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嫁猪狗、不为汝妻:一封1700年前的家书

这件事情要从西元 312-314 年、也就是西晋的永嘉年间说起。

在此之前,晋帝国的宗室内斗八王之乱终于结束,混乱的秩序尚未评定,又发生了永嘉之乱,匈奴贵族刘氏一族攻入洛阳,俘虏了皇帝,又杀了王公大臣与不少百姓,造成极大的动乱。为了躲避这场兵祸,北方的名门大族纷纷打包南下,渡过长江,而后,晋的宗室在南渡大族的扶持下,在南方建立了新的政权,也就是东晋,开启了南北朝分治数百年的历史。

不过我们要说的不是这个,因为动乱发生的地方在洛阳与华北,也就是现在的河南一带,但是我们的故事却在敦煌,对于当时的西晋帝国而言,是个鞭长莫及的边疆地带。

宁嫁猪狗、不为汝妻:一封1700年前的家书

原图取材自维基西晋地图

当整个西晋帝国的中心一片混乱时,有八封信分别从姑臧、金城(也就是图中的凉州那附近)与敦煌等地送出,随著商队西行,预计送抵楼兰还有更西边的撒马尔罕(今乌兹别克撒马尔罕)之间的一些城镇。

在影视作品中,我们常常看到一个信差骑著马,一边喊著八百里加急,一路从边关衝到皇帝面前,都是同一人同一马。事实上,那是不可能的,长途旅人与军队都会携带多馀的马匹交换骑乘,如果运送紧急的书信,则会使用驿传,由 A 地的 A 小兵骑著 A 马,骑三十里左右到 B 地,把信交给 B 小兵,骑著 B 马往下一个地方前进,传到皇帝手中时,常常已经转了不知多少站,这样才有可能即时地把信息送到。

但是官府以外的人若是要送信,就不一定能够利用驿传,他们通常会请认识的人带信,也许中间也会经过几手才能真正转到收信人手中。这样的邮寄方式,就很难保证收信的日期,更无法保证信是否真的到了对方手中。

我们的故事,就出在一个邮递的意外中。

八封没有收到的信

大约在 312-314 年间,这八封信从寄件者手中送出,这些信是写在纸上的,各自卷成一卷,包在布包中被交给了送信人。送信人走到敦煌的一处烽燧时,或许是为了歇脚或者躲避风沙、强盗等等,而进入烽燧中的一个小房间中,不知为何,这位粗心的送信人将这八封信遗落在此,在千馀年的风沙中,信件沉埋于此,始终未能送到它们的收信人手中。

宁嫁猪狗、不为汝妻:一封1700年前的家书

汉代烽燧遗址

直到 1500 多年后的 1907 年,英国探险家斯坦因(Sir A. Stein 1862-1943)意外走进这个被风沙堆积了多年的小室,拾得了八封信函。[1]

宁嫁猪狗、不为汝妻:一封1700年前的家书

斯坦因,1909年

斯坦因是何许人也?

在中国,斯坦因与法国的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1945)被指为「盗取」敦煌千佛洞文书的「帝国主义者」、「盗宝者」,这一点,我无意替他们辩护,他们确实从中国取走了敦煌文书,他们的赞助者也确实有帝国主义侵略的意图。但是若是没有他们,敦煌文书的命运或许大不相同。

从敦煌文书后续的故事中,我们或许可以猜想若无斯、伯二人,敦煌文书将会如何?当清廷终于得知敦煌文书已被英、法、俄、日……等国的探险队瓜分大半之后,便派人将敦煌文书通通运往北京。从敦煌出发时是四千馀卷,但是在沿路上,经手的官员与仕绅从中取走了不少品相较好的卷子,为了对上 4000 多的卷数,他们将剩下的文书割开,由 1 变 2 甚至变 3 ,藉此蒙混朝廷。

但是被斯坦因与伯希和带回英国与法国的文书,在东方学家们的努力之下,成为现今「敦煌学」的重要基础,大大地改变了我们对于西域和丝路的研究。就这一点来看,斯坦因与伯希和的贡献仍是值得肯定的。

斯坦因从中国带走的东西并不只有敦煌文书,由于他有语言学的背景,因此特别留心少数语言的文献,他从敦煌烽燧中取得的八封信,也在这种情况下,被他带回英国。

一开始,斯坦因并不清楚这到底是什麽语言,随后,伯希和带回的敦煌文书中也发现了类似的语言,在欧陆学者们的努力下,最终确认这八封信裡的文字是粟特文,一种属于东伊朗语、失传已久的中亚语言,使用这种语言、又住在索格底亚那地区(Sogdiana)的人们,被称为粟特人。

「粟特(Sogdian)」是什麽?

