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小到大听的故事有许多，可让我经久难忘的还要数爷爷讲的。在我的记忆中，爷爷是一个特别喜欢讲故事的人，从民间逸事到王朝兴衰，从市井乞丐到官宦大家，总能张口就来，可喜的是每回这些个故事都让我听得如痴如醉；遗憾的是在我八岁那年奶奶去世以后，爷爷就愈渐讲得少了，偶尔心情稍好的时候也会讲那么一两个，我就如睹昙花盛开一样细细聆听着。
爷爷说我听他讲故事时认真的神情和奶奶一模一样，我就嚷嚷着让爷爷讲讲他和奶奶之间的故事。一开始的时候，爷爷总是以各种理由搪塞我：“算了算了！我和你奶奶的那点破事有啥可讲的！”
几日后，我听见爷爷声情并茂地在朗诵着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我跑过去说：“爷爷，给我讲讲您和奶奶的故事呗！”
“不啦不啦！人老了，记不清了！”
又过了几日，我看见爷爷躺在帆布折叠椅上哼着《东方红》，我连忙问：“爷爷，今天总可以了吧？”
“不行不行，今天爷爷脑壳晕，得好好休息休息！”
现在回想起来，小时候的我着实太不懂事了，所幸的是奶奶口里那个铁汉柔情的老头子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内心刚强的人。后来在我的死乞白赖下，爷爷终究还是给我讲了他和奶奶的爱情故事。
2.
1950年盛夏的一个平凡日子，湘安村村口那满池的荷花开得正盛，后山上的奇树异草也随风散发着一阵阵的清香，正午的太阳甚是毒辣，树上的蝉儿倒是鸣得挺欢。
那时候村里有个郎中，大伙都称他为老孟。每隔一个星期，老孟都要到十里八村的山川湖地采集草药。那日中午，老孟在村里的后山采药时，突然发现一个晕倒在地的姑娘，看上去十七八岁的样子，衣着朴素，骨瘦如柴，背上背着一个竹篓，里面的方竹笋洒了一地。
老孟也顾不上采药了，连忙把这姑娘带回了家里的诊房，原来她中暑了。
到了傍晚时分，姑娘醒了过来，老孟和她拉起了家常。聊了一会儿才知道，这姑娘姓秦名小莲，平陵村人氏，家中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位哥哥。
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小莲也拿不出钱来作为酬金，只得从竹篓里拿出一半的笋子，来感谢老孟的救命之恩，老孟自然是拒绝了。
就在小莲准备回家的时候，一阵说书的声音传入了她的耳中。小莲寻声而去，来到了一个简陋的戏台前，戏台的前壁上贴着一张写有几个大字的红纸，美其名曰“说书堂”，其实那台子是村里搭来放电影用的。
再看过去，台上有一个身着黑色布袍、头戴圆帽的“老先生”正绘声绘色地讲着故事，而这位“老先生”正是由我那年轻时的爷爷假扮的。只见他正襟危坐地讲述着故事的每一个情节，讲到欢喜之处，手里的折扇“啪”的一声随之打开，讲到悲伤之处，折扇“哧”的一声随之合闭。与此同时，爷爷在台上那是又哭又笑，让台下的寥寥观众纷纷拍手叫好。
一个故事讲完了，台下的观众没听够，异口同声地喊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小莲也跟着喊道：“老先生讲得真好，要是能再讲一个那就更好了！”
爷爷瞥了一眼小莲，口干舌燥的他又有了动力，清了清嗓门，捊了捊假胡须继续讲道：“那好！老夫就再给你们讲一个《范丹问佛》的故事。说从前，有个名叫范丹的穷叫化子，一个人孤苦伶仃只能以讨饭度日。每日把讨来的米装在一个大米升里，可是他的米升总装不满，来来去去只有大半升。后来才知道，他的米每天都要被一只白老鼠偷吃，那老鼠说他命中注定八合米，不能积满升。范丹觉得很神奇不信要穷一辈子，于是就要去西天问佛爷，看他啥时候能转运......”
