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明:石峁的联想

王克明:石峁的联想

王克明:石峁的联想

王克明:石峁的联想

上一次到石峁遗址,蔚蓝的天空下,看到黄土山头上,像是挖出了个院子,石块垒起曲折的院墙。五年后再去,那里已剥开了厚厚的土层,露出了高昂壮观的城台。结构完整的城门遗址,已有巨大展厅遮风挡雨。蓝天白云之下,黄土高原之巅,石峁开始展现它的远古风采了。

王克明:石峁的联想

五年前,沿着残长城般的远古石墙,在起伏的荒丘上漫步远行,看农民在石峁的古城内吆牛翻耕,心生感慨。四千多年前这儿也是耕地吗?也有牛耕了吗?古城要真是这么大,得多少人干活儿?多少人吃饭?没有发达些的农业,能满足食物需求吗?站在几千年的断壁残墙上,我替古人担忧。

这次,在石峁考古队的展室里,看到一件出土石雕,两兽对着一个牛头。那牛头,应该是个神神,但跟农耕有关吗?考古说春秋有了铁犁才有牛耕,传说是那会儿出现了牛神。那更早的一千多年前,石峁老先人崇拜的牛,就不是农耕的保护神了吧?可为什么崇拜它呢?远古的黄牛,在石峁养大,不干活儿吗?那会儿就开始镇河了吗?如果早在牛耕之前,就已经把牛崇拜为神,后来怎么敢吆喝套犁鞭打驱使呢?我肯定不敢。古以色列人在信耶和华之前,也曾经拜祭牛神,被摩西禁止了。他们早已食用面饼,那他们的牛崇拜,和牛耕有关吗?看农民在石峁古迹里春耕播种,联想自己也曾吆牛十年,整天甩着鞭子“给老爷给老爷”地骂牛,便觉得,应该是先有牛耕,后有牛神的。

如果远古石峁没有良渚那种石犁耕田,如果石峁不是农耕文明的城市,如果那牛崇拜跟农业无关,那石峁的牛头,是哪位神呢?还有几块石峁石雕,是人面神神。有的旁边相拥两兽,有的没有,光一脸。牛头石雕上,旁边两兽是写实的,老虎。其它有的作品上,两兽已经是写意的兽面纹了。这种造型关系,后来统治了青铜器上的纹饰,司母戊鼎上有两只老虎拥一人脸,大禾方鼎是人脸两边儿带兽面纹。而很多青铜器上,中间的神神,眉眼齐全,还有龇牙的,但越看越没人样儿,越看越像牛头,带角偻,有的索性就是个牛头。我跟牛熟,认得它们。它们两边的兽纹,都继承了石峁石雕的装饰风格,匠心勾勒,沉稳典雅,跟神面一起,合成了饕餮纹。那些青铜器不用于盛菜盛粥,而是为通天达地。如果神面刻画的是祭司的面具,那两兽就是他通天的助手了。

在我眼里,石峁石雕的人面神神,有的出现牛头早期倾向了,有疑似牛角偻。后面二里头绿松石眉眼,也有疑似的。再后,就是从人面往牛头往饕餮变化的千年历史了。但咋都不明白,为什么变化的结果,不过是变化之前的两兽一牛头?良渚玉琮上有神神张开两侧手臂,石峁石雕也有。但良渚好像没有石峁的那种两兽,没有两侧那些勾线古雅的兽纹。神神旁边的两兽会是两臂演变而来吗?不像。那,神神脑上的牛角偻,会是从两臂变来的吗?或是从脑上的羽毛变来的?这些可以是。如果不是,石峁石雕上,饕餮纹的构成元素,就比良渚要齐全多了。

这个神到底是谁呢?阿城兄认为是天极神——北极星。他观察到,南方苗族衣饰上,也有这个神。从那些刺绣的图形关系中,能看出牛头形廓,里面演变出了一个小人儿形象。在这神的两侧,有时候仍有兽,或是龙;有时候则是鸡,或是鱼。它们和青铜器饕餮纹造型同源,只是传承方向不同,一个进住了宫廷,一个出走了乡野。今天看,成了抽象与具象、几何与夸张的差别了。南方民间给这神神传承出了小人儿,北方呢?只有那些先秦就退隐了的宫廷饕餮吗?未必。