粟特是中国古籍中的译音,也有译窣利的,粟特人居住在今乌兹别克与塔吉克的泽拉夫善河流域。

粟特人在索格底亚那建立了许多小国,如史国、安国、康国.......等。

进入汉地的粟特人通常以国为姓,也称「昭武九姓」或「九姓胡」。

在长达百年的粟特研究史中,这八封信被称为「粟特古信札(Sogdian Ancient Letters)」,是现存最早的粟特文文献。百年来,在许多学者的努力下,这些从未送到收信人手中的信件才逐渐地披露了它们携带的信息。

其中的1号与3号文书,出自同一位女性之手,收信人则是寄件者的母亲与丈夫,叙述的事件也是一致的,究竟,发生了什麽事情,让这位四世纪的粟特女性写信回千里之外的故乡求助呢?

粟特商人与他们的家庭

话说,约在四世纪初,粟特男子那奈德(Nanai-dhant)带著他的妻子米薇(Miwnay)与女儿莎恩(Shayn),从撒马尔罕到敦煌做生意,不知何故,他将妻女留在敦煌,自己返回撒马尔罕,一去三年。

被留在敦煌的米薇母女盘缠用尽,不得不一再去信要求那奈德想办法将她带回撒马尔罕,而那奈德的生意合伙人法克汉德(Farnkhund)欠债逃跑,致使她们母女必须承担债务,女儿则在母亲的信中附议,请求父亲给她们寄些钱来,因为她们已经成为奴隶了。除此之外,米薇也写信给她的母亲蔡特思(Chatis),表示她虽然有门路,却没有钱,也没能得到丈夫亲戚的允许而无法离开。

文本中牵涉的核心人物共有六人,以米薇为中心来说,有她的母亲、丈夫与女儿、丈夫的亲戚阿迪文(Artivan)、丈夫的生意伙伴法克汉德,除了这六人之外,米薇也曾向一位市政委员求助无果,唯有一位祭司帮助她。

宁嫁猪狗、不为汝妻:一封1700年前的家书

人物关係图

从名字上看来,米薇之母蔡特思可能不是粟特人,俄国学者 Livshits 从三世纪的印度语文献中认为,这是个印度人的名字,但是另一位学者 Sims-Williams 认为在尼雅的佉卢文中也有同样的字根,当可证明她并非印度人、而是大夏人。

大夏/ Bactria,是一个希腊化时代之前就存在的王国,位置约在今日的阿富汗。

亚历山大大帝的妻子即是大夏的公主,在三世纪之前,大夏商人在丝路上曾经相当活跃。

后来,随著国势日衰与粟特的崛起,大夏的商业也跟著没落。

米薇夫妇的名字则比较明确来自粟特语,米薇的意思是「幼虎」,对照她信中的用语,实在堪称一位「虎妻」。而那奈德之意是「受娜娜女神所造」,娜娜女神是祆教的神祇,由此可知那奈德的家庭是祆教信徒。

由于粟特社会中有贵族、自由民与奴隶,所以在两封书信上也都注记了寄件人的身分,可以知道这个粟特家庭原先绝非奴隶,而是自由民,正因如此,米薇对于自己因欠债而沦落为奴的愤怒知情可想而知。

那麽,这位虎妻的信裡究竟写了什麽呢?

宁嫁猪狗、不为汝妻:一封1700年前的家书

1号文书,收件人是米薇的母亲

寄自〔她的〕女儿,自由民米薇,向〔她〕亲爱的〔母亲〕蔡特思,致以祝福〔和〕敬意。对于可能〔看到〕您身体健康〔并且〕心情愉快的人来说,〔将〕是愉快的一天,而对于〔我来说〕,当我们能够亲自见到您身体〔健康〕,〔那将是〕我最美好的一天。我心急火燎地想见到您,〔但〕毫无希望。

我一再向市政委员萨格哈拉克求助,〔但他说:在这裡,那奈德没有比阿迪文关係更近的其他(亲戚)了。我请求阿迪文,〔但〕他说:法克汉德〔是〕’xšnγβnt,因此我拒绝了〔他的〕催促,我拒绝了……法克汉德说:如果〔你〕丈夫的亲戚不同意你回到你母亲身边,我怎麽能带你去呢?等待……到来吧;也许那奈德会来的。

