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珊·桑塔格|作為隱喻的疾病

苏珊·桑塔格|作为隐喻的疾病

苏珊·桑塔格|作为隐喻的疾病

引子

疾病是生命的陰面,是一重更麻煩的公民身份。每個降臨世間的人都擁有雙重公民身份,其一屬於健康王國,另一則屬於疾病王國。儘管我們都只樂於使用健康王國的護照,但或遲或早,至少會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們每個人都被迫承認我們也是另一王國的公民。

我並不想描述移民疾病王國並在那裡生活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只想描述圍繞那一處境所編造的種種懲罰性的或感傷性的幻象:不是描繪這一王國的實際地理狀況,而是描繪有關國家特徵的種種陳見。我的主題不是身體疾病本身,而是疾病被當作修辭手法或隱喻加以使用的情形。我的觀點是,疾病並非隱喻,而看待疾病的最真誠的方式——同時也是患者對待疾病的最健康的方式——是儘可能消除或抵制隱喻性思考。然而,要居住在由陰森恐怖的隱喻構成道道風景的疾病王國而不蒙受隱喻之偏見,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寫作此文,是為了揭示這些隱喻,並藉此擺脫這些隱喻。

1

兩種疾病一直以來都引人注目地同樣為隱喻修飾物所複雜化,這就是結核病和癌症。

結核病在十九世紀所激發出來的和癌症在當今所激發出來的那些幻象,是對一個醫學假定自己能夠包治百病的時代裡出現的一種被認為難以治癒、神秘莫測的疾病——即一種人們缺乏瞭解的疾病——的反應。這樣一種疾病,名副其實地是神秘的。只要這種疾病的病因沒有被弄清,只要醫生的治療終歸無效,結核病就被認為是對生命的偷偷摸摸、毫不留情的盜劫。現在,輪到癌症來成為這種不通報一聲就潛入身體的疾病,充當那種被認為是冷酷、秘密的侵入者的疾病角色——它將一直充當這個角色,直到有一天,像當初的結核病一樣,其病因被查明,其治療方法變得有效。

儘管疾病的神秘化方式被置於新的期待背景上,但疾病(曾經是結核病,現在是癌症)本身喚起的是一種全然古老的恐懼。任何一種被作為神秘之物加以對待並確實令人大感恐怖的疾病,即使事實上不具有傳染性,也會被感到在道德上具有傳染性。因此,數量驚人的癌症患者發現他們的親戚朋友在迴避自己,而自己的家人則把自己當作消毒的對象,倒好像癌症和結核病一樣是傳染病。與患有一種被認為是神秘的惡疾的人打交道,那感覺簡直就像是一種過錯;或者更糟,是對禁忌的冒犯。光是這些疾病的名稱就似乎具有一種魔力。在司湯達《阿爾芒斯》(一八二七)中,男主人公的母親拒絕說“結核病”,因為她擔心一旦說出這個詞,兒子的病情就會迅速惡化。卡爾·梅寧格也發現(見其《活力平衡》)“單是‘癌症’這個字眼兒,據說就能殺死那些此前一直為惡疾所苦、卻尚未被它(立刻)壓垮的病人”。他作出這番評論,是為了支持在當代醫學和精神病學中大行其道的那些具有反智色彩的虔信態度以及廉價的憐憫。“患者之所以找我們,是因為他們遭受疾病之苦,感到灰心喪氣而又無能為力。”他接著說,“他們不想被貼上那種使人身敗名裂的標籤,他們當然有這個權利。”梅寧格醫生建議醫生們不妨丟開“名稱”和“標籤”(“我們的作用是幫助這些病人,而不是加重他們的痛苦。”)——而這實際上可能強化了疾病的神秘性和醫學的權威性。不是如此這般的命名行為,而是“癌症”這個名稱,讓人感到受了貶抑或身敗名裂。只要某種特別的疾病被當作邪惡的、不可克服的壞事而不是僅僅被當作疾病來對待,那大多數癌症患者一旦獲悉自己所患之病,就會感到在道德上低人一頭。解決之道並非是對癌症患者隱瞞實情,而是糾正有關這種疾病的看法,瓦解其神秘性。