陕北的抓髻娃娃,有的两旁各一条鱼,有的两边各一只鸡,和南方小人儿构图一致。南方小人儿从神面出生,而那神面曾经驻足石峁。那么,两边各一只兽的石峁神面,会不会也是抓髻娃娃的先祖呢?半坡陶盆彩绘里,人面两边儿也是鱼,鱼头对着人,担当祭司通天的助手。跟石峁年代差不多的地中海米诺斯文明里,女神也张开两臂,一边攥一条蛇,俩蛇头都对着她,应该也是帮她通天。米诺斯女神那种图形关系,跟东方的半坡彩绘、良渚玉琮、石峁石雕、青铜饕餮、苗族衣饰和抓髻娃娃,都有对应性。难道是那个时期,人类有同样的萨满式宇宙认知?细细想想,整个农业时代,文化在地域距离间的差别,或许不大;文明在时间流程中的变化,其实很小。

古远的石雕,和现在的抓髻娃娃,实在隔的很远,还早早就有过传承的断裂。石峁古城是四千年前建的,但石峁石雕跟城市建设不同时,专业认为“可能来自其它更早的高等级建筑”。是之前另一个文明留下来的吗?那么,是古石峁族群消灭了之前的文明、拆毁了人家的宗教建筑吗?还是之前的文明早已消散、建筑早已颓败?如果不是石峁人消灭了他们,那他们是怎么灭亡的?谁干的?大洪水?还是草原上风卷而过的战争族群?在历史没有记载的石峁人之前,肯定还有历史没记载的其他族群。不是石峁人在东方创世纪。可能石峁人也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也不知道是谁干掉了那些人,更不知道他们往哪儿去了。会是带着他们的工美设计,到中原做青铜器去了?

王克明:石峁的联想

那么好的石雕,都被后来的族群嵌在了城台下边的墙上,甚至搁墙根儿。他们是想装饰吗?我觉得奇怪,弄踢脚线?叫我联想,是从前有个山,山上有个庙,庙里有些石雕蛮漂亮。但神庙塌了。后来有一天,石峁这个族群走到石峁,一看,啊,天高远而地辽阔,临广泽而带溪流,美哉斯阜——哦,也许人家只说了句易守难攻,就在一片散见石雕的山头废墟之上,建设坚实的陕北新城。跟我们当年出民工时候一样,石峁先人在工地清理废墟时,顺手就开始垒墙。他们抱起地上的石块,连同那些散落废弃的神庙石雕,就近垒进了墙根儿。

那个神庙,如果曾经有,会是什么样?我们古代没有地上石头建筑,不像古埃及古希腊古罗马古玛雅古吴哥。石峁挖出了几个像柱础的大石头,一米半直径。如果在那上面立柱子,那柱子得多粗?多高?柱形什么样儿?也是石头的吗?那么粗大的柱子,屋顶又该什么样?有什么拱吗?那建筑得有多壮观?如果古石峁有这样的石头神庙,石雕是那上面的装饰,那可是最让人期待的“石破惊天”了。当地农民曾挖出地下埋着的巨粗木桩烧火取暖,那会是史前的柱子吗?如果史前是木头柱子,神庙就是木结构的了?是在木头的横梁外面,工匠给装修石雕?我想起,横山县党岔村收集古银州的文物时,也有巨大的柱础。如果石峁的大柱础是史前的,那党岔的大柱础,也不像是宋夏的。雨果说,建筑是石头的史诗,唉——我们的建筑,是木头的朦胧诗。