我生活得很惨,没有衣服,没有金钱;我想借钱,〔但是〕没有人肯借〔钱〕给我,〔所以〕我依靠祭司的〔?〕施捨〔?〕。〔他对我说〕如果你走,我会给你一匹骆驼,一名男子将〔陪同你〕前往,一路上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在读到你的来信之前,但愿他〔?〕能为我这样做。

1 号文书的收件人是米薇的母亲蔡特思,米薇显然受过一定程度的教育,她在寒暄过后,陈述了自己的困境,或许有委婉希望母亲资助的意思。在这封信中,我们可以发现米薇在写信给母亲之前,曾经向市政委员求助,但是这位委员却将责任推给了那奈德的亲戚、也就是米薇夫族的代表人物,但是这位亲戚拒绝了米薇。

米薇于是转向丈夫的生意伙伴,但是这位生意伙伴又把责任踢给夫族的亲戚,不过生意伙伴的说法很有意思,他说「如果[你]丈夫的亲戚不同意你回到你母亲身边,我怎麽能带你去呢?」,从信件后面的发展也可以看见,米薇所请求的并不只是旅费,更重要的是离开的「许可」。未能取得许可之前,这位女性移民与她的女儿无法离开。

愤怒的妻子

米薇的第一封信写给她的母亲,虽然急切而无奈,措词却还算平和。但是她写给丈夫的信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从〈粟特文古信札〉写作的格式看来,粟特人的信件习惯在开头问候对方,并表示对于能闻知对方安然无恙欢喜。可是米薇却以此讽刺地对丈夫说:

当我听说你安然无恙〔的消息〕,我想我也将永生不死。然而,我〔虽然〕活著……很惨、一点都不好,甚至我总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接著,她非常不满地抱怨丈夫对她不闻不问:

一次又一次,我寄信给你,〔但是〕我却不曾从你那儿收到任何〔一封〕信,〔因此〕我已经对你失去希望。我在敦煌不幸地过了三年,都是因为你。曾经有一次、两次、甚至是五次机会,离去的路(为我而)开。但是〔他们〕拒绝与我同行,我被如此告知:『在这事上,〔这裡〕没有任何(人)可能陪你。』

如同她写给母亲的信一样,米薇再次陈述了自己如何去寻求丈夫的生意伙伴、亲戚与市政委员的协助,但是这些男人们互推皮球,最后一致认为米薇的去留是她夫族的决定、外人不可以插手。

这种认知,或许从「kt’w’ntk」这个词可以看出端倪,「kt’w’ntk」字面上的意思是「户主」, 也可衍申为「丈夫」,在 1 号文书第 7 行中提到阿迪文时,书信中写的是「kt’w’ntk γwtm」,释读者Sims-Williams的解释是「丈夫的亲戚」,但是他认为也可以理解为「一位亲戚(他是一家之主)」。

换言之,阿迪文被认定是「户主」或者代理人,应该是粟特人内部的认知,可知这些移民绝非独立的个体,而有组织来管理他们。这种由移民内部处理纠纷的情况,在后代的史料中较为明显,但是在米薇的信件中,或许也可一窥一二。

需要注意的是,在这裡的决策者都是男人,米薇虽然身为母亲,却好像不能让女儿单独离去,她写给母亲的信也没有要求母亲的许可,或许母亲的角色在这件事情上并没有决定的权力。

这种进退两难的情况,使得米薇的满腔怒火全发在丈夫头上,因为离开本家、前往敦煌这件事,应是那奈德一意孤行,米薇的家人并不赞同,现在出了状况,丈夫不闻不问,「虎妻」大概越写越生气,怒气跃然纸上:

在我父家我从未有过如此遭遇……. 我服从你的指示来到敦煌,并违背了〔我〕母亲和〔我〕兄弟们的意愿。 显然在我答应你的那天,我就惹怒了众神。 我宁愿做猪狗之妻也不愿嫁给你!

