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摩利亞山上的獻祭
他一言不發地綁住以撒，一言不發地準備好乾柴，一言不發地拔出了刀子……
三天前。
在摩利亞山巨大的陰影裡，亞伯拉罕已經走了三天三夜，他一言不發地帶著兒子以撒走向摩利亞山，三天三夜，一言不發。
以撒對他父親亞伯拉罕說，父親哪！？
亞伯拉罕說，我兒，我在這裡。
以撒說，請看，火與柴都有了，但燔祭的羊羔在哪裡呢？
亞伯拉罕說，我兒，神必自己預備作燔祭的羊羔。
終於，他們爬上了摩利亞山頂，來不及休息，他一言不發地綁住以撒，一言不發地準備好乾柴，一言不發地拔出了刀子……
人們屏氣凝神，似乎那刀鋒破空的尖銳呼嘯正噴薄而來。
大秦帝國的朝堂上，趙高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渾身顫抖，笑得直不起腰來。文武群臣愣了片刻，恍然大悟般，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在那哈哈的笑聲中，唯獨那朝堂中央站著的鹿茫然無措地踏著蹄子，望著坐在皇帝寶座上的秦二世胡亥。它搞不明白自己明明是鹿怎麼就成了馬？胡亥也搞不明白，子嬰看明白了卻裝作不明白。直到子嬰把刀子遞進了趙高的胸膛，在趙高蹬腿抽搐的那一刻，子嬰才冷笑著說道，你趙高終於聰明得把自個兒變成了一具屍體，鹿馬不是。然而，正是這位從小跟嬴政一期長大的趙高用他犀利的大腦，親自導演了這場留名千古的哲學實驗。
耶和華向亞伯拉罕顯現，說，嘿，亞伯拉罕！聽好了，我要賜你和撒拉一個兒子。
亞伯拉罕就俯伏在地喜笑，心裡說，一百歲的人還能得孩子嗎？撒拉已經九十歲了，月經已斷絕，還能生養嗎？
撒拉也不禁心裡暗笑，說，我既已衰敗，我那挨千刀的也老邁，豈能有這喜事呢？
耶和華問亞伯拉罕，撒拉為什麼暗笑，耶和華豈有難成的事嗎？到了日期，明年這時候，我必回到你這裡，撒拉必生一個兒子。
撒拉不承認，說她沒有笑。
耶和華說，嘿，不然，你實在笑了。
齊桓公做了春秋霸主，春風得意，嚐遍天下山珍佳餚。有一天，桓公召來職業廚師易牙，喟然長嘆曰，寡人嚐遍天下美味，唯獨未食人肉，真他奶奶的遺憾啊，遺憾得不行不行了的。易牙一言不發，回去了，一言不發磨刀霍霍，一言不發宰了自己的兒子，一言不發把兒子烹飪成一道美味的肉羹，呈獻給桓公。桓公喝一口，頓覺這真真是平生未遇的美味吶，再喝一口，渾身每一個細胞無不愉悅得沒法用語言來形容，不知手之足之蹈之舞之。
亞伯拉罕拔出刀子，放在中國文化的語境裡，這時候一定有一大俠，拍馬而來，大喝一聲，刀下留人！隨即射出一枚暗器，擊落亞伯拉罕手裡的刀。耶和華是不必騎馬的，他在西奈山給摩西現形的時候，電閃雷鳴，雲朵出現在山上，還伴有號角聲，話說營裡的以色列人民聽到了都發抖。整個西奈山被籠罩在煙霧中，耶和華在火中降臨。這煙像窯裡冒出來的濃煙；全體以色列人民猛烈顫抖。
亞伯拉罕一點都沒有顫抖，他捆綁以撒的手，他準備柴火的手，他拔出刀子的手，穩得很，一點都沒有顫抖。
刀背很鈍，代表著不殺之恩。
刀刃鋒利，意味著一擊必殺。
而刀鋒破空！發出了蛇吞吐芯子的嘶嘶聲。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亞伯拉罕拔出刀子，一刀揮去的電光火石間，耶和華從天上呼叫他說，刀下留人，亞伯拉罕！刀下留人，亞伯拉罕！
亞伯拉罕的刀瞬間定在了半空，他抬頭看著耶和華說，我在這裡。
耶和華說，你不可在這童子身上下手。一點不可害他。現在我知道你是敬畏神的了。因為你沒有將你的兒子，就是你獨生的兒子，留下不給我。
