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石头的革命美学叙事与中国文学的联系

我的前面是红楼,后面是红楼,左右也是红楼,上中下还是红楼,而我此时此刻就坐在红楼,我四下望去,看见全天下都是红楼。不知道从哪里算起,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我就坐在这里等,等一个梦,梦里一座红楼都没有,梦里都是石头,亘古的、刹那的、全天下的,石头,它们都会向我飞来,充满无限厌倦、慵懒和惆怅。

在那些向我飞来的石头里,有这么一块石头,美得令人窒息,带给我溺水时挣扎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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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太空漫游剧照

一、石头的原罪

当那一块石头向我飞来时,我已经饿了好长一段时间,手里紧握一根长骨头,已然忘了这根骨头到底是来自我同类身体的哪一个部位。我只记得我就坐在那里,发着呆,手里紧握长骨头,四下望去,都是寂寞,那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处处都是天涯的寂寞。就在我即将变成另一根长骨头时,一块黑漆的石头向我飞来,矗立在骨头中间,它是那么黑,从未见过的黑,我决定在变成长骨头的时候用最后一根骨头的力量去触摸它,我摸到了它,冰冷,黑暗,肃杀,神秘……它给了我如此这般的感觉。

几百万年后,有两位叫克(库布里克和克拉克)的后生,他们在描述这一段历史记忆的时候,赋予了这块石头各种哲学意味,宗教意味,上帝意味,其实都是扯淡,那块石头唯一给我的意味是革命。

当你快没命的时候,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死,要么革命。

当然,我终于没死成,因为我学会了石头的语言,我也懂得了石头的革命美学。对于石头来说,人这种东西实在是太快了,以至于快得它无法感觉到人的存在。只有我是幸运的,石头感觉到了我的存在。

从那以后的几十万年里,你们都会看到有那么一个叫人的东西,他在不停地磨着石头。

唰唰唰。

唰唰。

唰。

这一磨就磨出了血流成河,磨出了风花雪月,磨出了所谓的旧石器时代。

后来我磨得累了,就开始转变策略,用打制的方法。

咔嚓咔嚓。

咔嚓。

咔。

嚓。

这一打制,便打出了新石器,制出了新时代,更打制出了所谓的文明史。

在文明的喧嚣与繁华中,唯有石头它沉默着。

沉默,是一种诅咒,对石头的诅咒。这是石头的原罪。

石头砸碎骨头,原罪在沉默中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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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太空漫游剧照

从石器时代到青铜时代到黑铁时代到火器时代到科技时代……任你五花八门,也不过是石头的原罪。

关于石头原罪的叙述,波及了人类文明的方方面面。

石头与骨头,曾达成过某种和解。

在建筑美学方面,埃及金字塔,中国长城,向我们展示了这一惨烈的和解过程。

在器物美学方面,对美玉的病态迷恋,对翡翠的精雕细琢,对钻石与各种矿物(世界上已有近40个国家选定了自己的国石,石头站在国家权利美学的巅峰,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人类的癫狂)的狼奔豕突,成了和解的惨烈献祭。

我们将石头烧制成各种瓷器,这其中,青花瓷达到了石头作为器物美学的巅峰。中国更是在石头与骨头的和解这一过程中得于China(china小写为瓷器)的命名。

和解是原罪的自我麻醉。亘古不变,及至永远,石头的原罪将让人类在罪戕中叫嚣呼号。

一代人来了,一代人走了,唯大地永恒,太阳照常升起。我们在石头的原罪的巨大阴影中,灵魂浮躁又凄凉。

君不见,那位叫西西弗斯的科林斯王,他在人类关于石头的原罪记忆中,永无止境地重复推动巨石,留给我们凄厉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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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弗斯

二、石头的无聊

“OupantospleinesKorinthon”(不是每个人都能去科林斯)。

我是科林斯的建立者,我是科林斯的王。

我就是西西弗斯。

不是每个人都能去科林斯,你可以有很多种解读,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只要你藐视我的沉默,不管你是至高无上的神祗宙斯,还是阴冷无情的死神。亦不管你给我何样的惩罚,我都会砸碎你的骨头。

让我无穷尽地重复着推石头,你们以为这是给我最残酷的惩罚,让一个革命的英雄去做毫无效果的事业,必然能使我屈服。但是你们错了,我无穷尽地重复着推石头,这是对高高在上的神祗,对死神,对一切打着神的旗号的,惩罚。我才是审判者。

