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想起父親

繁星|想起父亲

拆改衣物,在我們這個年齡是常有的事。每次拆線,我都會想起父親。他教我,機器縫製的東西,拆線時只要找到那根關鍵的線頭,一拉就開了,不用剪刀剪, 教我做事要用智慧,要動腦筋。可我一直都沒有找到那根線頭。直到晚年,在一次拆衣服的時候竟然就找到了,一拉,一瀉千里似地痛快。這也使我拉開了對父親的一幕幕回憶。

父親生不逢時,到他這一代,家道中落。我祖父曾是個有名的鄉紳,人稱陳四爺。他就像京劇“宋士傑”一樣好打抱不平,替人打官司,不知為何死後丟下許多債務。父債子還,為此,父親不僅家財耗盡,還坐了牢。記得母親曾去六里河監獄探監。父親出獄後,為了生計只好去闖關東。聽二姐說,他會蒙語,在關東他當過夥計,做過賬房先生,替人放過馬,還被馬踢豁了嘴唇。據說就此破了相,因此晚年不幸。他心情不好時也喝口酒,解解愁,結果辛辛苦苦攢了點錢,卻被人席捲一空,潦倒還鄉。父親回來時,身上只有不多的閻錫山票子,那時軍閥割據,山西是閻錫山的地盤,他發行的錢在北京是一張廢紙。從此他只能靠女兒我二姐教書掙錢生活。

父親有文化,寫得一手好字,還能畫兩筆山水人物。我喜歡畫畫,可能有父親的基因。記得我很小的時候,看他畫畫:一幅畫是老漁翁在江上釣魚,一幅是一個老頭和一個童子在樹下觀瀑。他那時讀的是私塾,中國的老式教育琴、棋、書、畫都要學,他畫的那些畫,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父親是個文人,興趣廣泛。他吹的簫聲十分蒼涼,聽了叫人想哭。他特喜歡笙,還有大鑔,那是一種銅製圓形的樂器,中間鼓起,兩片相擊作聲,聲音雄厚響亮,很有氣勢。父親喜歡花草。我家小院子裡,種滿了各種花草,他最喜歡三春柳的綠色植物,還有香草、薄荷、爬藤的喇叭花、葫蘆、絲瓜、南瓜、豆角,爬得滿牆滿園,把小院打扮得一片生機,花香四溢。他很愛小動物,特別喜歡猴子,每次上街,看見耍猴的都要看上半天,他說猴子聰明,但被那些藝人虐待得很可憐,可惜不能在家裡養。我小時候記得,他爬上老家的房頂去救一隻受傷的鳥,精心為它養傷,養好了就把它放了,那隻鳥還經常飛回來看望他。父親喜歡螳螂,捉到後餵它吃蒼蠅,看著它用兩隻碧綠的大刀,像武士般靈活地捕食獵物。父親還畫過螳螂,最後用膠水滴點眼睛,兩隻透明的大眼睛活靈活現。

父親很善良。一次家門口來了一個落魄文人在賣筆,父親想買他幾支,可是身上沒有錢,母親和姐姐都不肯給他,他只好到熟悉的店裡借了一點錢,給了窮困文人一點接濟。

現在想起父親,他也為我的童年帶來許多樂趣。他聰明,會自己扎風箏,做燈籠。春天拿著自己扎的老鷹風箏帶我去放,看著這鷹像真的一樣在天上翱翔。冬天帶我去東直門外溜冰船,過年帶我去場店買噗噗蹬,琉璃喇叭,大風車,空竹。他抖得一手好空竹,嗡嗡地響,可我就是沒學會。聖誕節帶我去教堂喝紅酒,拿糖果,帶我逛廟會、花鳥市場。冬天他為我準備羊油炒麵,我早上衝一碗就著饅頭熱乎乎地吃了去上學。

我上小學時,父親就去世了。父親過世不久,我做了一個夢,父親穿著長袍馬褂回到家裡,他默默地領著我把家裡每一個房間都看過,最後看了他住過的東屋,又看了廁所。只聽大姐說:“你請爸爸快走吧,天快亮了,雞要叫了。”我說了,他一句話沒講便默默地出了家門,我看著他的背影走出了小衚衕。第二天醒來正是七月十五,這個夢是那樣真實,合情合理。難道爸爸的靈魂回來了嗎?

父親就下葬在我老家良鄉西門外的西墳地。一個多世紀過去了,那兒可能已成了公路,或許已蓋了廠房、別墅。他還能再來到我的夢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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