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熱毒”


《紅樓夢》中的“熱毒”



在基督教的教義之中,“原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作為人類始祖的亞當、夏娃偷吃了伊甸園中的智慧果,因而犯了罪。作為亞當、夏娃的後人,人在出生的時候就有著“原罪”,需要人用一生來進行贖罪,故人的一生也都在被救贖之中。基督教的教義自然和《紅樓夢》是沒有什麼確切關聯的,然而我們在細思之後,卻發現其中也有著暗合之處。

在《紅樓夢》情節的構架上,曹雪芹汲取了“思凡”模式中的一些內容,然而這也並不絕對的。我們現在無緣得見八十回後的內容,在八十回之前,晴雯就已經病死,按照第五回中的讖示,迎春、王熙鳳、黛玉等均是以死亡的方式來完成這個下凡歷幻的過程,又如巧姐等人,雖經患難,但終究是安度餘生的。《紅樓夢》畢竟不是一部神話體裁的小說,而是以現實的描寫為主的。也就是說,從度脫這個層面來理解,可能也僅有賈寶玉是其中的一個典型,其他人物都是賈寶玉的陪襯而已,是服務於賈寶玉這個形象的。

那麼,曹雪芹又是如何描寫賈寶玉的“熱”呢?筆者認為曹雪芹主要用了明寫與暗寫兩種方式來完成的。

我們首先來看神瑛侍者下凡的緣由,關於此在小說中有一個明確的表述是“凡心偶熾”,如果說神瑛侍者下凡的緣由是被作者一筆帶過的,那麼石頭下凡的緣由則是寫得分外鮮明:

二仙師聽畢,齊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這石凡心已熾,那裡聽得進這話去,乃復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強制……


在這段話中,曹雪芹用了個非常類似的詞語“凡心已熾”。而造成這種凡心的原因是石頭對凡塵中榮華富貴的嚮往。我們知道,在曹雪芹的創作中,石頭與賈寶玉有著二而一的關係,常以石頭來顯賈寶玉,而這兩個非常類似的詞語,在故事情節中又相距如此之近,自然不會是無心之舉。在前一節中,我們也曾詳細分析了慾望與“石”與“玉”之間變幻的關係,我們在這裡可以直接說,凡心是造成神瑛侍者與補天餘石下凡歷幻的最主要因素,而慾望則是生起凡心的因素。

“熾”者,“熱”也,熱的是凡心,不可抑制的凡心。這是對於賈寶玉身上“熱”的明確表述,我們還可以從一些其他細節上來看曹雪芹對賈寶玉身上的這種“熱”的暗寫。

神瑛侍者、絳珠仙草與補天遺石三者去下凡歷幻,陪同的是一干“風流冤孽”,作為金陵十二釵中的冠首人物之一,薛寶釵自然也是這幹冤孽之一了。彷彿怕讀者忘記了這股入世的熱心,曹雪芹專門在薛寶釵的身上設置了“熱毒”與“冷香丸”,小說中是這樣寫的:

寶釵聽說,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藥,為這病請大夫、吃藥,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銀子錢呢。憑你什麼名醫仙藥,總不見一點兒效。後來還虧了一個禿頭和尚,說專治無名之症,因請他看了。他說我這是從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東西藥料一概都有,現易得的,只難得‘可巧’二字: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開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冬天開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於次年春分這日曬幹,和在末藥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寶釵笑道:“所以了,那裡有這樣可巧的雨,便沒雨也只好再等罷了。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勻,和了丸藥,再加蜂蜜十二錢,白糖十二錢,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罐內,埋在花根底下。若發了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 周瑞家的聽了,笑道:“阿彌陀佛,真坑死了人!等十年未必都這樣巧呢。”寶釵道:“竟好,自他說了去後,一二年間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從南帶至北,現就埋在梨花樹下。”周瑞家的又道:“這藥可有名字沒有呢?”寶釵道:“有。這也是癩和尚說下的,叫作‘冷香丸’。”


很多學者曾致力於從藥理的方面來闡釋“冷香丸”是否能夠治療“熱毒”。這樣做的首要前提是真的有“熱毒”這樣一種病症,而後才會有“冷香丸”這樣的一種方劑來對症下藥。然而筆者對此種研究卻有些不以為然。畢竟曹雪芹作的是小說,而非是藥典,小說就會有杜撰的成分,這又不是像普通的頭痛腦熱,可以從現成的藥典中找出適合的方劑。很多研究者將這種“熱毒”解釋為哮喘或者胎毒,則未免落的太實,而忽略了作者設置這個熱毒的思考。筆者認為,無論是“熱毒”還是“冷香丸”,都是曹雪芹在小說中的設置,是有著指向的,能解讀的是它們的文學作用和創作思考,而非是藥效如何。雖然我們並不能排除曹雪芹懂醫理,而這些花蕊與水也確實具有著清肺涼血、散熱解毒等功效,但這也不過是曹雪芹為了增加“冷香丸”的說服力而已。此與現代作家欲寫古代事,先查古代禮儀等類似。