加缪说我是荒谬英雄,说我在重复推石头的过程中体验到了幸福。加缪他到死都是糊涂的,他可以抵达诺贝尔,却永远都抵达不了我的科林斯,在我这里,加缪,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克尔凯戈尔喋喋不休地念叨着一个叫无聊的东西,他说无聊是一切罪恶的根源。耶和华因为无聊创造了亚当,神和人一起无聊;亚当因为无聊创造了夏娃,男女一起无聊;亚当与夏娃又与该隐和亚伯一家无聊……他永远不知道这一切的无聊,导源于一块石头的无聊。

加缪也好,克尔凯戈尔也好,他们都没有抵达我荒谬的核心,没有抵达我终极的无聊,那就是石头的无聊。

当石头的原罪促使我们顺着文明的血河前进,我们不可避免需要强大的无聊来掩饰灵魂的惶惑。于是,我们求助于哲学、美学、文学、宗教,在这些形而上的神圣仪式中寻求片刻的慰藉。当慰藉过后,随之而来的还是巨大的无聊,并且这无聊中生出无限的感伤,这就是石头的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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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缪

三、石头的感伤

不得不说,及至今天,日本文学依旧沉浸在巨大的石头感伤的阴影里,日本文学的物哀,那种万物同悲的趋近于病态的文学宣泄,迷倒了一代又一代读者,尤其一位又一位文学巨擘的自戕,更是为日本文学的石头感伤,增添了神秘主义色彩。在石头所有的感伤中,中国的石头的感伤体现在文学领域,可分为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诗经与楚辞的原始感伤。诗经的内敛感伤和楚辞的狂奔感伤,奠定了中国感伤主义文学的基调。

第二阶段是魏晋玄学的孤独感伤。这一时期的感伤叙事,触及到了石头的无聊层面,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最让一切孤独者迷恋的时代。

第三阶段是明清时期的孤愤感伤,徐渭的行为艺术般的自戕,这一批明末狂狷之士的孤愤,到《长生殿》与《桃花扇》的凄艳徘徊,这一路逶迤而来,辅之于纳兰容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的贵族似感伤,终于,在《红楼梦》这里,明清感伤主义文学达到了它的巅峰。

第四阶段是文革后兴起的伤痕主义文学。不再赘述。

我们可以看到,石头的无聊难于慰藉因原罪而来的巨大空虚感,随之而来的感伤裹挟了东西方一代又一代人。

我们像西西弗斯,推着巨大的石头,不停重复,永无止境。并逐渐痴迷上了这种行为艺术似的自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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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 剧照

四、石头的自戕

我们这一群人,疯狂迷恋《红楼梦》,研究《红楼梦》,并美其名曰“红学”。毋庸置疑,这是一种会让人上瘾的行为艺术自戕。

红楼和梦,这两样东西成了我们的石头,但是我们不自知,我们重复推着的《红楼梦》,是多么美的一块石头。更要命的是,我们不知道有石头,不愿意成为石头,不能够成为石头。

曹雪芹已经明确告诉了我们,这是石头的《石头记》,是石头的历史记忆。但我们依旧我行我素,以一个饥饿者的身份,贪婪地吮吸着《红楼梦》的干瘪乳汁,对《红楼梦》作为石头的感伤的存在视而不见。甚至于,几千年的石头叙事,也无法点拨我们,我们没玩没了地进行着各种考据,在故纸堆中,繁华着,腐朽着,偶尔得到某些暧昧的结论,便越发沉浸在“红学”的沾沾自喜里,醉生梦死。

众所周知,在中国,玉是石头的代表。

从高古玉(新石器时代,春秋战国,秦汉玉),中古玉(唐,宋,辽,金,元时期玉)一直到现如今的玉,玉作为石头的典型代表,进行着各种神话,巫术,帝王将相,谦谦君子乃至美人等等不一而尽的石头叙事。

剥开这些覆盖在石头表层的种种文化新衣,我们可以清晰地看见石头的本质,乃是充满启示的革命美学,这一点单从传国玉玺的身上便可窥一斑而知全豹。然而,即便已经用几千年的石头叙事(石头的器物美学——玉)来欲言又止地告诉人们石头的无聊,只要那么轻轻地一拨,我们就能抵达石头的本质,可惜的是我们始终陷入在红学的烟瘴里,无法自治,无法自拔。