讲到这里的时候， 爷爷突然停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台下的观众才发现他的目光停留在小莲身上，此时的小莲正满脸带笑地期待着下文，发觉气氛变得异常后连忙倒了一杯水走上台递给爷爷，柔声细语地说道：“老先生，给你一杯水！”
爷爷喝过水以后，还是没想起来自己讲到了哪，于是就对台下的观众说道：“今日天色已晚，乡亲们都回吧！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众人听后哗然而散。
小莲抬头看了看灰暗的天空，惊道：“糟了，都这么晚了，回去又要挨骂了！”
“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一位年轻帅气的小伙子对她说道。
“我们又不认识，为何你要帮我？”
“哈哈！我就是刚刚在台上说书的老先生呀！没认出来吧？”
“刚刚那个是你？这还真没看出来！不过你讲的故事可真好听，下回我还来，今天就先回去了！”
“我送你吧！让你这么个美丽善良的姑娘走夜路，怎能让我这个大老爷们放心呢！何况古语有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刚刚给了我一杯水，我就要报答你一辈子！”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谢谢你！”
要是爷爷就这样被轻易说服，可能小莲也不会成为我的奶奶，后边也就没我啥事了！所幸的是爷爷是个责任心极强的好男人，说过要送人家姑娘回家就一定给人送到家。那天他从家里偷偷拿出个手电筒，愣是把小莲送到了家门口才回去，尽管因为回得晚被太爷爷胖揍了一顿，但他一点都不后悔，就连被打的时候嘴边还挂着笑容。也就是那天晚上，爷爷暗中发誓一定要娶小莲为妻。
后来，爷爷的这个想法被孟郎中知道了，他就以兜售药材为幌子去了奶奶娘家打探情况，然后说起了媒。
“这孩子优秀得很！那天就是他送你家闺女回家的呢！我看着他们俩有说有笑，投缘得很嘞......”
一开始听孟郎中的介绍觉得挺满意的，可当听到爷爷家的家境不是很好的时候，太姥爷就犯起了嘀咕：“家里不宽裕的话，那咋给女娃过上幸福的日子啊？”
孟郎中连忙说道：“放心吧！那孩子聪明，书读得又多，讲故事信手拈来，你家女娃迷得很，将来前途大着呢！”
太姥爷听后脸上终于绽放出一丝笑容，握了握孟郎中的手后说道：“这个事儿我觉着行，辛苦你啦！回头我再跟娃儿还有她娘商量一下！”
孟郎中见太姥爷同意了这门亲事，别提有多高兴了，就像是自己找了一个新媳妇似的。于是兴奋地又去了太爷爷家说亲，把太姥爷家的情况介绍得详详实实。
太奶奶听完后乐得嘴都合不拢了，却不成想太爷爷反对起了这门亲事：“那姑娘是个好姑娘，可我家的这个孩子才刚高考结束，还等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呀！”
孟郎中听完当时就不高兴了：“这念书归念书，娶个亲能误了他多少功夫？再说了，错过了这个村，你们再上哪去找这么好的姑娘？”
爷爷也站出来附和道：“就是！不让我娶她，就算考上了清华北大，我念着也没啥滋味！”
孟郎中一个劲地劝着太爷爷，太奶奶也苦口婆心地劝着太爷爷，最后太爷爷妥协了，对着爷爷说道：“选个好日子，买点营养品，去人家姑娘家照个面，好好表现！小兔崽子，你给我记住了，若是这门亲事成了，你可要好生对人家姑娘！”
没等太爷爷的话落音，爷爷就雀跃地飞跑了出去。
“你去哪啊？”太奶奶问道。
“小卖部！”
“不拿钱去啊？”
“有钱！”
“你哪来的钱啊？”
此时，爷爷已经跑远了。
第二天一早，爷爷就迫不及待地去了太姥爷家，穿着一件陈旧的老汉衫，一条灰土色的半截短裤，裤侧骨上还有一个清晰可见的小补丁。
到了院门口，爷爷突然紧张了起来，不敢敲门。就在这个时候，门突然开了，太姥爷从里面走了出来，冲着爷爷喊道：“去去去，小叫花子！”