亞伯拉罕舉目觀看，不料，有一隻公羊，兩角扣在稠密的小樹中，亞伯拉罕就取了那隻公羊來，獻為燔祭，代替他的兒子。
在摩利亞山巨大的陰影裡，亞伯拉的內心無比寧靜，他帶著以撒和兩個僕人，漸行漸遠。從那以後，亞伯拉罕再也沒有愉悅過了。
貓叔以前每天看著公司貼在宣傳欄上的“三講”之第一講“講政治”，就會看見亞伯拉罕一言不發地行走在摩利亞山巨大的陰影裡。
是的，越過時間模糊的面孔，我們看到，政治的權利美學在《聖經》裡，開出了罌粟般的悽美。
二、西奈山上的曉諭
除了我，不可以有別的神。
神曉諭摩西說，我是耶和華。
我從前向亞伯拉罕，以撒，雅各顯現為全能的神，至於我名耶和華，他們未曾知道。
耶和華很給摩西面子，讓他成為第一個知道神的名字的人。
摩西把耶和華要幫他帶領以色列人走出埃及的事情說給了全體以色列人，以色列人誰也不信他的話。
大秦帝國末年，陳勝吳廣被困在大澤鄉，喊出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英雄氣概，不用說，這兩人絕對的英雄，只是英雄要成事，少不得要有某些神蹟，類似那種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的神蹟。在一位算卦先生的啟發下，陳勝和吳廣在薄帛上，用硃砂寫下了“陳勝王”三個紅字，並把它裝在魚肚子裡。一天，戍卒買來魚，剖開魚肚子，意外地發現了魚肚子裡的薄綢和紅字，大傢伙都顫抖了。陳勝又間令吳廣之次所旁叢祠中，夜篝火，狐鳴呼曰：“大楚興，陳勝王。”要知道，那時候的人們聽到狐狸做人聲，百分百當其為當神蹟之事。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摩西跑來找耶和華訴苦，神啊，唉，老百姓都不相信你啊！言外之意，就是說你老人家要不要整點神蹟。
耶和華沉吟半晌，對摩西說如如此這般。我給你的這兩個神蹟，你先顯現頭一個，倘或他們不聽你的話，也不信頭一個神蹟，他們必信第二個神蹟。這兩個神蹟若都不信，也不聽你的話，你就從河裡取些水，倒在旱地上，你從河裡取的水必在旱地上變作血。
耶和華還贈送給了摩西一根手杖，來行行神蹟。
摩西回來後，將耶和華打發他所說的言語和囑咐他所行的神蹟都告訴了亞倫。亞倫將耶和華對摩西所說的一切話述說了一遍，又在百姓眼前行了那些神蹟。但是，百姓們依然將信將疑，不吃這一套。
耶和華怒了。對摩西說，這百姓藐視我要到幾時呢？我在他們中間行了這一切神蹟，他們還不信我要到幾時呢？這些人雖看見我的榮耀和我在埃及與曠野所行的神蹟，仍然試探我這十次，不聽從我的話，神何曾從別的國中將一國的人民領出來，用試驗，神蹟，奇事，爭戰，大能的手，和伸出來的膀臂，並大可畏的事，像耶和華你們的神在埃及，在你們眼前為你們所行的一切事呢？
在一次次的神蹟顯示下，埃及的以色列人民，終於順服了摩西，跟著摩西出埃及，過紅海，歷經千辛萬苦。
摩西是個英雄，是個出色的政治家，權謀家，軍事家。
出埃及後，以色列人民得到了最終的賜福，摩西十誡成了指導思想。
在出埃及記中，大顯神蹟，萬能的耶和華，已經不是以色列先祖崇拜的神，而是摩西的神。因此之故，以色列人的耶和華崇拜不是始於先祖時期，而是始於摩西時代。從另一個層面而言，摩西就是耶和華，耶和華就是摩西。
耶和華降臨在西奈山上的時刻，以色列人都遠遠地站著，只有摩西獨自上山，接受耶和華頒佈的十誡。就像耶和華降臨在西奈山的那種驚心動魄的情景一樣（上面已經有所描述），耶和華的不可接近性並非意味著神與人之間存在巨大差異，而是摩西要讓以色列人繼續對這位神，同時也是對他，心懷敬畏。