關於什麼是“熱毒”,學者的解讀有許多,如曾揚華先生認為“熱毒”是“從胎裡帶來的”,作者安排“熱毒”的用意一方面是嘲諷薛寶釵的父母,一方面是說明這個“熱毒”是本性難移的。[1]子旭先生認為“熱毒”是情慾,須以“天理”御之。[2]更有部分學者將“熱毒”理解成封建意識。子旭先生的解讀卻是有著縮小了“熱毒”範疇之嫌。曾揚華先生的第一個觀點,可能是受到了脂批作者的影響,戚序本有這樣一條夾批:“‘熱毒’二字畫出富家夫婦,圖一時遺害於子女,而可不謹慎!”薛寶釵的家族為皇商,而逐利是商人的天性,以此來解讀父母對子女的影響似乎也有道理,但卻又與小說中反映薛寶釵童心的一面相牴牾。而關於“本性難移”的說法筆者是支持的,這幹風流冤孽似乎都有些痴性,如寶玉的愚頑與黛玉的執著,在小說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中,賈雨村對正邪兩賦中人加以了總結:

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於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痴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僕,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


在這段話中,特意點出了正邪兩賦中人的特性:聰俊靈秀、乖僻邪謬。生於富貴之家則是情痴情種。由這些來看,這些“風流冤孽”絕大部分是具有著這些特徵的,都有些痴病,如黛玉就曾自言“人都笑我有些痴病”,寶玉更是自小就“生成有一種下流痴病”,這些痴病都是本性,自然難移了。而薛寶釵的“熱毒”又何嘗不是一種“痴病”呢?那麼,薛寶釵的“熱毒”到底是什麼呢?事實上,脂批的作者早已給了我們答案。甲戌本第七回中有一側批:“凡心偶熾,是以孽火齊攻。” 薛寶釵的“熱毒”也不過是如同補天餘石一般,興起了對凡間的熾熱的“凡心”。而通過這一系列的提示,我們更可以確定曹雪芹是特意在將這個“熱毒”,轉移到賈寶玉的身上了。

無論是“痴病”還是“熱毒”都是難以移除的,這些與這幹“風流冤孽”的下凡歷幻又有關聯。如果說寶玉的“痴病”是前世中神瑛侍者的“情不情”以及對“榮華富貴”中生活的嚮往所引發的“凡心”,黛玉的“痴病”是對“灌溉之恩”的耿耿於懷而造成的“還淚”的因果,寶釵的“熱毒”在神話中並未明確指出。然而我們可以設想,無論是何種“凡心”,都需要在世俗間去祛除,而後才可能迴歸於仙界。相比於仙界中的“清冷”,無論是“痴病”,還是“熱毒”,都是“熱”的,都需要被祛除掉,從而回歸心靈的寧靜,從而與“清冷”的仙界相合。

按照“思凡”模式的設置,下凡歷幻的主角們都需要經歷過幻劫之後,重新迴歸於仙界,而經歷幻劫的過程,也就是祛除凡心的過程,這個過程實際上也是由“熱”轉“冷”的過程。薛寶釵對於“熱毒”的去除方式在小說中是明寫了的,那就是“冷香丸”,“冷香丸”作為診治“熱毒”的特效藥是非常有效果的,然而這僅僅是在意象上解決了這個病症,而在現實中卻是並非用冷香丸的,我們前面已經提到了薛寶釵是通過自己的“知識”,來壓抑自我的性情,以同化於社會的方式來使自己適應於社會。在小說中,曹雪芹是設置了各種道路的探討,而具體到薛寶釵的身上,則是以儒家思想來修身,以祛除這種本性難移的熱毒。但是到了《紅樓夢》的絕對主角賈寶玉身上,這種因“凡心”而熾熱了的“熱毒”,又該如何祛除呢?