水神共工和火神祝融,他们干了一仗,天崩地裂。女娲炼石补天,遗留的两块石头,成就了中国文学史上的两大巨著——《红楼梦》与《西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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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块石头,化身成人,取名贾宝玉,坠楼在“红楼”中。另一块坠落在花果山,感应而成石猴,取名孙悟空。从贾宝玉的叛逆、挣扎与斗争,到孙悟空的大闹天宫。他们的一切生命体验,无不都在述说着石头的原罪、无聊与感伤,以及在石头的原罪、无聊与感伤掩盖下的革命美学。

令人遗憾的是,贾宝玉也好,孙悟空也好,由于人子的堕落(我们无法认知到石头的原罪、无聊与感伤所指涉革命美学),从而一个遁入空门,黯然神伤不知成佛与否,另一个西天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修行成佛。

佛门成了化解与容纳石头的革命美学的最终归宿,这是一场荒谬的自我修饰,是彻底的石头的自戕。

贾宝玉“痴狂病”态的言行举止,被我们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定义为集中反映了那个时代与社会的无下限病态。集中反映了贾宝玉对“封建社会”的反抗,对包办婚姻的斗争等等。只是有哪一个时代不病态?有哪一个时代不腐朽?贾宝玉作为石头革命美学的化身,它不是在反抗特定的“某一个时代”,而是以一种孤愤的感伤在“享受”人类身上所背负的原罪与无聊。我们今天享受着解读《红楼梦》的快感,享受着诠释贾宝玉这块石头的快感,正如西西弗斯享受着重复推石头的快感。但是,在这里产生了一个问题,在石头与西西弗斯之间,到底谁是在真正的享受着荒谬的幸福,无聊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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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研读东西方神话谱系,我们发现其惊人一致的内在逻辑性,都是赎罪似的无意义重复。

桂树在享受着吴刚无休止砍伐它时所带来的幸福。斧头在享受着一次又一次的高举与落下。

鹰在享受每一次的对普罗米修斯心脏的啄食,普罗米修斯和他的心脏在享受着被鹰的啄食。

在库布里克的电影(《2001·太空漫游》)里,我因为发现了石头,得到了石头的启示,将骨头高高地抛起。库布里克用一个科幻史上的经典蒙太奇镜头将骨头变成了宇宙飞船。

骨头在这里成了石头与宇宙飞船的精神桥梁。从石头到宇宙飞船,中间就隔着一根骨头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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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换成哪种器物,石头终究还是石头,任何器物不外乎是石头的另一种化身罢了。

贾宝玉的化身是十二钗,是大观楼,是刘姥姥,是贾府是皇宫是一切的一切,无论贾宝玉被化身成谁,被代表了何种意义,石头的本质始终如初。

就像孙悟空七十二变,变来变去,从二十四节气到七十二候,斗转星移,石头终究是石头。

无论是西西弗斯,普罗米修斯还是吴刚,也无论是鹰,还是斧头,石头终究是石头。

在石头面前,时间是毫无意义的。

石头的本质永远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失去意义。

在石头面前,时代是毫无意义的。

石头的本质不会因为时代的变更而被抹杀。

在石头面前,人类更是毫无意义的。

人类不过是被石头选中了的一份可爱的祭品。

因此,一切都明晰了。

曹子吴子,他们都在某种程度上成功了,也都在某种程度上失败了。他们压根就没有关心过成功和失败。他们唯一感兴趣的是推动石头带来的永无止境的重复性快感;是带着巨大的惆怅,没玩没了的感伤,于百无聊赖中无意识地念叨着:“哦,石头的原罪。”

他们的这一伟大行为艺术自戕,经由一批又一批的红学专家,精英学者,以及我这个无名小卒的解读而变得神秘起来。我们在解读中,情不自禁,陷入了推动石头带来的永无止境的重复性快感的颤栗中;我们集体无意识地带着巨大的惆怅,没玩没了的感伤,于百无聊赖中前仆后继地解读着《红楼梦》。

越过时间的沧桑,越过《红楼梦》的层层迷津,我们看到,一块石头从天而降,矗立于众多骨头间,对着一位即将饿死的猿人,嘲笑道:“哦,无聊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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