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立足 ——我的爸爸【五】

文丨馬紅霞

爸爸和韓大貴被轟出長春市火車站,舉目無親,身上無銀,腹內無食,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何去何從?

要填飽肚子必須找活兒幹。找活兒是不是應該勞動局管呢?勞動局勞動局,就是安排勞動的吧?兩個人一商量,咱找勞動局去。

他們打聽著找到遼寧省勞動廳,進去逢人就問:“我們是來找活兒乾的,恁找幹活的嗎?”人家都說我們這兒沒有活幹,不招人。

“你們不是勞動廳嗎?勞動廳不就是管勞動的嗎?”

“我們勞動廳也沒有活給你們幹呀。”

“ 那恁給俺找塊埝幹活吧。”

兩人一直磨蹭到中午人家下班,也不敢進屋。

“快走吧,我們下班了,俺這不管找工作。”辦公室的門都鎖上了。

“俺不走,恁不給俺找活兒幹俺就不走。”兩眼一抹黑,兩個人就傻傻地站在人家門口。

下午上班,其中一個人奇怪地問:“你們怎麼還在這?”兩人就跟著這個人,“我們沒處去,行行好,給找個幹活的地吧,能吃口飯就行。”那個人被纏得沒有辦法,進屋商量一會兒後說:“我給你們寫個條,你們去看看有活給你們嗎。”

那個人寫了張便條,用手指了個方向,“你們到物資局找這個人看看。”

兩人拿著紙條到了物資局,接待他們的人看了看,問:

“你們是關裡的?能幹什麼活?”

“什麼活都行,吃苦受累不怕,只要能吃飽飯就中。”

那人看著韓大貴文質彬彬,“你和個學生似的能吃苦受累?”

韓大貴說:“能學點手藝最好。”

“那你去發電設備修造廠吧。”又對爸爸說:“你去木材公司吧。”然後給每人寫了一封介紹信。

爸爸拿著介紹信一路打聽,找到位於八里鋪的長春市木材公司,當即被分配到第二經營處。

爸爸的工作是鋸木頭,打拌子。大鋸一米半多長,把木頭鋸成50公分左右長的木段,再用斧子劈開當火頭,供二道河子區居民燒火做飯取暖用。兩人一組,與爸爸搭夥的同事叫“崔永昌”,河北灤縣人,比爸爸小兩三歲,剛二十出頭,年輕力壯,渾身用不完的力氣,是後期勞動科科長的妻弟,所以爸爸跟他沾光不少。至今兩個八十多歲的老頭兒經常電話嘮嘮嗑。


東北立足  ——我的爸爸【五】


劈成火頭後垛成方形垛,爸爸與崔叔不惜力氣,每天完工後會有人來測量垛的尺寸,他倆的垛每次都是最大的。半個月後,爸爸和崔叔接到一項新的任務——出差到敦化縣林場看著裝火車皮。

劈火頭時是在食堂吃飯,現在兩人最擔心到林場如何吃飯!兩人跑到勞資科問能給點工錢嗎,得到的答覆是:我這還沒有你們這一號,沒有你們的名兒。兩人犯愁了,出差得吃飯呀!崔叔硬著頭皮去找他姐夫,他姐夫直言不諱地說:“沒有錢,還知不道恁多咱跑了,知不道恁幹住幹不住呢還給錢!”

“俺那十多天的工錢呢?出去俺怎麼吃飯呀?”崔叔著急地問。

“走到哪,在哪吃。”他姐夫說。

“俺和人家不認不識,人家讓俺吃嗎?”崔叔可憐兮兮。

“這恁就甭操心了。”

兩個人將信將疑,吃飯是那時的人生全部。

十月的東北已經很冷,看著他倆單薄的衣衫,他姐夫說:“去倉庫領件棉襖和棉坎肩吧。”

第二天有人到宿舍喊:“誰去敦化?”