《紅樓夢》中的“熱毒”


我們繼續回到“原罪”的話題,在基督教中,對於原罪是需要不斷的救贖的,而在“思凡”模式中,這個救贖的過程,實際就是“悟”的過程了,也就是說,賈寶玉需要通過“悟”來認清人、社會的本質,從而達到去除“熱毒”的目的。我們前文中曾提到過賈寶玉的“世悟”與“情悟”,實質上,實質上“情悟”與“世悟”本是緊密相屬的,並不能完全的分割,否則就難以理解賈寶玉對於世事的統一的態度。

在補天餘石產生“凡心”之後,對塵世的榮華富貴產生了嚮往,而一僧一道則對世間的萬事做了一個總結,無過是“美中不足、好事多魔”,而最終是“萬境歸空”了的。

在小說第二十五回中,“失去幽靈真境界,幻來親就臭皮囊”的通靈寶玉發揮了他的第一次作用:“一除邪祟。”在這段描寫中,曹雪芹曾經用兩首詩來抒發了一段感慨:

詩一、

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 卻因煅煉通靈後,便向人間覓是非。

詩二、

粉漬脂痕汙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

詩一是對補天餘石的經歷概述,而詩二則是對通靈寶玉的經歷概述,我們可以看到,曹雪芹是特意點明瞭仙界與凡間的不同,如在仙界是沒有拘束的,但是也是沒有情感的,而通靈之後,具有了人性的補天餘石,在生起慾望之後,卻是進入人世間來“覓是非”了,這與我們在分析“石”與“玉”時是一致的。而在通靈寶玉的經歷概述中,我們發現了石頭鍛鍊之後的通靈更進一步被汙染了。在詩二中,一僧預示了通靈寶玉的結果“冤孽償清好散場”,而這個讖示又何嘗不是對著諸多“風流冤孽”的呢?這也更像是曹雪芹對凡間諸多事物的感悟。而這些又再一次夯實了“凡心”汙濁“本心”的本質。那麼賈寶玉的“悟”是如何展開的呢?

《紅樓夢》中有四時氣象,在“春”與“夏”之中,我們看到的只是鮮花著錦與烈火烹油的盛況。在小說第二回,冷子興曾說:“萬人皆如此說,因而乃祖母便先愛如珍寶。那年週歲時,政老爹便要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那世上所有之物擺了無數,與他抓取。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政老爹便大怒了,說:‘將來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悅。獨那史老太君還是命根一樣……”賈母是整個榮寧二府之中地位最為尊貴的人,她的命根子自然就是賈府中的“寶貝”了,從賈寶玉的丫鬟的多少就可顯示這一點,而跟著賈母一起居於套件暖閣,也就更顯示出痛愛來。王夫人說賈寶玉“無人敢管”,也正說明了賈寶玉在賈府中的地位。以賈府之力,賈寶玉受享了人間的富貴。富貴雖然不是“世悟”的基礎,然而富貴的生活自然有富貴生活的感受,由富貴而至貧賤之後的落差更容易讓賈寶玉感受到生活的真實,生命的意義。

在富貴的生命體驗中,賈寶玉的憂愁主要來自於“情”,但並非是沒有對世事的感悟。在全書的前十七回中,可謂是賈府的“春天”,在這個春天裡,賈寶玉的生命體驗主要來源於二秦:秦可卿、秦鍾。在整個與秦鐘的交往過程中,賈寶玉的感悟或者並不多,只有在第七回中有那麼一絲感慨:“天下竟有這等人物!如今看來,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可恨我為什麼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儒薄宦之家,早得與他交結,也不枉生了一世。我雖如此比他尊貴,可知綾錦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根死木;美酒羊羔,也只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不料遭我塗毒了!”這是賈寶玉生起的第一次對富貴生活的疑惑,侯門公府並不是完全無限制的,也阻擋了他與他人交往的可能。賈寶玉的思維在世人的眼中是有些怪異的,因為這一點事情就將自己視為“死木”與“糞窟泥溝”,但此點也足以顯示出賈寶玉的敏慧來。

