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裡畫外】豐一吟:回憶父親豐子愷

【書裡畫外】豐一吟:回憶父親豐子愷


【書裡畫外】豐一吟:回憶父親豐子愷


父親有一顆善良的心。他愛世間一切有生之物,他愛人類,更愛兒童。他認為“世間最尊貴的是人”,而“人間最富有靈性的是孩子”。孩子做事認真,心地純潔,對世間毫無成見,對萬物一視同仁。孩子好比一張白紙,最初在這白紙上塗色的,便是自己的父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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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長在一個多子女的家庭中。我們的母親是一個善良而懦弱的人。在我們的白紙上塗顏色的主要責任落到父親身上。然而,在我們的童年時期,父親畫筆上的顏料是那麼吝嗇。他不想把我們塗上什麼顏色,他希望孩子們永遠保持一片純潔的白色。他曾說:“教養孩子的方法很簡便。教養孩子,只要教他永遠做孩子,即永遠不使失卻其孩子之心。”

於是父親便給我們灌輸種種教育,其中之一便是“愛的教育”。父親把意大利作家亞米契斯所著的《愛的教育》這本書當作課本,給我的姐姐哥哥們讀。這本書是父親的老師翻譯的,由父親配上插圖。我那時還小,但常常聽姐姐講其中的內容,感動得很。這本書教我們要熱愛祖國,敬愛尊長,助人為樂,平等待人。全書通篇都貫穿了一個愛字。我們小時候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

在助人為樂、平等待人這點上,父親以自己的行為給我們樹立了榜樣。父親對人的愛不受貧富和等級的限制。只要是善良的人,父親對他幾乎是有求必應。

故鄉有一位遠房叔祖,為人正直,生活清寒。父親得知後,便每月定期匯錢給他作為贍養,持續十餘年,從未間斷過。直到這位叔祖老病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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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待家中的保姆,父親一點也沒有架子。父親自己從來不要保姆伺候。疊床鋪被,收拾房間,都是親自動手,還主動關心保姆的生活。凡來我家做保姆的,都喜歡留在這裡,除非我家遷居到別的城市去,或者她自己家中有事必須辭職。有一位保姆在我家做了17年之久。當父親知道她有高血壓病時,馬上叫她每天午睡,還包下了她的一切醫藥費。但她在“文革”期間中風去世,那時父親正好自己也生病,可還是為她租用了殯儀館的半面大廳來舉行遺體告別儀式。

這位保姆健在時回鄉去(她是我們同鄉人),總是對鄉親們說:“先生待我這樣好,我是今生今世難忘的。”

講到保姆,爸爸有一句話留給我很深的印象。他說:“人家拋棄了自己的家庭來為我們服務,我們要把她當自己人!”

父親不僅教我們平等待人,還教我們愛世間的一切生命,小至螞蟻。本來我踩死一隻螞蟻不當一回事,有一回被父親看見了,他連忙阻止我,說:“螞蟻也有家,也有爸爸媽媽在等他。你踩死了他,他爸爸媽媽要哭了。”

我姐姐哥哥們碰到螞蟻搬家,不但不去傷害它們,還用一些小凳子放在螞蟻搬家的路上。自己像交通警那樣勸請行人繞道行走。慢慢地我也就學著這樣幹了。長大後我才知道這叫做“護生”。父親畫過六冊《護生畫集》。他是佛教徒。但我覺得他和一般的佛教徒有點不一樣。他勸我們不要踩死螞蟻,不是為了講什麼“積德”、“報應”,也不是為了要保護世間的螞蟻,而是為了要培養我們從小就有一顆善良的心。他說,如果喪失了這顆心,今天可以一腳踩死數百隻螞蟻,將來這顆心發展起來,便會變成侵略者,去虐殺無辜的老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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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畫具

《弘一豐子愷書畫原作展》中展出過我提供的父親用過的煙管和筆墨硯各一件。參觀者看到這筆墨硯,一定覺得不起眼:這位大畫家怎麼用小學生的玩意兒。我認為有必要在這裡寫幾句。