爷爷也不生气，慢条斯理道：“没错，我就是乞丐！不过，我不是来要饭的，而是来娶你家女儿的！”
太姥爷听了这话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莫非你就是湘安村那穷小子？”
“正是在下！小婿给岳父大人请安了！”
“且慢且慢！我可还没答应把女儿嫁给你！”
“不急不急，要不了一会儿，您就会认了我这个女婿的！”
“你这小子倒是真没让我失望！刚刚叫你小叫花子只是考验考验你，进屋坐吧！我去集市买点菜，小莲这会儿和她娘在地里忙活呢！”
一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奶奶，爷爷的心情不知道有多激动！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他就开始找活干，一点都不把自己当客人，又是劈柴担水，又是除草扫院，当他生了火、做了饭，把碗筷摆上桌的时候，太姥爷他们都回来了。餐桌上，太姥姥对爷爷那是赞不绝口，太姥爷倒是冷淡许多。
吃了没一会儿，爷爷就拿出了他的看家本领，讲起了自己家里的光荣历史，把那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讲得波澜壮阔、悦耳动听，太姥爷听着听着就开始欣赏起了这个穷小子来。
饭后，太姥爷和爷爷下起了象棋，下了三盘都是和棋。要说这赢三盘输三盘都是正常的事儿，可连和三盘就显得不正常了，太姥爷沉思了许久，最后只说了三个字：“叫岳父！”
这下可把爷爷高兴坏了，像范进得知了自己中举的消息似的，连忙跑出门想要第一时间把这个喜事告诉家里人。可跑了没一会儿，他又折了回来，然后走到院外的一个草垛旁取出了一包东西。
小莲发现后忙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呀？”
“给你糖果，我昨天买的，孟先生说你有点低血糖！”
“谢谢！你真好！”
“以后跟我就甭客气了，咱俩谁跟谁啊！”说完又跑了。
可没过一会儿，爷爷掉过头冲奶奶喊道：“这些天好好陪岳父岳母，过些日子我就来娶你进门！”
3.
张罗了几天后，太爷爷请了一些亲朋好友，给爷爷办了一场简简单单的婚礼。
当天晚上，爷爷除了高兴，更多的却是内疚，含情脉脉地对奶奶说道：“莲儿，咱家穷是穷了点，今天的婚礼也着实办得寒碜，不过你放心，只要有我在，往后的日子就不会让你受一丁点的委屈！等咱家有钱了，我再给你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让全县的人都知道我娶了个好婆娘！”
“有你这句话我就满足了！这往后的日子呐，只要有你在身边，再苦再穷我都跟你过。你干什么事业我都支持你，我给你打下手，等你以后发达了，回想起一路的风风雨雨，心里惦记的人只我一个，别的女人就勾不走你的魂了！”
爷爷听了这话，压低了嗓音用着老翁的语调说道：“哎呀！没看出来你这小姑娘还挺灵泛的嘛！”
“你这糟老头子！我是没读过什么书，可我又不傻！”
“好好好，我聪明又善良、美丽又大方的媳妇，咱们关灯睡觉吧！”
“等等！老头子，给我一杯水！”
“你瞧瞧！让你吃饭的时候少吃咸菜多吃点肉，你偏不听，现在又口渴了吧！”
“不是！我以前在戏里边听说古时候的人新婚之夜都要喝合卺酒，要不咱们也效仿一下？”
“行行行，我去倒两杯茶，咱们就以茶代酒！”
“不行不行！我喝茶，你必须喝酒！否则都喝茶的话那就是合卺茶了！”
爷爷向来是不喝酒的，但这一日非同寻常，尽管一万个不愿意，最后还是硬着头皮陪奶奶喝了那杯合卺酒。
那时候，爷爷和奶奶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可他们却是相见恨晚，两人如胶似漆，终日形影不离。就这样过了一段无比幸福的日子，离别的钟声很快就向他们敲响了。
4.
