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我的話，就會明白了。”
歡子說完這句話就帶著他的行囊踏上了去新疆的火車，我聽著刺耳的鳴笛聲，對著緩緩動起來的車子擺擺手。
其實一年前校招的時候歡子就曾提過自己想去新疆，他說話的時候叼著煙，兩手撐在宿舍陽臺的欄杆上看著樓下過道人來人往，然後扭頭對我說道。
“我都想好啦。我要去新疆。只要在那裡呆五年，回來後公司會有優待。”
我當時覺得他是在開玩笑，因為這小子接下來色咪咪地說了句：“新疆美女多，搞不好不出國我也能生出個金髮碧眼的孩子來。”
臨走前的那天晚上，我跟歡子喝到半夜，在回去的路上歡子實在憋不住了，站在校門口綠化帶裡對著刻了先賢名言的牆壁狠狠滋了一泡尿。
“被大學狠狠操了四年，臨了兒也給你嚐嚐歡大爺的聖水！”
我現在昏濛濛的路燈下面，笑看歡子報復似的朝牆上滋尿，笑著笑著眼淚就剎不住車冒了出來。
“真要去新疆啊！歡子你再考慮考慮。”我終於忍不住說了出來。
歡子放肆撒尿的身子頓時僵住了，半響他才抖抖自己的兄弟，然後穿好褲子走了出來。
“不能再考慮啦！再考慮我就真的走不了了。”
歡子從我身旁走過的時候，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兄弟，我們雖然隔著三千五百公里，但現在交通這麼發達，想見面也不是……特別難。”
“我在這裡輸的一敗塗地，所以得換個地方跟命運搏鬥！”歡子說這話的時候硬是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豪氣干雲，但越往後說他的聲音就越來越小：“我太窮了，不去拼一把不行啊。”
“雖然說去新疆比較遠比較苦，但是再苦能苦過我過去二十四年的生活嗎？”
我沉默了。
歡子的家境不一般，窮的很不一般。
三歲時他爸爸給人走黑車，在雨夜連人帶車飛進了長江，連屍首都沒有撈回來。六歲時他媽媽改嫁，他跟著年邁的奶奶靠政府低保活到了十五歲。可是老天爺又跟他開了個不小的玩笑，再婚後被家暴的媽媽帶著尚在襁褓中的弟弟重新回到了他的身邊。
再回來的媽媽帶給他的不是久違的母愛，而是負擔。從負擔一個年老多病的奶奶，到現在多了一個只知道打罵抱怨的半瘋女人和一個只知道喝奶拉屎的弟弟。
可即便是這樣，歡子也沒有低頭，他在畸形的生長環境下並沒有變成一個社會渣滓，反而充滿陽光，積極向上。他經常說的一句話就是，總有一天我也要把命運壓在身下狠狠操一頓，呸不對，是操到它叫我爸爸！
我是在大學裡認識歡子的，當時我高考超常發揮，靠著祖墳冒煙進了這所雙非大學；而歡子則是失常發揮，高考那幾天歡子發高燒，但是沒錢買藥又天生好強不願聲張，最終導致他流落到跟我來一個地方，睡在一個宿舍裡。
後來每每談及此事，歡子都會狠狠抽一口煙，然後悠悠將煙霧吐出來，眯著本來就不算大的眼睛慢慢說道：“又他孃的被命運操了一頓，總有一天要讓它叫我爸爸！”
歡子的東西都是舊的，他的手機是二手市場買的，他的衣服是鄰居同齡兒子的，他的書包是他爹當年走江湖裝錢用的，就連他的被子都是鎮上福利院抱來的，上面還有一股說不上來的黴酸味。
但凡是歡子有新的東西，那都是借別人的。我跟歡子過命的兄弟情就是在他無數次向我借電腦後產生的。歡子這小子從沒把自己當過外人，要不是看他大學考思政冒死給我傳過答案，我早就跟他翻臉了。
歡子有說不上來的力氣，上完課就去打工，兼職連軸轉，有時候能一宿不睡覺，然後睡一整天。要不是他喜歡磨牙打呼，我都無法確定這小子是不是還活著。最有印象的一次，就是雙十一後的第二天，歡子接了個電話後就高呼發財衝出宿舍，一連翹課兩天生死不明。
等他回來的時候，我看到平時活蹦亂跳的他像個剛在青樓鏖戰一宿的浪子，頂著通紅的眼睛，亂遭的頭髮，乾燥起皮的嘴唇費力地動了兩下。他的聲音雖然沙啞，但仍然透著興奮。
“兩天一宿，一小時20塊，日爺我這次發財了！等兄弟我睡醒了請你去吃扒皮魚。”說完這句話歡子就重重栽在床上鼾聲如雷。
我叫楊三晶，歡子第一次知道我名字的時候，問我是不是五行欠日，被我打了一頓後他開始改口叫我日爺。
後來我才知道，歡子是去揀快遞了，託了馬雲爸爸的福，我也吃到了扒皮魚。
歡子是個很不安分的人，因為他說要想把命運操翻在地，就要敢冒險！事實上，他也這麼去做了。大學四年，歡子賣過小視頻，倒過黃牛票，還遠赴貴州去收購藥材。