幾千年後，太平天國的洪秀全們，就曾拙劣地模仿過摩西的政治行為藝術，最終失敗了，洪秀全們的失敗，是因為他們沒有吃透摩西十誡第一誡“除了我，不可有別的神！”的政治精髓，導致在太平天國運動中，出現了四大天王級別的摩西，最終起義失敗。
拭去聖經蒙上的厚厚一層宗教塵埃，我們驚訝第發現，摩西的成功，在於他壟斷了和神的交流。用今天的話來說，即他充分地壟斷了一切致命的信息。
三、約伯之痛
約伯的痛苦導源於上帝耶和華與魔鬼撒旦的一次對話。
耶和華問撒但說，你曾用心察看我的僕人約伯沒有。地上再沒有人像他完全正直，敬畏神，遠離惡事。
撒但回答耶和華說，約伯敬畏神，豈是無故呢？
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撒旦的意思在明白不過，人們都說烏斯地的約伯，那人完全正直，敬畏神，遠離惡事。必然是有什麼見不得光的事情才讓他不得不這麼完全正直、敬畏神與遠離惡事。一言以蔽之，撒旦認為約伯所表現出來的一切，都是裝逼，不信的話可以對他進行靈與肉的雙重考驗。
就在政治考驗行動開啟之前，耶和華心中依然猶豫不決，因為約伯所作所為，完全的保持了與神的意志高度統一的“政治正確”！
耶和華問撒但說，你雖激動我攻擊他，無故地毀滅他，他仍然持守他的純正。
撒但回答耶和華說，人以皮代皮，情願捨去一切所有的，保全性命。你且伸手傷他的骨頭和他的肉，他必當面棄掉你。
耶和華對撒但說，他在你手中，只要存留他的性命。
撒但從耶和華面前退去，開始擊打約伯，使他從腳掌到頭頂長滿毒瘡。
繼創世紀對亞伯拉罕的政治忠誠度考驗之後，耶和華再次出手，掀起了聖經史上最慘絕人寰的一次政治考驗。
烏斯地的約伯就這樣成了上帝與魔鬼之間的一場賭局，他被剝奪了全部財產與兒女，不僅如此，他還必須坐在爐灰裡用瓦片徒勞地刮削著遍及周身的毒瘡。如此痛苦欲裂的景象，蘊含著靈與肉的雙重苦難，上帝與魔鬼從外在（失去兒女和財富）的痛苦向著內在（精神與肉體）的痛苦，直逼約伯。
約伯之痛，痛得他的妻子都情不自禁喊出“你棄掉神，死了吧”的絕望言辭。
約伯的三個朋友提幔人以利法，書亞人比勒達，拿瑪人瑣法，聽說有這一切的災禍臨到他身上，各人就從本處約會同來，為他悲傷，安慰他。他們遠遠的舉目觀看，認不出他來，就放聲大哭。各人撕裂外袍，把塵土向天揚起來，落在自己的頭上。他們就七天七夜坐在地上，一個人也不向他說句話。漫長的沉默，可怕的沉默，沉默中，正默默地醞釀著一場對上帝公正性的大討論。
而這一切，約伯的妻子，約伯的朋友們，誰又不是撒旦的政治工具呢，誰又不是上帝的考驗道具呢。約伯不得不謹慎、小心，親朋好友，都有可能是你的舉報人。這樣的政治考驗，出現在聖經中，不由得讓人想起了毛骨悚然的大秦連坐、布拉格的竊聽風暴，蘇聯的克格勃，文革的人人自危。
約伯的痛苦經由上帝與魔鬼的雙重操作，藉助《聖經》宗教哲學的信仰浸淫，讓無數的後來讀者們，唏噓不已。然而，放眼中國文學，同樣有很多這樣的“中國約伯”，他們的痛苦，比起《聖經》裡的約伯來，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中國約伯”的產生，上帝與魔鬼同時遁形，他們的不在場，讓“中國約伯”成了痛並快樂著甚至絕對樂觀的代言人。
這在《莊子》一書中，有著詳盡的描述。
《莊子·人間世》雲：奇人支離疏，頤隱於臍，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脾為脅。他的背駝得非常厲害，以至於面頰好像隱縮在肚臍裡，兩肩高於頭頂，髮髻朝天，五臟的位置完全錯亂，大腿和脅部連在一起。這位嚴重畸形的人卻很快樂地活了一輩子。
《莊子·德充符》裡則寫到更多的中國約伯。