父親的畫風與眾不同,他的畫具也與大畫家們的畫具不一樣。有不少朋友送給他端硯和名貴的墨。但他往往轉送別人,自己則習慣於極普通的墨硯。現在展出的這方硯臺,是1948年秋我陪他赴臺灣旅遊時地攤上購得的。他喜歡這硯臺,常常使用它。父親逝世後,我把這硯臺保存起來作為紀念。除了這硯臺外,父親有時也使用小學生的硯臺。

至於那塊墨,說不定也是小學生的呢。那是父親晚年在浩劫中畫畫所用。當時又能到哪裡去選購好墨呢。像“一得閣”、“曹素功”之類的好墨汁,那時似乎還沒有供應。畫畫得自己研墨。反正父親也不講究,手頭有什麼墨,他就用什麼墨。我至今還保存著他用過的好幾個墨頭。有友人送了他一錠好墨,狀如刀幣,還嵌有金粉。但他放在抽屜裡,常常給我那才上小學的女兒作玩具玩耍,而不拿來使用。可見他對墨並不講究。

父親用毛筆,只用狼毫而不用羊毫。只要是狼毫,好壞也不十分計較。用畢後,也不清洗懸掛,而是飽蘸墨汁,往銅筆套內一套。著色則用水彩顏料,小學生用的也不妨。

他1935年發表的《我的畫具》一文中也談到這問題。他說:“我的畫具,分室內和室外兩種。但室內用的畫具,也可以說沒有。因為它們就是平常寫字用的毛筆和紙,不一定要特設……”

而父親那種畫面生動、含意雋永的作品,正是在這樣不講究的畫具下完成的。

人們常說“妙筆生花”,而在畫展上展出的一朵朵小花,卻是從“不妙”的筆墨底下生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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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嗜蟹

有不少人以為我父親是吃常素的,理由是他畫過6冊《護生畫集》,提倡愛護動物,不殺生。

父親確實吃過一時期的素,但後來就開葷了。他對葷菜有所選擇,只吃魚蝦蟹蛋雞鴨之類,不吃豬牛羊肉。好像他不吃4條腿似的,其實也是偶然。

而我呢,吃葷的範圍比他更窄,不吃牛羊肉和蝦蟹,只吃瘦豬肉和蛋,連魚和雞鴨也勉強吃。尤其是蟹,不僅不吃,還很害怕。

父親裝了假牙以後,蟹鉗咬不動了。在家裡還可以用榔頭敲敲,到外面去吃蟹就不行了。在杭州時,有一次他到王寶和酒店去吃蟹酒,我陪在一旁。他要我替他咬蟹鉗。我實在有點害怕,但父命難違,只得勉強屏住氣替他咬了。以後我曾幾次問父親,他為什麼那麼喜歡吃蟹?煮蟹的時候不是很殘忍的嗎?父親點點頭,承認是那麼回事,但他無可奈何地說:“口腹之慾,無可奈何啊!”接著又補說一句:“單憑這一點,我就和弘一大師有天壤之別了。所以他能爬上三樓,而我只能待在二樓向三樓望望。”

父親吃蟹是“祖傳”的。他在《憶兒時》一文中詳細描述祖父吃蟹的情況,最後說:“這回憶一面使我永遠神往,一面又使我永遠懺悔。”當時他正茹素,後來開了葷,就恢復了“永遠神往”的吃蟹這件事。可見“口腹之慾”還是很難剋制的。

父親吃蟹的本領是跟祖父學的。他和祖父一樣吃得很乾淨,蟹殼裡絕不留一點蟹肉。我看了覺得驚奇。這時他便得意地說:“既然殺了這隻蟹,就要吃得乾淨,才對得起它!”他反覆地說這句話,好像是為他的吃蟹作辯護,或者是對內疚的補償。

父親每次吃蟹,總是把蟹鉗頭上毛茸茸的兩個東西合起來做成一隻蝴蝶。吃幾隻蟹就做幾隻蝴蝶。所以一到金秋季節,我家牆上總是貼滿蝴蝶。

看來蟹這樣東西一定很美味,否則父親怎麼會那麼喜歡呢!