僅僅幾十年前,一旦獲悉某人患了結核病,就無異於聽到了他的死刑判決——正如當今,在一般人的想象中,癌症等同於死亡——人們普遍地對結核病人隱瞞他們所患之病的真相,在他們死後,又對他們的子女進行隱瞞。即便對那些已獲悉自己病情的患者,醫生和患者家屬也有顧慮,不想多談。“人們並未明確告訴過我什麼,”卡夫卡一九二四年四月從療養院(兩個月後,他死於該療養院)寫信給一位朋友說,“因為一談到結核病……每個人的聲音都立刻變了,嗓音遲疑,言辭閃爍,目光呆滯。”隱瞞癌症病情的慣例甚至更為牢固。在法國和意大利,醫生們仍堅持這一成規,即向癌症患者家屬通報癌症診斷結果,但對患者本人卻諱莫如深;醫生們認為,除了那些極其明事理、知天命的患者外,其他癌症患者全都承受不了真相(一位頂尖的法國腫瘤專家告訴我,在他的癌症患者中,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人知道自己患的是癌症)。在美國——部分原因是醫生們擔心因治療失當而招惹官司——如今對患者要坦率得多,但這個國家最大的腫瘤醫院在給門診病人寄常規通知和賬單時,卻不在信封上註明寄信人,其假設的理由是病人可能不想讓家裡人知道自己所患何病。因為一旦患上癌症,就可能被當作一樁醜事,會危及患者的性愛生活、他的晉升機會,甚至他的工作,所以知道自己患了癌症的人對自己所患之病即使不是三緘其口,也往往表現得極為謹慎。一九六六年通過的聯邦法律《知情權法案》將“癌症治療”作為不得公之於眾的事項列入排除條款,因為這些事項一旦公之於眾,就可能“無端侵犯個人隱私”。癌症是該條款提到的惟一一種疾病。

對癌症患者撒謊,以及癌症患者自己撒謊,所有這些,都證明在發達工業社會里人們多麼難以正視死亡。既然死亡現在成了一個毫無意義、令人反感的事件,那麼,被普遍認為是死亡同義語的那種疾病當然就被當作某種需要加以遮掩的東西。對癌症患者隱瞞其所患之病的性質的政策,反映出這一信條,即最好不要讓將死之人知道他們將死的消息,所謂好死就是猝死,要是死亡是發生在我們處於無意識狀態或睡眠狀態時,那就最好不過。然而,當代對死亡的拒斥,並不能解釋人們撒謊的程度,亦不能解釋人們為何希望他人對自己撒謊;它沒有觸及最深處的恐懼。患冠狀動脈血栓症的人有可能要拖上若干年才死於下一次的病情發作,這就如同患癌症的人有可能在短時間內就死於癌症。但沒有人會考慮對心臟病人隱瞞病情:患心臟病沒有什麼丟人的。人們之所以對癌症患者撒謊,不僅因為這種疾病是(或被認為是)死刑判決,還因為它——就這個詞原初的意義而言——令人感到厭惡:對感官來說,它顯得不祥、可惡、令人反感。心臟病意味著身體機能的衰弱、紊亂和喪失;它不會讓人感到不好意思,它與當初圍繞結核病患者並至今仍圍繞癌症患者的那種禁忌無關。從加之於結核病和癌症之上的這些隱喻,可以看出一類特別能引起共鳴的、令人恐懼的隱喻的實施過程。

2

在結核病和癌症的歷史的大部分時間裡,對它們的隱喻性使用是交叉的和重疊的。據《牛津英語辭典》,“consumption”(消耗)一詞最早被當作肺結核同義詞使用的時間,可追溯到一三九八年(特里維薩的約翰說:“當氣血虧損時,隨之而來的便是肺癆和衰弱。”)。不過,對癌症的前現代理解也引發了“消耗”這一觀念。《牛津英語辭典》收錄了癌症的早期修辭性定義,即“任何緩慢地、悄悄地侵蝕、損傷、腐蝕和消耗身體的疾病”(托馬斯·佩內爾於一五二八年寫道:“瘤子是侵吞身體各部分的陰鬱的膿腫。”)。癌症最早的描述性定義把癌症說成是瘤子、疙瘩或者腫塊,而對癌症的命名——來自希臘語的karkinos和拉丁語的cancer,其意都是crab(“蟹”)——據蓋倫說,靈感來自腫瘤暴露在外的腫大血管與蟹爪酷似,而不像許多人所認為的那樣,是因為轉移性疾病的活動狀態類似於蟹的爬行或移動。但詞源學顯示,結核病也曾一度被視為一種不正常的突起:結核病這個詞——來自拉丁語的tūberculum,為tūber,bump,swelling的小詞——意思是指病態腫脹、腫塊、突起或瘤子。於十九世紀五十年代創立細胞病理學的魯道夫·菲爾紹認為結核是瘤子。

因而,從古代末期一直到不久以前,結核病——從類型上說——就是癌症。像結核病一樣,癌症也被描述為身體被消耗的過程。直到細胞病理學創立後,才出現關於這兩種疾病的現代定義。只有藉助顯微鏡,才可能掌握癌症的區別性特徵,知道它是一種細胞活動,並不一定顯現為外部的或甚至明顯的腫塊(在十九世紀中期以前,白血病一直未被當作癌症)。直到一八八二年之後,即結核病被發現是一種細菌感染之後,才可能把癌症從結核病中區分開來。醫學思維的這些進展,使有關這兩種疾病的那些主要隱喻真正區別開來,大部分還形成了對照。至此,有關癌症的現代幻象才得以開始形成——自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始,這一有關癌症的幻象陸續承繼了當初為結核病幻象所戲劇化了的大部分問題,但看待這兩種疾病及其症狀的方式卻非常不同,差不多是對立的。