在前十七回中,對賈寶玉影響最大的應該是二秦的死亡。秦可卿的病逝是賈寶玉的第一次直面死亡,在聽到秦可卿死亡的訊息時,賈寶玉“噴出一口血來”,在此處有一條脂批:“寶玉早已看定,可繼家務事者可卿也,今聞死了,大失所望。急火攻心,焉得不有此血?為玉一嘆!”這條脂批的解讀有過度的嫌疑,此時的賈寶玉尚小,自然不會去考慮到什麼家務事。這口血實是有些莫名其妙,然而我們如果回想到第五回中秦可卿的“引夢人”的設置,這裡就又不突兀了。在第十六回中,秦鍾也去世了,在去世之前秦鍾留給了賈寶玉兩句話:“並無別話。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正是由此句話,我們看到秦鍾與秦可卿在“鑑”的部分是有著共同點的,都是規引賈寶玉於所謂正途。對於秦鐘的死亡,賈寶玉是“只有寶玉日日思慕感悼,然亦無可如何了” 。“亦無可如何”是大悲痛,然而大悲痛的同時,並沒有給予賈寶玉以什麼更深層次的反思,以“立志功名”為要的提示也就被放在腦邊了。這一方面顯示了賈寶玉的愚頑,另一方面又何嘗不是保留了賈寶玉的本真呢?這裡的描寫與賈寶玉的情悟的描寫有些相似,總會在故事發生後很快就拓開,然後將生活又迴歸於平靜中來。然而“悟”總會是在一點點的積累中來慢慢演進的。

在前十七回中,我們應當注意一個一閃即逝的小人物:二丫頭。在小說第十五回《王熙鳳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中,有這樣一段文字:

寶玉聽說,便上來擰轉作耍,自為有趣。只見一個約有十七八歲的村莊丫頭跑了來亂嚷:“別動壞了!”眾小廝忙斷喝攔阻,寶玉忙丟開手,陪笑說道:“我因為沒見過這個,所以試他一試。”那丫頭道:“你們那裡會弄這個,站開了,我紡與你瞧。”秦鍾暗拉寶玉笑道:“此卿大有意趣。”寶玉一把推開,笑道:“該死的!再胡說,我就打了!”說著,只見那丫頭紡起線來。寶玉正要說話時,只聽那邊老婆子叫道:“二丫頭,快過來!”那丫頭聽見,丟下紡車,一徑去了。寶玉悵然無趣。只見鳳姐打發人來叫他兩個進去。鳳姐洗了手,換衣服,抖灰土,問他們換不換。寶玉不換,只得罷了。家下僕婦們將帶著行路的茶壺茶杯、十錦屜盒、各樣小食端來,鳳姐等吃過茶,待他們收拾完備,便起身上車。外面旺兒預備下賞封,賞了本村主人,莊婦等來叩賞。鳳姐並不在意,寶玉卻留心看時,內中並無二丫頭。一時上了車,出來走不多遠,只見迎頭二丫頭懷裡抱著他小兄弟,同著幾個小女孩子說笑而來。寶玉恨不得下車跟了他去,料是眾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爭奈車輕馬快,一時展眼無蹤。


二丫頭在整部《紅樓夢》中是極為不起眼的,也僅僅出現了這一次。曹雪芹不會做無用之文,實際上去除掉二丫頭的故事,在故事情節上《紅樓夢》也並不會缺少什麼,那麼曹雪芹為什麼又如此寫呢?首先,筆者認為二丫頭代表了生活的真實。二丫頭會紡紗,抱著她的小兄弟,這正是農村生活中一個小丫頭的日常,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鳳姐、寶玉他們的排場,這裡就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了;其次,這顯示了寶玉對於真實生活的嚮往,“恨不得下車跟了他去”,這正是賈寶玉心情的真實寫照。與秦鍾處的感覺相比對,未嘗不可以說這是賈寶玉想脫離束縛。而“以目相送”時候的寶玉是惆悵的,也是若有所失的。這可以說是賈寶玉“世悟”世悟何種的一個非常關鍵的點。“世悟”不必完全是激烈的,在二丫頭這裡,曹雪芹就埋下了一顆種子。

在《紅樓夢》的“夏天”中,這段情節主要圍繞著賈寶玉的大觀園生活展開的,在“大觀園”的生活裡,賈寶玉的“悟”可謂是一個飛躍,而這個悟的所得主要在於“情悟”,前文中對於他的“情悟”已經有過較多的闡釋,此處就不再贅述了。對於“世悟”,在這個階段的賈寶玉無疑是比較遲鈍的,悠遊的狀態之下,賈寶玉自然不會去考慮世事了,只會沉浸在自我的感情世界之中。在第六十二回中有這樣一段話,可以作為賈寶玉在《紅樓夢》的夏天裡對於“世悟”的歸結:

黛玉和寶玉二人站在花下,遙遙知意。黛玉便說道:“你家三丫頭倒是個乖人。雖然叫他管些事,倒也一步兒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來了。”寶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著時,他幹了好幾件事。這園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幾件事,單拿我和鳳姐姐作筏子禁別人。最是心裡有算計的人,豈只乖而已。”黛玉道:“要這樣才好,咱們家裡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裡每常閒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寶玉笑道:“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黛玉聽了,轉身就往廳上尋寶釵說笑去了。


