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95後，我和打口碟時代是擦身而過的關係。
2008年我上初中，開始經常去小寨百匯閒逛，發現了位於二樓樓梯口的鏘鏘音樂，店裡一進門的地方放的是港臺和歐美的流行音樂，向裡面走，還有古典音樂和影視原聲，最裡面的區域是搖滾，旁邊角落裡的貨架上，還有很多不常見的盜版電影光碟。雖然還不知道什麼是打口，什麼是眼盤，什麼是原盤，什麼是黃標，雖然對於聽什麼樣的音樂毫無頭緒，但我就這樣闖入了這裡，並且開始買碟，也逐漸找到了自己喜歡的CD。
▲鏘鏘音樂。圖 | 時光網@Timchuy
對我來說這是青春期的開始，但那時大部分80後的打口青春已經快要結束。
90年代，打口磁帶和打口CD起初以塑料原料的名義，從國外進入中國。國外的出版商將生產過量的磁帶和碟片進行打口處理，表示其無法在市場上繼續流通，又因為高昂的回收成本，轉而傾銷到發展中國家。當時中國剛改革開放不久、搖滾樂興起，一批商人將它們從汕頭的碼頭上銷售到了內地，這些價格便宜、首版發行的碟片，正好滋養了那些渴望聽到外國音樂的樂迷們。
1987年，張楚從西安建築科技大學退學，隻身到北京發展，成為“魔巖三傑”之一，1990年，崔健巡演來到西安，許巍二十歲出頭，迷上了崔健，1993年也自己在西安組了樂隊。90年代，西安高校裡搖滾演出頻繁，青年們狂熱無比，打口磁帶和磁帶隨身聽進入他們的生活，這是西安70後的搖滾記憶。
影響80後最深的音樂介質從磁帶漸漸轉變到了CD光盤，更多的國外音樂進入中國青年的視野，在城市中四處尋覓打口碟的人仍是少數，他們大多不屑於以此為標榜，但百度百科上仍有關於“打口青年”和“打口一代”的解釋，稱他們遊走在音樂的邊緣，發現了只屬於他們的音樂盛宴。
“我們沒有遇到那個搖滾剛剛在中國盛開，打口磁帶剛剛進入中國的日子。我們沒有很多文章中寫的在某一個陳舊的音樂店遇到久違的，其實是剛剛知道不久便十分崇拜的音樂專輯。90年代初期如果你是20多歲，甚至更大年齡的時候，可能你們的境遇和我們在90年代只有幾歲甚至十幾歲得人是不同的。
我們在21世紀開始淘碟，有的可能早個幾年。我出生的時候，邁克傑克遜已經獲得了格萊美最佳專輯，並且創造了唱片歷史上的銷售記錄。我們開始知道打口的時候，西安的打口業還曾紅火，從最開始的建大的四海，邊家村的四海，西北政法的樂圖，美院的EM7，小寨的鏘鏘，白廟村的天籟，到後來逐個發現的百匯2樓的不知名，西工大的易聽，樂圖。而現在呢？這些店早就開始慢慢消失殆盡了，可能是因為在西安聽搖滾的人越來越少，那些少數的回頭客已經遠遠不能有理由讓這些店繼續生存下去。 ”
這是豆瓣小組“西安，打口青春”簡介中的一段話，這個小組同樣創建於2008年，這是打口碟在西安最後的時代，最後一篇帖子的更新時間是2015年，易聽唱片已經倒閉四年，鏘鏘音樂倒閉兩年，西安大部分賣打口碟的唱片店都靜悄悄的消失了，曾經有過淘碟歲月的人們，偶爾在網上嘆息一兩聲，打口碟店的徹底死亡與2017年中國禁止四類二十四種固體廢料的進口有直接關係，但更多的店早在2017年之前就不見了蹤影。如今的西安，開起了幾家裝修新潮的黑膠唱片店，但是曾經那些風塵僕僕的打口碟店已經徹底堙沒在西安的街巷中了。
▲易聽唱片。圖 | 時光網@Timchuy
跟70、80後不同，我的同齡人當中，知道打口碟的人不多，或者僅僅聽過這個詞，知道是海外來的“洋垃圾”，很少有人關心哪裡可以買到，更不會有人哀悼它們的消失。