“俺去!俺去!”兩人齊聲答。那人把爸爸和崔叔送到開往敦化的火車上,到敦化被安排到招待所。招待所住的是大通炕,一個炕住20多個人。

“那怎麼吃飯呢?”兩人急切地問接待他們的人。

“去食堂吃呀。”給每人一個長條小本本,“這是糧本。”

糧本每頁印著早、午、晚三欄,這麼個小紙就能吃飯?兩人你看我我看你滿腹疑惑。晚上抱著試試看的心態拿著糧本到食堂,用一個“晚”換來一份套餐,真能換飯吃哩!兩人高興壞了。定量餐,雖不能吃飽,但到點就有飯吃。

從山上伐下來的樹木,堆放在林場,爸爸的任務就是看好這些木頭,不能丟失,火車來了監督著裝車皮,發往長春木材公司,兩人白天黑夜圍繞著木頭垛轉悠。

春節前公司領導到林場慰問在大山裡的伐木工。對爸爸和崔叔的表現非常滿意,聽說兩人從來沒發分錢,同意每人預支30塊錢。第一次見這麼多錢呀,兩人左一層紙右一層紙把錢包個嚴嚴實實,放哪也不放心,兩人幹得更認真、更賣力了。

在敦化林場幹了兩個多月,被調回長春,公司領導在大會上表揚了爸爸和崔叔:按時發回車皮,保質保量完成任務。事後與同事交流才明白,敦化縣林場地處長白山腹地,深山老林,條件艱苦,而且跨越春節,拋家舍業當地人沒有願意去的,只有爸爸、崔叔這種孤身在外、無家無業的單身漢指到哪安到哪。


東北立足  ——我的爸爸【五】


在公司繼續鋸木頭、打拌子。天轉暖,四五月份又被派往汪清縣天橋嶺林場。這次同行的近二十人,都是關內四面八方來的逃荒者。

天橋嶺林場位於長白山脈老爺嶺支脈,在這兒什麼活都幹。每天揹著電鋸到山裡轉悠,所謂電鋸實際是燒柴油的,一個油桶裝滿柴油,類似現在園林工人修割冬青樹的鋸。尋找有記號的樹,標記的樹多是枯死的,有人提前畫上特定的符號。山上的大樹冒天起,茂密得遮雲避日。為了樹根留的矮點,用單腿下跪的姿勢,另一隻腳蹬著根部,繞著樹根上半米高的位置鋸一圈,直到樹開始傾倒。空曠的地方大樹轟然倒塌,擊起滿山的塵霧,各種叫不上名字的鳥雀呼啦啦飛上空中驚奇地揣測著。這種好運氣極少,一般是被周圍的枝枝杈杈架住,這就得大費周折,大夥齊心協力連拖帶拽、連搖帶晃,甚至鋸成好幾節。有專門的拖拉機運往林場,拖拉機周圍圍籠著厚厚的鐵板,在顛簸的山路上任木頭滾動。離拖拉機百米之內的樹木,通過拖拉機上的鋼絲繩拖出來,遠地方的當地人用牲口拉爬犁運回去。


東北立足  ——我的爸爸【五】


在林場把樹幹鋸成兩三米長的圓木, 摞成垛。火車來時齊齊整整碼到車皮裡,枝枝幹幹也不放棄,一併運往長春。

人多心眼多熱鬧事多。在填不飽肚子的日子裡,打野食成為最大的樂趣。山溝裡有一種“花皮豆角”,這是爸爸他們給起的名字,因為他們也不知道具體叫啥,外形像老家的豆角,但豆粒是花花皮的,籽粒飽滿、豆大軟糯。後來媽媽帶回山東老家種,可是結不了三個兩個的豆,還癟小無粒。見到“花皮豆角”他們絕不放過,想盡一切辦法摘個精光。天橋嶺鎮當地居民多是朝鮮族,也種植玉米土豆,他們會順路“捎”帶。晚上,借房東盛水的鐵桶,把一天的“收穫”一塊煮,那個香呀!最後把鐵桶裡裡外外擦得乾乾淨淨,做賊心虛吧,也好下次再借。