結核病被視為某個器官的病,即肺部的病,而癌症卻被視為一種能夠出現在任何一個器官的病,其發病的範圍可以是全身。

結核病被視為症狀對比極為突出的病:蒼白與潮紅,一會兒亢奮,一會兒疲乏。該病的陣發性過程可從咳嗽這個被認為是結核病的典型症狀中看出來。患者痛苦地咳完後,又疲乏地回覆到原來的狀態,緩過氣來,正常呼吸;然後,又咳開了。癌症卻是一種增生性的疾病(有時能看得見,但更典型地是潛伏在體內),是那種反常的、最終導致死亡的增生,一種可被測量到的持續而平穩的增生。儘管有時候腫瘤的增長可以被遏制(緩解),但癌症並不帶來那種據認為是結核病特徵的矛盾行為的對比——亢奮的舉止、熱情的順從。結核病人只是有時會顯得蒼白,但癌症患者的蒼白卻始終不變。

結核病使身體變得“透明”。作為標準的診斷手段,X光使人能看到自己的身體內部,通常是第一次看到——身體對自己變得透明瞭。很早以來,結核病就一直被認為有大量的可見症狀(逐漸消瘦、咳嗽、疲乏、發燒),也可能會戲劇性地突然顯現出來(手帕上的血),但對癌症來說,頗為典型的是,主要的症狀都被認為是不可見的——直到癌症晚期,症狀才顯露出來,而這時一切都為時已晚。癌症這種疾病通常是偶然間發現的,或是在例行的身體檢查中被查出來的,它可以在不顯示任何可見症狀的情況下就已發展到很嚴重的程度。人們只好把這個不透明的身體帶到專家那兒,看看裡面是否藏有癌瘤。患者所不能肯定的事,專家可以通過對從患者身體組織切下的切片進行分析來確定。結核病患者可以看到他們自己的X光片,或者甚至自己保存它們:《魔山》中那個療養院裡的患者們將他們的X光片揣在胸前的口袋裡,帶著四處走動。癌症患者則看不到他們的切片檢查結果。

結核病曾經——至今也仍然——被認為能帶來情緒高漲、胃口大增、性慾旺盛。在《魔山》中,對結核病患者進行食物療法的一部分,是安排第二頓早餐,而患者們吃得津津有味。癌症卻被認為嚴重削弱了患者的活力,使他變得食慾不振,或者毫無食慾。結核病被想象成能夠催發性欲,並且能產生一種超凡的誘惑力。癌症卻被認為是減退性慾的。結核病有這樣的特點,即它的許多症狀都是假象——例如表現出來的活力不過來自虛弱,臉上的潮紅看起來像是健康的標誌,其實來自發燒,而活力的突然高漲可能只是死亡的前兆(能量的這種噴湧總的說來是自毀的,而且也是毀人的:想想多克·霍利迪這個老西部傳說吧,那個患結核病的槍手因疾病的痛苦折磨而失去了道德約束)。癌症的症狀卻非假象。

結核病是分解性的,發熱性的和流失性的;它是一種體液病——身體變成痰、黏液、唾沫,直至最終變成血,同時也是一種氣體病,是一種需要更新鮮空氣的病。癌症卻是蛻化性的,身體組織蛻變成硬物。艾麗絲·詹姆斯一八九二年死於癌症,在前一年所寫的日記裡,她談到了“我乳房裡的這種邪惡的花崗岩般的物質”。但這種腫塊是活的,是一個有自己意志的胎狀物。諾瓦利斯在一七九八年前後為自己的百科全書項目所撰寫的條目中,把癌瘤與壞疽一起定義為“發育成熟的寄生物——它們生長,它們被繁殖,亦自我繁殖,有其自身結構、分泌物和食物”。癌症是惡魔般的妊娠。當聖哲羅姆寫下“那個腹部隆起的人孕育著自己的死亡”這句話時,一定是想到了癌症。儘管結核病和癌症這兩種疾病都表現為身體消瘦的過程,但結核病引起的體重減輕被認為大大不同於癌症引起的體重減輕。對結核病而言,患者是“被消耗掉的”,是被燃燒掉的,而對癌症來說,患者是被外來細胞“侵入”的,這些細胞大量繁殖,造成了身體機能的退化和障礙。癌症患者“枯萎”(艾麗絲·詹姆斯語)或者“萎縮”(威爾海姆·賴希語)。

——節選自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2018年版)

瘦肉與無花果;然後將上述食物同放入沙鍋內,用中火煲1~2小時。熟後待溫,分次食用。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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