一位叫王駘，他只有一條腿。他的水平與孔子並駕齊驅，孔子打算以他為師，並且“將引天下而與從之”。
第二位叫申徒嘉，也是隻有一條腿。其水平與春秋時代著名的大政治家子產相當，子產對他崇高的德行非常稱道。
第三位叫叔山無趾，也是失去了一條腿，剩下的一條又失去了腳趾，只能用腳後跟走路。老子認為他的水平高於孔子。
第四位叫哀駘它，相貌醜陋得讓人害怕，卻極得人心，孔子稱頌他說：“未言而信，無功而親，使人授己國，惟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第五位叫銪鬃支離無查，他的殘疾更為嚴重，身軀肢體全然亂七八糟，簡直不像人的樣子，而且沒有嘴唇。衛靈公對他非常尊重。
第六位叫甕盎大癭，脖子細長，生老大的腫瘤。齊桓公對他非常尊重。這兩位品德極高，所以人們忘記了他們形體的醜陋，只記得他們崇高的德行。
另外，《莊子·大宗師》中的子輿因為得病後也成了一個嚴重的駝背，他並無不安，對井水觀察欣賞自己的形貌，氣定神閒地說：“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
身處東方文化語境裡的約伯，氣定神閒地喊出了：“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的樂觀宣言。而《聖經》裡的約伯在慘絕人寰的痛苦中，開始了喃喃自語似的自我詛咒與辯論。他像俄狄浦斯那樣傷害著自身的器官，像蘇格拉底那樣發出沒有止境的聒噪──抱怨神的不公正和請求一種快捷的死亡。
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打擊與痛苦，便沒有擊倒約伯，他最大的痛楚，來自神的對他的存疑。在絕望的詛咒和辯論中，約伯開啟了西方宗教哲學對上帝萬能與否的天問。
耶和華終於忍不了約伯的自我詛咒、對上帝公正性與萬能性的辯論，他顯現說道，強辯的豈可與全能者爭論嗎？與神辯駁的可以回答這些吧。
於是，約伯回答耶和華說，我是卑賤的。我用什麼回答你呢？只好用手捂口。我說了一次，再不回答。說了兩次，就不再說。
約伯用話語建立起來的自我療傷，在上帝的質問下，轟然崩塌。他強力要求上帝顯示出作為上帝的全能與萬能。
於是，耶和華從旋風中回答約伯，從創世紀講到約伯記，充分地向約伯闡述了作為上帝的全能萬能無所不能性。上帝耶和華對著緘默的約伯喊出了“天下萬物都是我的”這樣的命令式宣言。這讓我想起了中國幾千年來流傳不朽的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約伯在上帝狂風暴雨的訓導下，終於屈服了，歇斯底里地說出了投降的宣言：“我知道，你萬事都能做。你的旨意不能攔阻。”並終於“在塵土和爐灰中懊悔。”
作為政治金字塔上的塔尖領導，上帝耶和華見證了約伯的屈服與投降，蘿蔔大棒的政策奏效了，上帝很高興，便使約伯恢復了原來健康的樣子，賜給他比起從前所有的財富還要多的財富，讓他擁有了一萬四千只羊，六千頭駱駝，一千對牛，一千隻母驢。並且把財富和美貌賜給了他的兒女們。經過上帝終極政治考驗的約伯又活了一百四十年，得見他的兒孫，直到四代，於日子的滿足中死去。
在政治權利美學的祭壇上，在政治權利美學的巨大陰影中，不管你要做怎樣的考驗、試探，要行何種蘿蔔加大棒的政策，於我看來，比起西方式的約伯之痛，我之情懷在於東方式的 “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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