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誰病了

究竟誰病了

天麻麻亮,寒氣透過紙窗上的小窟窿絲絲縷縷地鑽進來。唐四爹披衣下床,摸索著來到酒缸邊,舀了一小勺米燒酒,一口抿了後出門。對襟藍布襖,黑色燈籠褲,布鞋踩在薄霜上有幾分“哧溜”。天冷老街更冷,除卻賣肉的邱一刀、賣豆腐的張四嫂,街上再不見第三個擺攤的。四爹沿著老街一溜兒小跑熱身後,立定自家禾坪裡,起勢、雲手、抱球……四爹的太極功夫和四爹的唐家鋪一樣,在石洞口若是排第二恐怕沒人敢排第一。四爹每天清晨跑步、打太極,從解放前跑到解放後,從血性小夥打到垂垂老矣。六十歲後的某個清晨,四爹照例披衣下床,驀地發現雙腳不聽使喚。自那以後,一個佝僂著背,拄著一根棍子顫顫巍巍的身影取代了人們對四爹的記憶,四爹高血壓中風了。

究竟誰病了

在石洞口,唐家鋪的米酒向來是“百年老字號”。黑得發亮的鋪門後是一溜兒滿滿當當的酒缸,大的、小的,土黃色的、赭褐色的,長脖子的、大肚子的,帶嘴兒的、長兩隻耳朵的……四爹一生嗜酒如命,除卻一日三餐不離酒,另加清晨一杯,入睡前一杯。下酒菜可有可無,有的話最好是肉,尤其是紅燒肉,要肥肉多些的那種,燒出來才足夠香滑可口。來人來客,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唐四爹不像是個精明的生意人,倒像是個豪爽的江湖客。

究竟誰病了

拄著棍子的四爹還是很想念他的酒和肉,家人們管得緊,酒沒辦法明著喝了。偶爾作賊般偷喝上一兩口,一顆心得高提著。病了後的四爹膽子小了許多,怕老婆訓,怕兒孫唸叨。想當年,四爹何曾曉得個“怕”字,即便來了土匪搶鋪子,四爹也敢操傢伙追上去。肥肉不準吃,瘦肉還是可以吃些的。沒有肉吃的輪供飯,發發脾氣也是誰都不敢吱聲的。

究竟誰病了

四爹七十大生的時候,家裡來了很多客。四爹很是高興,人一高興話就多,話一旦多起來就覺得不放縱一下真對不住這份好心境。勸酒的人不多,都是七老八十的哥們,年輕時天天在一起大碗喝過酒大塊啃過肉的。白鬍子哥們端了酒來敬白髮壽星,四爹的大孫子站在桌邊攔著:“我爺爺有病不能喝!”少年睜圓了眼,滿臉通紅。“四爹,不就一碗酒麼?瞧你這孫子說的,我天天喝不也活到今年八十三了麼?”勸酒的滿面紅光,拍得胸脯山響。“喝了,就這一碗!”旁邊有人起鬨。聽著眾人的吆喝,四爹驀然找回了幾分年輕時的血性。“不就一碗酒麼?喝了咋的?忍了這麼多年忍夠了!閻王收了也罷了!”四爹恨恨地想,前額上的青筋鼓了出來,抖索著接過瓷碗,一口乾了,彷彿要出盡胸中一口惡氣。自從拄了棍子,酒不準沾,這不準吃那不準喝,這日子還不如去閻王爺那兒痛快呢。

究竟誰病了

周圍喝彩聲一片,客人們作死拍巴掌。白鬍子老頭激動得眼珠子發紅,側舉著四爹喝過的那隻藍花瓷碗在酒席間走來走去,高聲囔囔:“四爹豪氣!四爹英雄!好漢不改當年勇哪!”客人們衝著那隻碗行注目禮,只見潔白的碗邊邊上懸著一滴淡黃色的酒液,久久不落,像是斷腸草上的甘露欲墜未墜,又像是婦人腮邊的淚滴要落不落。喝下一碗高粱酒的四爹兩頰紅雲飛昇。人們讚歎道:壽星氣色真好哪!還是要喝酒呀,酒可通筋活血。什麼高血壓忌酒的鬼話,大夫講的哪能都信呢。

究竟誰病了

四爹在眾人的熱情道賀裡,似乎要扔了手頭這根討厭的棍子,回到十年前健步如飛的時代。這股可以扔掉棍子的神力持續了短短數秒後,四爹感到頭有點暈,眼珠子有點花,他打了個趔趄,本能地攥緊了棍子。大孫子扶著他回房休息,躺下的那一刻,紙糊的木窗左左右右地搖晃。晃了片刻後,白色的窗紙上隱約有個人影衝四爹招手,那人影像是四爹早逝的爹,又像是四爹夢中的娘。四爹愈想努力睜眼看得真切一些,人像愈是模糊。片刻後,天與地都開始朦朧混沌。四爹這回終於看真切了:窗紙上側擱著先前喝酒的藍花瓷碗,那白邊邊上久久不落的——分明是一滴暗紅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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