那是在一个恬静的傍晚时分，爷爷收到了云南航空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可他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吃晚饭的时候，太爷爷问道：“听你娘说录取通知书下来了，拿给我看看！”
爷爷没有回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不去了！”
太爷爷听完顿时火冒三丈：“你这瘪犊子玩意，娶个媳妇连前途都不要啦？”
“不是因为这个，咱家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读高中时借的钱还没还清，现在拿什么去念大学？”
“这是你该操心的事吗？给老子在家好好休整几日，然后乖乖地去报到，钱的事情我一定给你搞定！”
当天晚上，爷爷发现奶奶不见了，急得满村找。
太爷爷叹了叹气道：“别找了，找不回来了！人家姑娘大好的青春，岂能耗在我们这个鸟不拉屎的村子里白白等你个三五年！”
爷爷听后急了：“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媳妇，一定不会，就这样丢下我的！”
“什么明媒正娶！你们都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当初就不该让你结这个婚！你看你们的婚姻，既没有政府批文，又不受法律保护。说白了，她回了娘家想嫁地主老财还是街头乞丐，我们家都管不着！”
爷爷听到这里“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太奶奶在边上好言好语地安慰着。
可让人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一大早，奶奶又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摞钱。
爷爷走到奶奶跟前那是又亲又抱，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奶奶摸着爷爷那婆娑的泪眼说道：“对不起啊，让你们担心了！本来是想昨天晚上借了钱就回来的，可他们说什么也不让我走！”
“是是是，你一个人走夜路多危险啊！要是我知道你要回娘家借钱，就算打死我也不让你去啊！”
“所以我才偷偷去的呀！我跟他们讲，我小的时候放弃学业换来了两位哥哥上学的机会，到处干零活赚钱补贴家用，这么些年也给家里赚了不少的钱。现如今大哥已经参加工作，二哥没考上大学到处闲逛，家里暂时也不缺钱用，我就让他们接济一点给你去云南念书。”
“然后呢？”
“然后他们就答应了呀！”
奶奶当时说得那么轻描淡写，可到了后来，爷爷才知道奶奶那次是费了多少口舌、流了多少泪水才借到的钱。
后来，爷爷如期去了云南航空学校，时不时的就会给家里寄信。信里无非就是写他在学校里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或者是取得了什么荣誉，以及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情，但奶奶每次都如获至宝一样地把爷爷的信一直捧在手心里，迟迟不舍放下。
偶尔，爷爷的信里面还会夹着一些钱，说是学校发的助学金或者是奖学金。
奶奶一次又一次的收到了爷爷寄的钱，一次又一次得知了他在学业上取得的进步，她开始担忧起来。
终于在爷爷就读云南航空学校的第三个年头，奶奶对爷爷撒了一个谎，说太爷爷去世了...
听到这个消息，爷爷火急火燎地往家赶，结果进了家门发现太爷爷好端端地坐在家门口抽着旱烟。当时，爷爷的心里那是喜怒交加，喜的是太爷爷还健康地活着，怒的是奶奶欺骗了自己。
爷爷知道自己是回不了学校了，于是就扛起锄头打算做一辈子的农民。然而，爷爷人是回来了，可他的心却没有回来。后来的很多天，爷爷没有和奶奶说过一句话，奶奶知道是自己的错，也就不怪他。
那时，正赶上田里的稻子抢收，爷爷在割完稻子中途休息的时候，就会在田边的森林里给乡亲们讲他在云南航空学校的所见所闻。
到了第二天，那些个平常调皮捣蛋不愿干活的孩子为了听他讲学校里边的趣事，早早地跑到爷爷的田地里等待。爷爷对小孩子说要帮家里干活才讲，于是那些孩子为了听故事竟破天荒地给家里割起了稻子。爷爷也信守承诺，干活干得累了就拍拍屁股，走到田边的阴凉处给大人和孩子讲起故事来。
奶奶也想听，尽管她曾在信里把爷爷的那些事儿看了十几二十遍，可信里看到的和亲耳听到的能一样吗？
所以，有观看爷爷讲故事的机会，奶奶自然是不会错过。遗憾的是，每次奶奶一凑到听众群里，爷爷就说：“我要继续忙活了，剩下的下回再讲！”
到了晚上，奶奶又是端茶倒水，又是揉肩捶背地照顾爷爷，爷爷都无动于衷。奶奶使出了杀手锏，讲起了她初来湘安村的日子，说自己有多么多么担心眼前的男人是否值得托付终生；有多么多么担心未来的日子是否会受尽委屈...