到了現在，中國已經徹底進入了流媒體時代，零零後的音樂愛好者們很少有收集CD的愛好，他們對各個網絡音樂平臺瞭如指掌，甚至不用下載，用智能手機和無線耳機，在哪裡都能在線聽歌，出生在網絡時代的年輕人，不需要去買《我愛搖滾樂》或者《當代歌壇》雜誌，在微博、豆瓣、微信公眾號上隨處都能找到喜歡的樂隊和歌手的信息。曾深深影響了一代中國搖滾青年的《我愛搖滾樂》已經於2013年停刊，從紙質雜誌轉為新媒體和演出廠牌。
▲《我愛搖滾樂》雜誌。圖 | 網絡
作為九零後，我站在80一代和00一代之間的夾縫中回望，總覺得自己生在了一個尷尬的時代，我們出生時，正是中國搖滾樂最蓬勃的時期，但我們長大的時候，搖滾樂在中國的熱潮已經過去。
我試圖去找尋那些已經消失了的、西安曾經的打口碟店的故事，拼湊出一個黃金時代的西安打口地圖和那些狂熱過的年輕人們，與他們注視在那些打口帶和打口碟上灼熱的目光。
我是在易聽音樂的豆瓣小組中找到的小L，她在“我想聽聽易聽的歷史”這個帖子下簡短留言，說自己曾做過那裡的店員。告訴她我想和她聊聊後，她回覆我說，那是她離夢想最近的一段日子。
晚上十點，她把孩子哄睡著，開始跟我聊起那些很久沒有跟人分享過的時光。
第一次接觸到搖滾，是小學六年級，1996年，寫音樂作業時班裡男生拿來了唐朝樂隊、黑豹樂隊和何勇的磁帶，他們便邊寫作業邊聽，後來家裡電視能收到Channel V，從那裡又接觸到了流行音樂。剛開始有聽音樂的意識的年齡，她更喜歡的是來自歐美的流行音樂，跟很多80後女生一樣，上初中後小L記住的第一個國外偶像組合的名字就是Backstreet Boys（后街男孩），後來又開始迷戀911組合的三個英國男孩，還給他們寫過信，雖然這封信最終很可能還是石沉大海，但她仍然一直在聽。同學送給她一張警察樂隊的“Greatest Hits”，那之後她開始在西安四處尋找打口磁帶。
▲圖 | 小L
一開始在小寨東北角，現在賽格所在的位置，有賣磁帶的店，後來找到了邊家村的四海，四海的老闆經常不在，老闆的媽媽就在那看店。
這個大媽在西安買過打口磁帶和打口碟的年輕人中是個很酷且極有地位的存在，許多人的回憶裡都有她的身影，有些人記得她經常修磁帶修到很晚，還有人跟她學會了修斷帶。我在知乎上看到一個人複述她的話，形容Nirvana樂隊的經典專輯Nevermind：“娃游泳，好賣的很”。豆瓣小組裡另一篇回憶帖寫到：四海的奶奶正在變得蒼老。
高中畢業那年，小L的媽媽送了她一部AIWA牌的CD機，她也從買磁帶轉向了買CD，復讀時，她常去小寨百匯市場的鏘鏘音樂，當時鏘鏘還在百匯二樓的角落，打口很少，以流行音樂為主。上了大學後，喜歡上英倫搖滾，就跑去更遠買碟了，去過一開始在西北大學後來搬到西工大門口的樂圖、美院旁邊的EM7、西工大附中對面的易聽。
▲西工大樂圖。圖 | 時光網@Timchuy
2005年，上大三時小L去了易聽做兼職店員，每天騎著摺疊小單車往返於自己的學校西北大學和易聽所在的西工大之間。
易聽的老闆是個有點神秘色彩的傳奇人物，有人覺得他像崔健，還有人說像李志，據說曾經也玩音樂，棄琴從商開了這家店。在小L看來，他是一個介於商人和藝術家之間的人。當時收藏打口碟的人們把一些經典又不常見的CD稱為“尖貨”，小L說，老闆在進貨時會把品相好的尖貨藏起來，再高價買給能買得起的人，她也只見過一張Nirvana的專輯，一般的顧客是見不到尖貨的。老闆和妻子有時會住在店裡的二樓，她上去過一次，上面堆滿了一箱一箱的CD，她那時候覺得老闆“很富有”。