可是每一次他都失敗了，賣小視頻害我電腦中過毒，倒黃牛票倒了某過氣許久還醜聞不斷的組合的門票，倒賠了五千塊。不過最兇險的還是他去貴州那一次，收購藥材不成，差點被人騙去傳銷。
“要不是我機靈，可能我就是下一個李××。”歡子狼狽不堪跑回來的時候，還能邊吃泡麵邊眉飛色舞跟我講述自己是怎麼拆了簡易茅廁的木座，然後墊高磚頭翻出圍牆的全過程。
我知道這小子還沒死心，他的心裡還有一個夢想，要把命運按在地上。
不肯向命運屈從的歡子終於到了新疆，他跟我視頻聊天的時候正站在漫天的黃沙裡，身後一片黃色，只有幾棵蒼白枯死的胡楊木立在浩大的天地之間，好孤獨。
“日爺！這地方除了風沙大之外沒啥不好的，我現在工資比你高！高三倍！你就羨慕死我吧！”歡子說話的時候信號時斷時續，我聽不太清楚他在說什麼，視頻那頭傳來鬼哭狼嚎的風嘯聲，然後視頻中斷了。
沒有讓我等太久，歡子發來了信息。
“等兄弟我帶著漂亮的新疆老婆回來，再跟你吹牛逼。”
我回復了一個微笑的表情，折騰了這麼久，這小子終於是要步入正軌了。
之後的幾天，我在朋友圈裡看到了歡子站在新疆的魔鬼城遺址前發了張自拍，他臉上紅通通的，但卻笑著比出了剪刀手。
早知道有這麼一個工資高，消費低的地方，我早該在四年前就來了！
我看著歡子配的這句話，心裡說不出的難過。這四年裡，歡子經歷了奶奶撒手人寰，媽媽久病成痴，唯一的弟弟被他親生父親要回去。明明如此殘敗不堪的家，卻還被命運給生生拆散了。
“日爺，我特別喜歡新疆。因為跟我來的人都不是本地人，他們在這裡也一無所有，我喜歡這種公平的感覺。”
歡子等一切都穩定下來後，發信息給我：“只要再熬五年，我一定可以的，操你媽的命運！”
歡子做的是地質勘探，他去新疆後總是發些自己行走在大漠深處的照片，再配上一些爛大街的雞湯。
每次他都是年輕人中的領隊，因為他說領隊每天可以多賺200塊錢。
“領隊有什麼責任嗎？不然憑啥多給你200塊。”
我問歡子的時候，歡子滿不在乎：“沒啥責任，大概就是迷路的時候，需要領隊冒險去尋找活路吧，具體我也不知道…”
歡子是個愛財的人，我有時候想如果他不貪這200塊錢，會不會躲過命運的最後一擊。
在距離歡子轉正只有兩天的時候，他所帶領的實習生隊伍在返程途中遇到了沙暴，隊伍徹底亂了，歡子為了去尋找迷失的兩個人消失在大漠裡。
後來那兩個隊員被成功找了回來，只有歡子下落不明。
我也不知道歡子死之前到底經歷了什麼，他給我打電話的時候，已經是深夜2點多，我睡得迷迷糊糊的。
一接電話，歡子那頭就傳來了烈烈的大風聲。
“日爺…我怕是要死了。”歡子的聲音疲憊不堪，他不停地喘著粗氣，聲音斷斷續續。
“歡子，你別嚇我！不要打電話了！在原地等別人來救你！保持手機的電量！”我一下子坐了起來，睡意全無。
“不…不…日爺，我手機就剩下一絲電了。他們要能找得到我早來了，現在已經過去一天了，他們還沒來…”歡子說著說著聲音顫抖起來，“日爺，你知道嗎？我從小就不如別人，我什麼都是別人施捨給我的。”
“歡子啊。我求求你別打電話了！你堅持住，我現在就來新疆，你堅持住，保持體力，不要說話！兄弟我現在就過來…”我發瘋似的套上衣服，然後拿著手機衝下去。
“我有時候想想，自己怎麼這麼倒黴，攤上這樣的家庭，我怎麼努力就是不成功？日爺，你說我上輩子是不是作惡多端啊…”風越來越大，歡子的聲音也越來越小。
“死了也好，這輩子終於算是完了。命運啊，你贏了！你把我操得服服帖帖，我叫你爸爸！你是我老子…”
“歡子！歡子！”手機那頭傳來盲音，我一個人穿著秋褲，站在空蕩蕩的街道上聲嘶力竭地呼喊他的名字。
歡子！歡子！
歡子遺體被找到的時候已經發臭了，於是單位給他在當地就直接火化了。
因為家裡除了一個瘋娘外，誰也沒有剩下，歡子的骨灰和撫卹金是讓一個同鄉帶回來的。遵循歡子臨死前歪歪扭扭寫在衣服上的遺言，撫卹金分為三份，一份留給瘋娘，一份留給弟弟，一份捐給當地的窮苦孩子。
沒人知道歡子遺言的最後一句是什麼意思。
只有我知道。
你贏了，我操你媽的命……
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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