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有關他媚日的傳聞,有哪些子虛烏有的誤解?

好像有種民族情緒在負氣鬧脾氣似的,當魯迅終於從神壇被拽下來後,有關他精日或媚日的傳聞,這些年來也日益甚囂塵上,黃埃沖天。以至於如今在頭條,連評說“魯迅為什麼從來不罵日本人”都成了此止彼赴、隨拋隨擲的“月經帖”,不停地另生枝節。

魯迅:有關他媚日的傳聞,有哪些子虛烏有的誤解?

魯迅生前身後,向來都是我們這個民族星辰一般的人物,指責他“精日”,不是一個簡單的標籤玩笑,實是對他一生立場、操守、品德投以最不懷好意的疑慮,甚或是加以暈頭暈腦、懨氣躁怒的鞭屍。魯迅留日時,搞的是醫學,解剖過的屍體不知凡幾,恐怕萬不想到自己此身永藏山阿之後,也要在揹負叛國嫌疑的罵殺中遭此苦辛吧。

流言可畏,眾口鑠金。我們的民族思維,似乎總愛走極端主義。過去惡捧魯迅,幾十年鳴鑼放銃,如請菩薩落座,神化為“民族魂”不得絲毫非議;如今他失勢,大家又恨不得將其塗抹為“親日漢奸”而後快。這對魯迅當然是不公的,某種程度上也可說是我們“國民性”之脾還很小孩子氣的表現。

所以,本愚特別想借此文字冗談之機,和一些不明真相的朋友們清談幾句,雖不敢自居絕對正確,但也自覺是努力客觀公正的表達。


毋庸置疑, 魯迅生前,對日本、日本人及日本文化有著較深厚的情愫,和日本友人的聯絡也較為熱火。

魯迅:有關他媚日的傳聞,有哪些子虛烏有的誤解?

1902年3月24日,也就是魯迅19歲那年,他以官派公費留學生身份赴日留學,在日本居住、學習長達8年。19歲到27歲,是一個人最美好的時光,其實也是成年魯迅半生飄零中最安閒、自在的時光。日本這個“絕國異域”,給他留下不少清嘉溫馨的記憶,而明治時代的日本普通民眾,普遍還留存著尊重乃至禮遇“天朝上國”子民的傳統,他對日本人的觀感是比較好的。所以他會說,“日本和中國的大眾,本來就是兄弟”。因為這段經歷,他生活中的很多習慣甚至都有點“日本化”了,比如在日期間剪辮子、穿和服、留鬍鬚,以至於好幾次都被誤以為是日本人。這些事實,他自己的文章,包括後來周作人、許壽裳的回憶,都有點滴反映,並不需要回避。

其實,往大一點的歷史觀追索,就會知道,這種態度和情感幾乎這是1894甲午戰爭以後、至1936年中日全面對抗之前,中國革命同志共有的記憶。當時的日本,幾乎就是中國革命志士們的“百慕大”。因為在甲午戰爭中的戰敗,當時很多中國覺悟之士紛紛對這個島國鄰居產生濃厚興趣,非但總體未曾仇視排斥,反倒開啟了“知恥後勇”式的留學日本、向對手學習的浩蕩歷程。郭沫若說這批人總數有30萬人左右。魯迅不過是人潮隊伍中一個。

魯迅:有關他媚日的傳聞,有哪些子虛烏有的誤解?

那時的日本軍國主義思潮尚未全面瀰漫,很多日本人抱著感念中國漢唐之恩的心態,真誠以對,這些革命黨人前期在日如魚得水。基本上,這是一種由內到外的對異質文明理性的有區分的接受心態,所以說起來魯迅對日有好感,其心態極其普遍。甚至可以說,當時留日革命黨人,從孫中山到蔣校長到周伍豪,主觀上對日沒好感的反倒真的很難找出來。這一點,想看過平江不肖生《留東外史》、實藤惠秀《中國人留學日本史》等書的朋友都是能有所觀照的吧。

但需要說明的是,魯迅對日本是有好感,但和他弟弟周作人始終視之為“第二故鄉”不同的是,他對日從來都抱有疑慮和警惕之心。8年漫長的留日生活,他留下專文記錄的作品僅有《藤野先生》一篇,口吻還是“東京也無非是這樣……”這樣的不屑。從他文章看,他雖對藤野先生等部分日本友人也有過讚美,但從不曾在文中稱頌日本,而且對日本式的現代化道路,向來懷疑,後來對蘇式路徑更有認同,想來也是這種心理邏輯的自然推演。

而且,人都說他喜歡罵中國人,其實他只是有意採取一種“言過其實”式的“怒其不爭”策略而言。其實他一直對中國人尤其是年輕一代抱有莫大希望。當初他仙台不久,就給同鄉兼好友蔣抑卮寫信說,他觀察日本青年良久,認為“敢決言其思想行為決不居我震旦青年上”,並充滿感情地對國家前途表示樂觀,“黃帝之靈或當不餒歟” !