我有許多葷菜不吃,人家都說我損失很大。但我“自得其樂”,我吃素菜時那種津津有味的樣子,不比父親吃蟹差。看來“青菜蘿蔔,各有所愛”,只要不是對人體有害的食品,誰愛吃什麼,就讓他去吃吧!

父親的“外公紙”

我箱子裡珍藏著一疊小小的宣紙片,長約二寸,寬約三四寸。是父親用畫畫寫字廢棄的宣紙裁成的。這種紙在我們家裡有一個特殊的專用名稱,叫做“外公紙”。

提起這種“外公紙”,我總是嘆佩舞文弄墨的父親竟也如此善於安排日常生活。一般藝術家似乎總是給人落拓不羈或生活零亂的印象。父親卻不然。他的生活雖然樸素,卻是有條不紊,而且他善於採取合理的措施。“外公紙”便是其中的一例。

作畫寫字時廢棄的零星紙,父親從來不丟掉,總是把它們裁成小片,疊成一疊,收藏著備用。這種紙的用途可多呢。書桌上有了一點墨跡水滴,只要取一片小宣紙來一擦,便擦掉了。作畫時,放幾片小宣紙在桌上,紙的一端壓在調色盤下,當著色的毛筆筆端水分過多時,只要往小紙片上一捺,水分被吸了去,畫面便不致化水。調色盤裡的顏料要更換,可以用這種紙片把先前剩餘的一點顏料擦去,再擠入新的水彩顏料。在畫面著色時,如果著好的顏料水分太多,要越出輪廓,也只要用這種紙吸一下,便不再滲出了。所以父親給畫著色時,桌上常備這種紙,供必要時用。

 

那麼,寫字桌上用的這種紙,為什麼被稱為“外公紙”呢?原來這種紙在和外孫共同進餐的食桌上也有它的妙用。所以父親經常帶一點在身邊。他不僅用來擦自己的嘴,也給當時還掛鼻涕的外孫、外孫女擦鼻子用,或者給他們在用餐時抹桌子擦碗筷揩手用。

我姐姐們的孩子小時候經常來外公家。喜歡作樂的外公也時常帶他們上館子或者去杭州等地遊玩。一到吃飯的時候,老老小小在桌前坐下來,外公總是在他們需要時掏出這種紙遞過去。孩子們習慣了,認為這種紙是外公專有的。有時外公還沒來得及把紙拿出來,就有人喊著:“外公,紙!”

這樣一喊,外公就笑嘻嘻地掏出紙來。漸漸地,“外公,紙!”也就變成了“外公紙”這一名稱。

這種“外公紙”上,常常有一些作畫打草稿用的木炭條印,有時還寫著幾個不完整的字,甚至會出現一隻燕子或人的身軀的一部分。

用“外公紙”比用抹布更吸水,比抹布更乾淨,只用一次就丟,很衛生。我也很喜歡用,有時也向父親討“外公紙”。外公紙源源不斷地產生,我們當時卻不懂得珍惜它。如果不讓“外公紙”裁碎,即使是畫壞了寫壞了的,留下來做個紀念該多好啊!

有人認為,名畫家是下筆成畫,不可能廢棄。父親並非這樣。不知是他對自己要求高,還是每天畫的畫寫的字實在太多,總會產生一些“外公紙”。當然其中也包括他習字的紙。父親到老也不放棄臨摹自己喜歡的字帖。

如今我箱中還保留著的最後一疊“外公紙”,我再也捨不得用它了。但使用“外公紙”的習慣已經養成。畫畫寫字後,我也把廢棄的紙留下來供畫桌上用。至於給外孫們擦嘴擦鼻子的“外公紙”,早已被餐巾紙所代替了。

其實,“外公紙”就是餐巾紙的先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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