讲到动情处，奶奶的眼泪哗哗地往外流，说得爷爷想一把抱住她低头认错。奶奶也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就说道：“老头子，给我一杯水！”
爷爷倒了一杯水递给奶奶，回想起了他们初见时的场景，轻声道：“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别这样说，是我误了你的前程，是我对不住你，你打我骂我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自你那日回来后对我不理不睬，就让我特别特别难受你知道吗？”
“我知道！这几天我也想了很多，是我对不住你！我害怕！我怕以后你要跟我做一辈子农民，怕我不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的！”
“还记得我讲的那个《范丹问佛》的故事么？兴许我命中注定要穷一辈子！”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命中注定的事情呀！你那么有才华，做什么事情都能成功的！何况，范丹最后不还是通过自己的善举变得富有了吗？”
“但愿如此吧！对了，我给你买的糖还在包里呢！这就给你去拿...”
奶奶听说有糖果吃，连忙跟着爷爷走了。
5.
这俗话说得好：“是金子总会发光的！”爷爷博古通今、能说会道的优良品质为下乡考察的镇领导所看中，不久后就被提拔当了小学教师。尽管那时的爷爷已经四十多岁，不过这也算是他人生当中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了。
自从爷爷当了老师以后，家里的生活那是一天好过一天。按奶奶的话说，那就是：“这日子终于有点盼头了！”
可是日子是比以前好过了，生活却也变得乏味了。以前，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坐在一起吃顿饱饭就能感到幸福，可如今吃着大鱼大肉两人却老是眉头紧锁。他们都在感叹着以前那穷苦却浪漫的日子，在不知不觉间竟随着物质生活的充裕而一去不复返了！
也是，爷爷整日奔忙于学校和田地之间，脑袋里成天思索着学生们有没有进步，庄稼长得好不好；而奶奶同样的每天都要思虑万千，上要照顾步履蹒跚的两位老人，下要照顾青春叛逆的三个孩子。不惑之年的他们，哪里还有心思去追求年轻时的浪漫情调呀？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年后，爷爷和奶奶又隐约捕捉到了青春岁月的影子，因为爷爷退休了，孩子长大了，父母也已经不在人世了！原以为可以相携着度过晚年，结果奶奶患了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那年的我约莫六七岁，在同村的外婆家吃住。
奶奶病了，爷爷的笑容少了，白发日益增多，衰老速度也是愈来愈快。有一年冬天，家里的药吃完了，爷爷和我陪奶奶去县医院复查病情。当医生从口出说出奶奶时日无多的话时，爷爷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瘫坐在医院的椅子上，我抹了抹眼睛对爷爷说：“我们陪奶奶回家吧！”
快到车站的时候，奶奶嚷着：“老头子，我要喝水！老头子，我要喝水！”
爷爷准备去买水，我立马说：“爷爷，还是我去吧！”结果奶奶也要跟着去，我就让爷爷在那照看行李和药品。
过了一会儿，我和奶奶走进了一家包子店，不是很远。我买了两杯热饮，在店老板找钱的间隙，我瞟了一眼爷爷，他伫在那里仰着脖子一直往这边张望，那模样像极了一只长颈鹿。呼啸的北风吹乱了他的白发，围巾松了也没发现，冷风往他的脖子一灌，他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就那么一瞬间，我感觉爷爷又老了一岁。
在奶奶最后的时光里，她是听爷爷讲着故事走的。那天，爷爷滔滔不绝地讲了好多好多的故事，他想要让奶奶一次性听个够。奶奶听着听着，突然用着微弱的声音对爷爷说：“老头子，给我一杯水！”
奶奶接过水杯只喝了一小口就递给了爷爷，然后眼里流出一行热泪来。
奶奶走了，我们一家人哭得很悲，爷爷却显得很平静，只说了一句：“你赠我一杯水，我伴你到白头...”
几年后，爷爷又去了说书堂讲起了故事，这次不再讲别人，只讲奶奶。而听故事的人除了我，就只剩下几个耄耋老者。台下那个灰头土脸、嫣然含笑的姑娘不复存在了，台上那个谈笑风生、机灵活泼的假面先生也不复存在了，有的只是一个长吁短叹地述说着自己故事的平凡老翁。
2016年的春天，爷爷也走了，没有太多的不舍也没有太多的遗憾。
此去经年，爷爷和奶奶那平凡而又伟大的爱情故事时常在我的脑海里回想。在每一个寒冬来临的时候，我仿佛又听到了奶奶用着她那清朗的嗓音喊着爷爷：“老头子，给我一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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