江湖的規矩

江湖的規矩

“江湖”一詞,最早見於《莊子·大宗師》:“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這句話是說兩條陷於陸地乾涸困境的魚,只能互相吐沫苟延殘喘,莊子於是感慨道:與其如此,不如在江湖中擦肩而過,自由遨遊,不再相見。“相忘於江湖”,意蘊深遠。並無具體指向的“江湖”,似乎是一個不受正統權力控制與法律約束的隱秘世界,成為避世者的嚮往之地。

但江湖自有江湖的規矩。金庸小說中最令人嘆惜的故事之一,是《笑傲江湖》里正派高手劉正風欲金盆洗手退出江湖而不得,被同為名門正派的嵩山派滅門。最終他與人生知己、魔教長老曲洋合奏一曲《笑傲江湖》,雙雙自絕經脈而死。

江湖就是這麼一個矛盾的地方。“廟堂”的叛逃者、失意人、厭倦客,能夠潛入江湖,休養身心,甚至如魚入大海逃過大劫。比如西施與范蠡,大悲大喜之後,最好的歸宿是江湖。但江湖中人,沉浮其間,深知江湖險惡。有話道:“常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其自有的邏輯與規則,會給每個江湖兒女刻上精神刺青。誠如武俠大家古龍的一句名言:“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二

很多人嚮往江湖兒女式的愛情:打破傳統束縛,桀驁不馴、奮不顧身,為愛浪跡天涯。

隋朝末年,在雷暴將至、劇變即來的前夜,長安一處豪宅中,一個是富貴顯赫但垂垂老矣的權臣楊素,一個是落魄潦倒卻器宇不凡的青年李靖,老人沒有被青年一番慷慨激昂的話打動,但執拂站在老人旁邊的侍女美目深注,留神打量著這個青年。深夜,她敲響他的門,告訴他:“我欣賞你,我跟你走。”他看著她,一個絕色美人,又驚又喜。還有什麼比這個勇敢示愛的美麗女子更能激勵一個落魄的男人?

這就是著名的“紅拂夜奔”。紅拂女沒有看錯人,若干年後,她看中的男人李靖,成長為唐朝開國的一代戰神,獲封衛國公,她也成了一品夫人。

如此愛情傳奇,令後人無比神往。《紅樓夢》中,林黛玉非常欣賞紅拂女識人的慧眼與主動追求愛情的勇氣,她寫詩讚道:“長揖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尸居餘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在她眼裡,紅拂女是“女丈夫”。在壓抑的榮、寧二府,紅拂夜奔的故事,只存在於江湖。

江湖兒女愛情的魅力,還表現在,在不確定性當中衝破身份門第觀念的束縛。

譬如梁紅玉,因家道中落淪為官妓,在一次宴會上遇到韓世忠,梁紅玉侍酒落落大方,毫無娼家氣息,令韓世忠刮目相看。二人互通款曲,心生愛意,英雄美人終成眷屬。梁紅玉是文武雙全的人物,在北宋悲慘覆亡、南宋倉促建立的亂世當中,她輔佐韓世忠,甚至獨自帶兵作戰,立下赫赫戰功,最終獲封“安國夫人”“護國夫人”,死後與韓世忠合葬於蘇州靈巖山下,是歷史上改變悲慘命運、實現人生逆襲的榜樣。三

武俠小說與影視劇,讓人們產生了很多誤解,以為江湖中人,都是鮮衣怒馬、富貴逼人,不事生產,也有花不完的錢。其實,真實的江湖,是一個被傳統主流社會不斷擠壓的邊緣化與窘迫的存在;而江湖中人,絕大多數身處社會底層,沉浮於草莽,生滅於市井。

在古代,行走江湖的多是這麼幾類人:俠、醫、藝、妓、僧與道,都是社會邊緣人。《水滸傳》中,開黑店的孫二孃立了規矩,三種人不能殺:一類是犯人,一類是僧道,還有一類是妓女。因為,這三類都是江湖同道,自己人不為難自己人。

有人不解,俠怎麼可能是社會底層呢?其實,在漢武帝滅遊俠之前,俠的日子還是過得很滋潤的。遊俠最盛時,是在戰國末年,天下分裂,征伐不斷,遊俠一時蜂起。秦朝統一後,遊俠活動陷入低潮。但是到了漢朝初年,百廢待興之際,存在諸多權力真空地帶,遊俠又開始頻繁活動。史載,大俠朱家曾養豪士數百,河內大俠郭解,“天下亡命多歸之”。這些遊俠藐視政府權威,甚至對抗政府。除了遊俠,還有豪俠,即那些擁有私人武裝、大量兼併土地的豪強。到了漢武帝時期,他怎能容忍?

《資治通鑑》中寫道,大臣主父偃向漢武帝提出“大一統”建議,其中重要的一點,就是整治豪俠遊俠的“歪風邪氣”。他對武帝說:“天下有名的豪強、兼併他人的富家大戶、鼓勵大眾動亂的人,把他們遷移到茂陵邑居住,這樣既充實了京師的實力,又消滅了地方上的奸邪勢力,不用誅殺就消除了禍害。”漢武帝同意了,但馬上有大將軍給大俠郭解說情:這個人家中貧困,不合遷徙的標準。漢武帝一聽,怒了:郭解是平民,但權勢居然大到連將軍都替他說情!他不僅堅持遷徙了郭解全家,還找了個藉口,滅了郭解全族。俠的社會地位,從此一落千丈。四

“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唐朝“安史之亂”後,文人李益戀上歌伎霍小玉,兩個人山盟海誓。但李益貪戀仕途,嫌棄霍小玉的身份,始亂終棄。霍小玉悲恨交加,臥床不起,長安滿城都為她鳴不平。這時,俠士黃衫客一怒之下,將李益綁起來,送到霍小玉門口。霍小玉面對負心人,萬般苦楚,卻一言不發,潑一杯酒在地上,表示與李益覆水難收,旋即香消玉殞。後人認為李益是“渣男”,黃衫客才配得上霍小玉,還有人寫了一首詩:“一代名花付落茵,痴心枉自戀詩人。何如嫁與黃衫客,白馬芳郊共踏春。”

對大多數人來說,江湖是濃縮的人生,或者,江湖只是凡人心頭的一個想象。江湖是虛幻的,而人生是真實的,但無論如何,情義是必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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