魯迅:有關他媚日的傳聞,有哪些子虛烏有的誤解?

這些記述,雖然疏略,但基本上就是作為日本留學生魯迅心路歷程及對日情緒的重點表曝。所以,若有人搬弄是非,說魯迅對日本及日本人態度曖昧,甚至精日媚日,我的感想很簡單:請拿出確鑿的文獻證據來!


責罵魯迅精日媚日,還有一個重要“殺手鐧”,就是魯迅生平往來,多為日本人。這一說法,貌似振振有詞,但文史素養稍具足用者,都會明白這是無根無據的。

作為日本留學生、一個家國情懷與國際主義精神兼具的作家,魯迅是有很多日本友人。從《魯迅全集》可知,他一生中直接交往的日本友人多達160位,比如我們熟悉的藤野先生,完山書店的老闆內山完造、他筆下常出現的日本友人增田涉等等。但是,我們現有的所有材料都可以驗證,他所交往的對象,並沒有一個是日方政治人物,更沒有日本侵華分子的蹤影;魯迅與他們的往來,也未曾涉及絲毫有損人格與國格之事。

魯迅死在1936年中日全面對抗之前。他對日本人的光感,和他們的交往,是純人情化的朋友私誼,而不是說僅僅因為你是日本人,就迅速落為簡單的“不共戴天”的兩極化,即便文章言語也沒有淪為“愛國套話”言說。他是將日本帝國與普通日本人民區別對待,所以他會常去內山書店坐坐,與日本友人山本初枝、增田涉等頻繁書信往來,討論。這些日本友人在他落難時、需要幫助時,也都無私出手——比如1932年1.28事變時,子彈都打到他寓所窗戶,幸虧內山書店提供避難之所全家才得以安全活命。倘不刻意去尋查雙方身份,他們其實就是正常而溫暖的朋友往來。

魯迅:有關他媚日的傳聞,有哪些子虛烏有的誤解?

他不帶民族偏見,與對華友好的日本人士維持著良好關係,但他的民族立場從來沒有疑問。比如,1936年,他得知中日關係緊張,察覺到租界也不穩,那時已重病在身,對日本還是非常警醒,叮囑他兒子海嬰“趕緊搬離虹口”,免為對方所獲;他臨終前,彷彿有預見似的,念茲在茲的事情之一,就是託三弟給早已失和沒有聯繫的周作人傳話,叮囑他任何時刻都不能軟弱,不能做“漢奸”之事;他去世後,中日全面開展,他的遺孀許廣平秉其遺志,矢志抗日,還曾被日本憲兵抓走監禁76天關進集中營,被脫外衣施以電刑鞭刑等酷刑,多方營救才得以虎口逃生。

說魯迅不抗日,是完全不合事實,也不符他一貫的理念和言行的“欲加之罪”。唯一需要說明的,我個人閱讀觀感,他可能還是相信日本的“人民”多是愛好和平的,所以寫給日本友人的書法作品中,有過“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殷殷期望。也許,在他眼中,這場浩劫並不僅僅是中國的,也是日本的吧。


魯迅精日媚日的“罪行”,還有一項口實,是最騰於人口的,就是說他從來不罵日本人。但是這種看法一葉障目,也是非常武斷而無端的。

魯迅:有關他媚日的傳聞,有哪些子虛烏有的誤解?

