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于丹。是十多年來一以貫之的不喜歡。當年,她高踞百家講壇教化子民時,我尚是中學生,也曾是臺下接受耳提面命的莘莘傻子一個。可她所講的、所寫的,我那時就已是“難以卒忍”。
但是,每每看見一幫甩著光鮮頭巾的大老爺們,這麼群情激憤,圍攻一個女人,說的人家惡貫滿盈似的,我覺得挺沒意思的,更感分寸過了。我想為於阿姨說幾句話。
1,國民的情緒,是極不能容忍暴發戶的。學術暴發戶更不行,何況一介女流。
作家阿城舉過一個例子。他認識一位新晉學者,一貫也是赤貧書生狀態,可是等他苦盡甘來終於有權坐上火車“軟臥”時,對花得起錢也坐“軟臥”的農民,非常厭惡。
我不知道,那些把于丹這麼一個教書的人批成民族罪人的高度、罵成做人權利似乎也無的正人君子們,不管是學院名流如徐晉如先生,還是本題裡那些衛道士達人,有多少人是這種自尊要靠歧視他人得來的心態,是這種莫名其妙鄙視鏈的延續。
我們差不多有兩三代人,不幸生在仇恨的年代,受的是仇恨的教育,面對仇恨的社會,充斥仇恨的人群,充滿仇恨的閱歷,即便是討論學術、思想及知識問題,也是如此劍拔弩張,咬牙切齒,話語系統都還是那套暴力系統若隱若現。真的,你們就是把《十三經注疏》倒背如流又如何呢?你們孔老師教你的溫良恭儉讓,被你們女朋友的口紅吞掉了麼?
不好意思,一來就是“誅心之論”,可這方面,你們是我老師呀,我不過亦步亦趨效顰而已。
2,學術無國界,知識無階層,批評有界限。你們整天嚷這些普世價值,我還真以為是共識呢。
結果,什麼于丹講論語是跨了學科啦,什麼隔行如隔山啦,還什麼于丹道德有問題啦,拜託,人家至少還是科班出身,北師大古典文學專業研究生畢業的,我三年前偶翻80年代《文史》期刊,還看見過她的論學文章;拜託,人家即便確實愛錢,商業社會,早已告別《管子》所謂“利出一孔”的時代,只要取之有道,又何妨她日子滋潤點?孔夫子老師一生張口都是世道人心,又何妨他老人家“俸粟六萬”、“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不可徒行也”、默許弟子“家累千金”?
況且,即便她什麼資歷都不是,她就失去講論語的資格了麼?敢問貴孔子老師什麼學歷?鄭康成、何平叔兩位大佬是哪個學科出身?您那寫出《論語新解》的錢賓四大師又是哪裡畢業?
實際上,傳統文化的講學歷來都有民間傳統,並不太侷限身份、學歷與資格。儒學的發揚光大,在中國歷史上很大程度上也更加依賴於民間系統,而不是太學、國子監、府州縣學的官學體系,就像如今你們自驕自傲的985出身,恕我直言,這裡面學界名流我也是認得幾個人名的,我並不認為有哪位在儒學知識推進上、在面對民眾的國學教化上,有可以對得起後世的貢獻,更別說您是否有資格做“學術警察”了。
所以,講學原本就不該太設置“資格審查”。假設是在大學機構上課,也許按程序需要“五經博士”資格無可厚非,但是人家是面對公眾,有人愛聽就行,關你何事呢,有關貴組織何事呢?倘她講得好,無需你嘮叨;若講的不對,你自然也有資格、權利回應以學理批評,甚或筆戰都應鼓勵,但不是上海癟三式的辱罵、恐嚇、人身攻擊。這才是正常的文化生態環境。
“和尚摸得,我摸不得”?在如今人都被分成三等五等之後,知識也要搞特權?您在這裡指手畫腳罵天罵地,儼然孔子親戚,又是誰給您的資格?