那时候还没进入祖先崇拜皇权崇拜,古远的信仰需要石雕,告知神的超自然力量。人兽结合的造型表现的那种信仰,在我们良渚、二里头、三星堆、殷墟、虢国等各地各时候都有,咋就石峁老先人不当回事儿?他们信仰些什么?他们的壁画上,有他们的信仰吗?或联想,那些壁画是他们的吗?还是前面那些人画的?他们是我们吗?克里特岛的米诺斯文明,在漂亮的楼房里画壁画,几何边框,花鸟鱼贝,公牛男子,还有手持罐器的或翩翩起舞的女人,精美漂亮,几千年后还勾的人目不转睛,格外耐看。石峁的壁画能有多丰富呢?如果都是几何图形,又是怎样的线条和形状呢?对于这类图形在文明传承中的重要意义,人类的关注足够吗?几何图形里或许有远古世界观的象征符号,与宗教信仰同生共存。才看到石峁壁画几块残片,就忍不住联想,陕北秧歌的场图造型,和远古的陕北壁画几何图形,会有相关性吗?会有继承性吗?为什么这么想?因为,陕北秧歌的场图,跟世界各地用于装饰的几何图形,有很多相关性。

石峁之前的文明,以对虎兽之躯的匠心写意,表现出了成熟的工匠石雕艺术。后来的石峁族群不会这些吗?他们对之前那些石雕没感觉吗?石峁玉器极多,里面有前人石雕的那类神神面孔吗?有石雕上那种典雅的勾角造型吗?别处的龙山玉器里有,石家河、陶寺的都漂亮。如果是一个没有石雕艺术的文明取代了有石雕艺术的文明,那有没有必要在同一个时段里,分出文明的不同层次呢,就像观察发达的宋代被蒙元取代那样?那是不是能说明,人类文明不是置于进化的必然规律里,而是处在演化的随机过程中?人类文化的历史性因素,不是必然的进步,而是随机的演化?

联想到,崇拜攥蛇女神的米诺斯文明,那时候是共餐制。亚里士多德说的。他们把所有农产品、家畜等收入都集中起来,用于祀神啥的支出后,一起共餐大食堂,男女老少吃公粮。不够吃,就勤俭节约,想各种办法。与蓝色爱琴海相距万里反差巨大的黄土高原上,石峁古文化怎么分配食物呢?宗教符号有所相通,食物分配也会一致吗?也共餐吗?米诺斯那种食物平等的分配制度消失几千年后,在1958年的中国又实行过,也是集中农产品,大食堂共餐,强迫勤俭节约,弄得饿殍遍野。就连共产主义者赫鲁晓夫,当时都说这种“中国的制度实际上是反动的”。不知道考古能不能观察到这方面事情?这些远古历史的制度性因素,对后人理解文明演化中的“反动”,会有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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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堡古城

我记起吴堡旧城,也在陕北。都是古代石城,从规模上看,石峁大得多,大了四十多倍;从时间上说,吴堡晚得多,晚了三千多年。但从技术上讲,几千年的时间流淌,没给这两个城市带来很大的不同,都是石块垒砌而已。只是吴堡城用于表面的石块,都“出面子”,光光堂堂,石峁没有。但这不是技术上的进步,无非是手工工具好使一些,打制得规整一些。人类以为自己一直在进步,其实只是近两百来年资本主义造就了物质丰富,科学发展带来了视野扩展,跟前面几千年关系不大。作为人类的精神活动,我们的文化有所演变,也遭遇外来文化的冲击改造,可是无所谓进步不进步。比如古人爱消灭人的身体,但敬重人的灵魂,今人却能消灭人的身体也扼杀人的灵魂。

五年前,没挖出来这么大规模的城池时,就听说石峁可能是黄帝故城。现在挖的多了些,这种说法也越多了。石峁的考古规划是一百年,如今还不到十分之一,估计还没有这方面的考古证据。那,这个说法会推动石峁考古主题先行吗?我心憧憬百年考古后的学术结论,和必将辉煌的石峁遗址风采,但假如现在就说这是黄帝建的城,说实在的,我难免会有些失落。因为在我想象,石峁之前那个有石雕艺术的文明,更应该是我们的人文初祖,而不是建城时把石雕艺术搁踢脚线的人。那些具有神仪气质的神面兽面纹石雕,也许连接着远古爱琴海的发达文明,也许连接了往后几千年的宫廷器饰,也许连接起后来几千载的民间图饰,还有咱们陕北的抓髻娃娃。这不只是造型的起源和延续,更是底层信仰和人文观念的持守,有神在,人就不崇拜人。

2019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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