的確,魯迅在文章中多見對國人及政府的辛辣批評,對中日關係涉及比較少,但這最大程度上顯然是因為他一貫的在“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自身批判中謀求重建的理念有關,根本無法抹煞他從來都是一個強烈的民族主義者的事實。

他對日本的侵華是非常厭惡,也始終保持距離的,只是很少去大聲嚷嚷,輕鬆賺取“愛國者”的名號。比如,山本實彥的那本回憶錄《魯迅某種內心的歷史》就說的很明白,“他堅決迴避與我國國體發生關係”,“和日本公務人員的交往他也討厭”;和魯迅接觸過近三年的兒島亨《未被瞭解的魯迅》也講述過,當有日本記者採訪他,不懷好意地說“貴國”政治、民生都很混亂不堪,“交給日本來管”豈不是更好時,魯迅勃然怒斥,直言“我們的事,要由我們自己來做!”。

他對日本,更不是沒有在私下亦或公開場合譴責過。比如奧田杏花《我們最後的談話》、圓谷弘《與魯迅談話》、許壽裳《回憶魯迅》等追憶,對日都是憤形於色;以及他自己所寫的《友邦驚詫論》、《好東西歌》、《觀鬥》、《漫與》、《上海文藝界發告世界書》、《伸寃》、《一二八戰後作》、《迎頭經》、《寫於深夜裡》、《逃的辯護》、《從幽默到正經》等等文章,都很明確地談到對日態度問題,和譴責之意。

魯迅:有關他媚日的傳聞,有哪些子虛烏有的誤解?

如今《魯迅全集》俱在,有心者檢索即得,我想不明白的地,那些噴子怎麼可以視而不見信口雌黃呢!


只是,需要解釋的是,因為彼時中日尚未全面開展,多數人心存良好期待,魯迅對日言論也並沒有那麼繁多,似乎表面上也沒那麼決裂而已。

如果這也是一個罪狀,那麼我可以打保票說,這是彼時所有中國文化人的“原罪”。因為,從歷史事實上看,這不是魯迅一個人的問題,而是當時幾乎所有中國文化人共同的心境及表現。不信,您去查閱下文獻,在1936年中日決戰、魯迅病逝之前,可以找到多少整天批判日本的文人及其言論?

而且,實際上,魯迅堪稱國內最早提出對日警惕的人士之一。1904年,時值所謂日俄戰爭,魯迅還在日本留學,當時日方報紙不斷鼓吹侵略中國有理的謬論,部分中國留日學生,甚至包括蔡元培都有同情日本的傾向,在上海《俄事警聞》中也談了同情和支持日本的言論。魯迅看後,予以痛責,認為“這些人太無遠見”,並對友人說,“日本軍閥野心勃勃,包藏禍心,如果沙俄失敗,日本獨霸東亞,中國必將更受其害”,且向《俄事警聞》提出三點意見:1,持論不能偏袒日本;2,不可用“同文同種”的謬論欺騙國人;3,要倡導對國際時事的認真研究。他託沈瓞民轉告此意見書後,《俄事警聞》的持論才有所改變。魯迅民族主義的立場是自少至老都沒有變色的。

魯迅:有關他媚日的傳聞,有哪些子虛烏有的誤解?

照樣需要補充說明的是,即便是在日中關係已經很緊張的1931年,魯迅和顢頇的“愛國者”不同的是,他仍然大力提倡國人進行“日本研究”。他直白而殷切地說,即便是日本這樣的“仇敵”,它所有而中國所無的真正優點,“我們也應該向他學習”。很顯然,他所謂的“學習日本”,不是賣國平,而是繼續他一生的理念,即意在探尋中國“復興”之路。

如果說這樣的人,這樣的言論,都要被構陷為精日,被汙衊為媚日,那隻能說,我們中國人確實已經“徹底失掉自信力”了!


其實,我一口氣嘮嘮叨叨說了那麼多,只是想說明一個非常簡潔的歷史事實:

魯迅縱使有再多不是,他的為人也好,文章也好,即便有巨多讓你不舒服的地方,但是在民族大義面前,他絲毫無愧於一個頂天立地的“中國人”身份!任何枉顧事實的誣陷,所有小智小巧的沾沾自喜,真的是無情無味的不該。

魯迅:有關他媚日的傳聞,有哪些子虛烏有的誤解?

我想,值今太平時代,一切歲月不驚、江山無恙,“讀懂魯迅”也許是高要求,但讀進去其實不難,多點求實平氣的心思就足矣。只是,山溫水膩,風雨常存,局冷棋枯,英雄安在,寫道這裡,對那位奮鬥終生、孤獨半生、也被誤解遍生之人,也真的戀戀多有顧惜之意。

2019,1,2晚,閒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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