六十年代每年都要到吉林省的各處林場出差,爸爸對各種樹木瞭如指掌,什麼椴木、楸木、沙松、紅松一看便知,家裡大大小小的木箱、木板、檁條,翻蓋房子用的木頭,都是爸爸託運回來的。

不出差的時間在公司當裝卸工,那時沒有吊車沒有任何機械,全靠人力。火車開進公司,調度通知公司值班人員“甩過多少節車皮,幾點來掛車”,火車頭獨自“哐當、哐當”地揚長而去。不管狂風暴雨、寒流大雪,哪怕天上下刀子,也要按時間卸完車,清空車皮。到點甭管卸完卸不完,火車頭一分鐘不等,掛車就走。完不成不只是損失木頭的後果,鐵路會對公司罰款,影響下一環節的裝車,裝卸工等著挨批和扣工資吧。這樣的事絕對不允許發生,因為直接關係到公司和鐵路的運作,所以只要火車來了,爭分奪秒,不管你是在吃飯、睡覺、嘮嗑,都要抓起衣服往外跑。


東北立足  ——我的爸爸【五】


兩個小夥子爬進車箱,一人一條繩子,挽上活結,掛在同一根木頭的兩端,車下的兩排人拽著繩子的另一頭,像拔河一樣,“一二、一二”喊著口號一齊用力。車上的兩人各執一根大粗鐵的撬棍,一米半長短,一頭是尖的,一頭是鴨嘴型扁的,各有用處。隨著木頭的微動,撬棍的尖頭頂進木頭裡,平頭在下面死死地頂在車廂裡其他的木頭上。隨著號子聲,繩結越拽越緊,木頭一點點升高。車廂外面兩根碗口粗的木頭斜垮在車廂與地面之間,做為滑板,滑板上頭有一鐵彎鉤,可以牢牢地搭住車幫,木頭一寸一寸拽到車幫順著滑板滑下去。每節車皮十三米半長,最粗的在上面,最細的在底層,同一節車皮的木頭,三米、四米、五米、六米長度不等,只能卸成一垛。卸完最長的,用撬棍的扁頭撬動車皮的車軲轆,車皮緩緩移動到次長的合適位置。直到全部車皮卸完,不論春夏秋冬衣服都會被大汗溼透。有時不等喘過氣來,下一列火車又到了,又得不顧一切進入戰鬥中。

1962年6月,爸爸被吸收為長春市木材公司的正式職工,工會發給一個“工會證”,核定工資56元,咱也是工人了!那時就像聽夢話,也不明白工資的含義,是每月發、每年發、隨意發?一切懵懵懂懂,只覺得是個天文數字。當拿到第一個月工資時,爸爸欣喜若狂,大有“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篷篙人”的衝動。五十六塊錢!五十六塊錢!全村人一年也掙不了這麼多錢呀!當時的縣長還不知道能不能掙五十六塊呢!還怕俺們跑了,砸死俺也不跑,俺還怕人家不用俺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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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爸爸開始了月月發工資的生活,第一個月的工資全買成飯票,以後陸續置辦了生活用品,袍子皮坎肩、皮襖、皮帽等越冬的衣物,還攢起了自己的小金庫。

1963年春節,爸爸請了探親假,買上兩大兜麵包、點心,坐火車到天津,到他三姑家住了一宿,在天津重新買上面包、點心,那時一門心思就是“吃”。在那物資匱乏糧要糧票、油要油票、布要布票,任何東西都需要用票的年代,拿著錢在老家也買不到這些東西。

到辛店火車站已天黑,沒有通廣饒的公共汽車了,爸爸歸家心切,徒步往回走。到家天還沒亮透,院門緊閉,爸爸翻牆而入,北屋窗前的石榴樹興奮得迎候著遊子的歸來。敲門聲在靜悄悄的黎明格外震耳,媽媽從睡夢中驚醒,終於見到離家三年的爸爸。


東北立足  ——我的爸爸【五】


馬紅霞,東營廣饒,金融系統工作,喜歡運動、旅遊,喜歡大山深處的靜謐,更喜歡窗前捧書沉思,嚮往看庭前花開花落,望天上雲捲雲舒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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