宁嫁猪狗、不为汝妻:一封1700年前的家书

米薇的信至此结束,但是女儿莎恩在附笔中告诉父亲,由于父亲的伙伴欠债逃跑,使得她们母女必须承担对方的债务,而沦落为当地汉人的奴隶,我们不清楚米薇担任什麽职务,但是莎恩在信中表示,她自己必须照顾一大批家畜。

莎恩对父亲说「而我知道你不在乎寄出那二十枚金币,但是对于整〔件事〕来说,却是(需要的)」,似乎莎恩很确定她父亲的经济状况绝对足以支付债务、并能解救她们母女。那奈德有能力却没有作为,或许是米薇之所以愤怒的主因。

当然,在这种非常意外才留下来的文献中,我们看不见另一方的说词,或许那奈德有难言之隐或无意处置,也不排除他可能根本不在人世了。

米薇的愤怒、无助与挫折,在一千五百年后依然历历在目,在写下这封信时,她并不知道自己是迄今唯一一位亲自叙述自己心声的粟特女子,她也不知道,在她之后,不计其数的粟特女性和她一样离乡背井,进入后来的北朝隋唐帝国、突厥汗国、阿拉伯帝国……等大国,她们的时代虽然不同,境遇却未必相异,之后,我们会慢慢叙述。

宁嫁猪狗、不为汝妻:一封1700年前的家书

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米薇为何急不可耐地写信向丈夫和母亲求助呢?除了钱财上的缺乏,还有什麽原因使得她亟欲离开西晋?

外在的原因可以从 2 号文书来考虑。

在〈粟特文古信札〉的研究史上,引起较大争论的焦点主要是信件的时间,经过多位学者的讨论,目前普遍认为这批书信写作的时间在西元 307-314 年间,其根据来自二号书信中提及邺城与洛阳的动乱。

由于这批书信是现存最早的粟特文献,文法与用字都与后来的粟特文有些差别,在释读上必须仰赖历史语言学家的对比,也须参考其他中亚或者西亚的语言做为对照。藉由语言学上的辩证,信件中提及的人物关係与事件始末也越来越明确,从八封信件的不同来源、不同去处与简略的信封地址,可以猜测四世纪的粟特人群体有自己的网络,并以此交换信息。

2 号文书的作者写信回报他的上司或者主人说:

据他们说,最后一位天子因为饥馑与火灾逃离了洛阳,有人在宫殿和城市裡放火,宫殿被付之一炬,城市[也遭到了毁灭],洛阳已不复存在、邺也不复存在。

西晋帝国的动盪不安,使得这些远来求利的商人们感到悲伤,2 号文书的作者又说:

我们(指身在金城与敦煌的移民)仅仅是保住了性命…….若是这一切不会(成真),我就不会准备给你们写信告知我们近况如何。而且,老爷们,如果我写信告诉了你们中国现在发生的所有事,(这定会)令人不胜伤悲,对你们来说,那裡已无利(可图)了。

2号文书的作者显然是代替他在撒马尔罕的主人管理一些事情,他告诉他的主人,四年前他派出了一个商队前往洛阳,但是当商队抵达时,却发生了大饥荒,致使商队都死在那裡。随后,他又派出另一个商人前往敦煌,那人未得他的允许进出敦煌,随后在西域遇袭而死。

作者在信件的后半段悲观地交代了自己的后事,他将自己的存款交给一个商人带回撒马尔罕,恳求主人替他投资,作为他孩子的养育费。他殷殷嘱托著说:

请记住,有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如果他能一直活著并长大成人,除了这笔钱没有任何指望。

他之所以这麽悲观,是因为「日复一日,我们都在担心被谋杀、被抢劫。」

这种悲伤恐惧的心情,在2号文书中处处可见,或许不只是作者的担忧而已。回到米薇的故事,除了对家乡的思念与经济上的困境等内在原因之外,有可能在外部原因上,米薇也感觉到了西晋帝国的动乱,

然而,2号文书的收件人与米薇的母亲和丈夫一样,永远也等不到这封信,我们无法得知 2 号文书裡那位恳求託孤的悲伤父亲最后能否与他的孩子团聚、或者客死异乡,如同我们无法知道米薇母女最后的结局,她们回到家乡了吗?或者在敦煌终老?还是辗转去了何处呢?我们常说,真相是时间的女儿,但是在 1500 年后,在这篇文章中提到的所有人都已成为朽骨,故事的结局却像那个信差遗落信件的瞬间一般,是一片未知。

粟特的历史,也在一千馀年后持续在发展中。

一百年前,斯坦因捡起那包信时,并不知道他捡起的是一个族群的历史。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