探春的改革是針對著賈府的最顯著的弊病去的,這個弊病在前文中屢次出現,如冷子興就曾說過“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冷子興的話切中時弊,探春也可謂敏銳,而賈寶玉則相對是“懵懂”的,或者說是漠然的,在他的眼裡只要“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就萬事大吉了。曹雪芹在這裡這樣寫,一方面是說明賈寶玉對世俗經濟的漠不關心,一方面卻未免沒有一番感嘆,而最重要的是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出,賈府的“夏天”裡,並未給予賈寶玉過多的世情的感悟。

自第六十三回之後,《紅樓夢》進入了“秋天”。探春的改革並未從根本上解決賈府的問題。賈敬去世了,二尤也去世了,柳湘蓮一冷入了空門,大觀園也被抄檢了,最嚴重的是晴雯也去世了。失去了“大觀園”的庇佑,大觀園中的眾多嬌花弱柳,原本是經不住世上的風刀霜劍的。在這段時間裡,賈寶玉的心靈被撼動了,美好的毀滅總是觸動人心的。於是在賈寶玉的詩詞中出現了“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黃沙鬼守屍”這樣血淋淋的場景,也有了“歌成餘意尚徬徨”的餘思。而這不是最重要的,賈寶玉的感悟在《芙蓉女兒誄》中得到了昇華。《芙蓉女兒誄》起筆就奇,“維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日”,雖太平仍不易,雖蓉桂競芳,可終是無可奈何,這種無助與沉痛之感迎面而來,冷徹骨髓。而到“高標見忌”、“直烈遭危”之時,則由無助而轉為痛訴了。然而賈寶玉終歸是無力的,他無力拯救這些美好,卻只能將這份心情寄託於虛無,寄託於小婢女的信口所言,期盼著上天能保佑這些美好的女子。至此,賈寶玉的“情悟”與“世悟”得以合流。熾熱的凡心也逐漸冷了下來。

賈府的“冬天”我們已經沒法見到了,按照前文的延續,或可猜測一二,然終究意義不大。我們僅需知道這份感悟仍將繼續,熾熱的凡心終會被美好的毀滅所澆滅,而賈寶玉終將徹悟。

前文引述數次的十六字“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我們在這裡又不得不引述了。“因空見色”可謂無中生有,對應了仙界中的補天餘石與神瑛侍者,正是由於生起了凡心,才會被“色”所誘惑,下凡來歷幻劫;而“由色生情、傳情入色”兩句指向了“世悟”與“情悟”,也代表了賈寶玉“悟”的過程,賈寶玉的悟是以“情悟”為基礎的,以“世悟”為推進的;“自色悟空”則讖示了賈寶玉的洗去凡心,從而得以重返仙界,這是基於思凡的模式來斷言的。然而書中的故事情節在這裡產生了矛盾,賈寶玉並未迴歸於仙界,而是入了空門。這或者就是曹雪芹思考的糾結點:情的不能放棄。從前文的伏筆來看,只有去除了“情不情”,賈寶玉才會重歸於冷寂。但如果真正的祛除了情,那麼賈寶玉還是賈寶玉麼?於是賈寶玉只能以“情僧”來收場了。

《紅樓夢》神話中的冷與熱就與因盛衰而引起的冷與熱的含義有了截然不同的內涵。由熱至冷,是一個凡心消退的過程。而賈寶玉的一生,正如揹負原罪需要救贖一般,需要在世間去不斷的去感悟,從而讓自己由“凡心偶熾”迴歸於與自然的和諧,雖然結局並非是如此。

當寫到這裡的時候,我們再想“冷香丸”,“冷香丸”能止“熱毒”,放在文學的創作中,“冷香丸”也是一種“鑑”,正如“風月寶鑑”是以淫止淫的,而“冷香丸”則無疑是止“熱毒”的。曹雪芹作《紅樓夢》未必沒有勸世喻世的想法,在這種想法之下,整部《紅樓夢》也就是一大粒“冷香丸”了。

註釋:

[1]曾揚華著,《末世悲歌紅樓夢》,汕頭大學出版社1997年出版,第117頁。

[2]子旭著,《解讀紅樓夢》,臺灣雲龍出版社1999年出版,第68頁。

另:本文摘自作者的書稿,因為是摘錄,故而無法形成完整表達,只能是塞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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