▲圖 | 小L
顧客裡什麼人都有，學生、老師、公司職員、樂手。最常見的是西工大和西工大附中的學生，他們大多喜歡當時流行的Linkin Park（林肯公園）、Fort Minor（黑暗堡壘）、艾薇兒，店裡的CD便宜的十塊錢一張，大多是二十到三十元，老闆也會給一些常來的學生掛賬。相比高價的國外正版CD，這些來自海外的“垃圾”，為很多年輕人打開了另一個世界。小L印象很深的顧客中，有一個音樂學院的老師，資深古典樂迷，他的話很少，經常穿著小風衣，騎著自行車來店裡扒碟聽。
她也在易聽遇到過不合時宜的追求。有一個西工大的男生，第一次來店裡買碟，沒有試聽，就把她推薦的所有CD都買了下來。後來經常來店裡等她，兩個人有時在西工大閒逛，有時去小L的學校，一起交換CD聽，但那時她已經有了喜歡的人，有一次男生在教室的樓梯間裡偷親她，被她躲開了，場面一度很尷尬。之後從經常見面到偶爾在QQ上打招呼，再後來就不說話了。
▲圖 | 小L
易聽唱片旁邊是當時西安文藝青年的聚會聖地Jennifer’s cafe婕妮花咖啡館，咖啡館的老闆每週都在店裡放電影。小L告訴我，有些電影來自易聽，除了打口碟和國內正版CD，易聽還賣盜版DVD，大多是平時不常見的文藝片，她在那裡看過很多部，現在幾乎都忘了。
兼職做店員每個月工資只有三百塊錢，但好處是，每天下午店裡人不多，她就可以用自己的CD機聽店裡的碟，不知道哪個好聽就選封面好看的挨個聽下去，到了月底發工資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拿工資全換了CD。
▲圖 | 小L
“聽歌還是會聽，我幾十年不變的習慣就是每天聽歌，但這就是自己的事情，很少與別人分享了。”她告訴我。那些年搬回家的CD們現在被她整整齊齊的擺在了書架上，只是當年一起聽歌的朋友們都漸漸失去了聯繫。
在伍迪•艾倫《午夜巴黎》的最後，男主角一次次回到他所向往的時代，終於和現在的自己和解，他說：
“我想逃避我的現在，就像你想逃避你的一樣，都想找到‘黃金時代’，然而在他們眼裡文藝復興又才是黃金時代，那個時代的人大概又認為什麼忽必烈的時代才是最好的時代，如果你想留在這裡，這裡就成了你的現在，過不了多久你又開始想象另一個時代，現在是有諸多的不如意，但生活就是由不如意構成的，如果我想創作出真正有意義的東西，就必須根除我的幻覺，所以，自以為活在過去會更幸福，那就是那些幻覺之一。”
我翻過了所有與“西安 打口碟”等關鍵詞有關的網頁，點進那些發帖人的主頁，發現他們大部分人頭像下的座標已經不是西安了，他們曾經可能在西安上中學或大學，在那些打口碟承載的音樂中找到過和自己一樣的頻率，如今又離開了西安，有的人早已不聽音樂，有的人默默在聽但不再有人可以分享。
▲圖 | 小L
所有人都在不可避免的老去，黃金時代到底存在嗎？就像小L告訴我，今天她給五歲半的兒子看了MJ的演唱會，兒子被鎮住了。他長大後也一定會遇到自己喜歡的音樂和姑娘，也會回憶起小時候看到媽媽放給自己的演唱會視頻吧，即使介質在變化，每一代人都在經歷自己的黃金時代。
貞觀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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