”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動輒抵制人家的學術講說自由,實際是以捍衛傳統的名義搞暴力運動。
3,雷雨鬱蒸,是生芝菌;荊榛蔽芾,亦產蕙蘭。學術研究與學術普及分工不同,各有擅場,不妨各行其是。
高端的學術研究和淺俗的學術普及,應是相生相護的。這兩種知識形態,表面上頗多扞格,但實一體,彼此相剋,卻又相生。因為世間所有學問都不是口說無憑,但是所有高大上的學問其研究之目的卻也是要惠及大眾。因此,拿著學院的那一套訓詁傳統,去寸步不移地要求面對原本只是泡沫劇觀眾的于丹,理據當然有,但是苛求至密不透風,則是沒有情理的。
比如,學院裡的儒學大師,在象牙塔內做著客觀、高尚的學問,進行抽象的哲學思辨或文獻整理,搞出了什麼《心體與性體》、《道德自我之建立》之類的煌煌大著,是洋洋大觀,是蔚為奇觀,法言嚴密不易,字字信而有徵,句句理所當然,但是,這些東西,和生民大眾甚至是孔子本身的真實生命,又有何相關呢?悲觀的講,可能都難逃“戲論”一場。
既然是”學術”,在“學”之外,理應有“術”的一面,即梁啟超所謂應用的一面。這種應用,就不應該去妨礙學術的下移,即便這種下移和學院認知有所偏差,也不該一棍子打死。理由在於學院那一套僵硬的、抽象的知識,實際是無法完全面對公眾宣講的,一定程度的“方便說法”就成為必然和必要。
我過去對於于丹,亦常騰笑。但是當有一天,我那隻看偶像劇的妹妹,偶然聽了一段于丹後,竟進我房間找《論語》時,我開始有點理解於大媽。我意于丹還是位優秀的民間“學術媒婆”。其人言語無礙,口角便便,聰明練達,是個檯面人物。給類似我爹我娘一樣“精神失孤”的中國大爺大媽們,做點教養培訓,免得他們三更半夜在小區擾民,簡直菩薩心腸;對我妹妹這樣的大齡無知少女、及如我這般的文藝老傻帽,時不時施予點成功學雞湯,又哪裡不好,甚至說大點,中國文化傳統自上而下的重建,也亟需這樣的“可人”。
假設您覺得某些知識是low的,您充耳不聞就是了,人家也不是要講給你聽,何必充大意淫出那麼多優越感?實踐也證明,她對《論語》在民間的推廣之功,勝過無數專家學者的千言萬語。雖然,我們也看到了,丹丹老師在詮釋《論語》上多“自由心證”,多自我發揮,但是如果真是熟悉《論語》註疏系統的,也會看到她的解釋並非毫無根據,大體還是守在歷代“論語知識學”的範疇之內,等於老司機開車,雖然愛炫技好引人注目,常常瀕臨翻車邊緣,偶有摩擦火花,但總體上還是沒有過分超限違規,也沒有發生很嚴重的車禍。
孔老師所謂“循循善誘人”,所謂“誘”,照唐君毅先生解釋,就是煽動與欺騙。失此“誘”字,其實也不是“善教者使人繼其志“的好老師。假設通過於丹的講說,大量的公眾對《論語》、對孔子乃至對故國的文化傳統引發興趣,進而觸發自身甚至是家人、小孩去翻閱《論語》等經典,在更為樂觀的願景中讓整個社會都尊重、親近和熱愛文化,我就覺得於丹是開疆於層層阻礙之中,是闢土於重重限制裡,功德無量。至於有多少細節知識問題值得商榷,已經不是最為重要的問題了——連朱子這樣的配祀孔廟的大佬,所寫的《四書集註》,歷代多有少糾錯著作至今還在圖書館等候著呢?
而且,嚴重一點說,凡知識的傲慢一定源於知識的無知。所有對於丹的學術指摘都值得尊重,但是所有皮裡陽秋的人身攻擊和道德指控,都是有違“學術公義”的。即便是就《論語》和孔子本身而言,不用太高深的學理,都可以明確地說,他\它們並不曾建立解釋權讓人來爭奪,更不曾對如何理解給出“標準答案”,一切詮釋都是開放的,鄭康成的注何晏可以反對,皇侃的義疏朱熹可以推翻,劉寶楠的正義李澤厚可以看不上,于丹和你倘能自圓其說,何妨成一家之言?
電影《霸王別姬》里程蝶衣感慨,“都是下九流,有誰可以看不起誰呢”?真的,回到我們眼下這個問題,又何嘗不是呢?
我一打字,話癆,就噼裡啪啦打下那麼多,其實想說的話核心就三點:
1,我們評價人事,要全面不要極端。我們該有持平客觀之心,該有就事論事的風度,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
《論語》憲問篇裡,孔子曰:“仲叔圉治賓客,祝鮀治宗廟,王孫賈治軍旅,夫如是,奚其喪!”意思是祝鮀這個人雖然不是好鳥,但是他依然是維繫衛國於不墜的三大柱石之一,他該有的貢獻是不該抹煞的。這是孔老師評價人事,有一還一的誠篤與忠恕之道。
于丹即便在《論語》細節闡釋上有待商榷,但是她推廣、普及文化傳統的貢獻是否該予以正視?況我的觀察,迄今為止,于丹其人,並未在公共領域上有大錯,她還是隻是“不好”——比如愛財、喜出風頭等,但沒有“作惡”。
2,《論語》和孔子的闡釋問題,從來就沒有標準答案。這是一個闡釋學的基本常識。因此, 如果於丹哪裡你感覺講的不對,就學問論學問好了;假設她哪裡有失範或違法行為,您大膽揭發就行,何必雲深霧罩各種人身攻擊?
而且,我的淺薄認識,我們對《論語》孔子的認識過程,理應是一個從狹隘的文字、考據層面走向更為寬容的人性層面的過程。這個認識,雖然很雞湯,但也許真是這樣的呢?
3,就知識認知而言,我不認同于丹所講,對其人也好感不多;但就公共理性來說,我尊重她開講的權利,和闡釋的自由,並將持續不懈的反對把學術問題“泛道德化”,反對任何形式的人身攻擊。
但是,若有些朋友討厭她,我亦表示理解,並且歡迎對我的觀點作出批評——我們不是敵人,都只是在申述自己的意見,即言辭激烈,自專快意,刀來劍往,也但施無妨。
晚,閒談幾句
閱讀更多 劉愚愚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