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林清玄:紀念他最好的方式,是不要過譽,對他作品談些實話?

死生亦大矣。中國人的禮儀傳統,是“逝者為大”,而文人的習氣,也是往往要吹捧下過世前輩,不管此前有著怎樣的成見。所以,前日林清玄先生遽然辭世,社會紛紛贈諡美顯,盡其哀榮,自然是中國特色的應當。

談林清玄:紀念他最好的方式,是不要過譽,對他作品談些實話?

林清玄

林先生是島上著名文人。他經歷坎坷,終年65歲,創作生涯卻長達大半個世紀,長期出入於詩歌、評論和劇本之間,尤以散文產量最豐,成就最大,可踞當代中國作家中最高產之列,在其中也必有一席之地。而今他獨自遠行於冥寞,耳目所及盡是高度稱頌, 是真悲切也好,是消費逝者也罷,我都以為是順理成章的、極好的送別方式。

但“修辭立其誠”,紀念其人,與文章評定終究是兩回事。其人不論,倘若只是站在文學的立場上,對其文字談幾句看法,不要一味人情客套式的含糊,即便有那麼點不恤人言,只要是求實的,未必不是更見尊重的薦悼之舉吧。文學評判的歷史法則是殘酷而公正的,對一位已逝作家,現在的再多吹噓之詞,都無法在更悠長的時光裡瞞天過海。

實際上,更加坦白地講,大概是為人氣性、及閱讀趣味使然,我一向不大喜歡林先生的作品,最起碼是疑信參半。古人有句常言,“不得不同,不敢苟同;不得不異,不敢立異”,所以有些實話敢公違眾議,冒昧言之。


林先生記者出身,30歲之前,一直託身報館,是非常成功的報人。這個職業及其特性,我以為是理解林先生作品的關鍵。很大程度上,正是館職生涯,讓他師友圈皆一時俊彥,同時筆快如風,作品也以膾炙人口的小品為主,流利爽快,但模式化嚴重,也乏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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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先生作品之一

現今臺灣有頭臉的作家中,林先生的來歷算是最“微賤”的了,他後來得以卓然成名,完全是自己掙扎力學的結果,非常不容易,也讓人禮敬。他出身高雄鄉下,是真正的底層,父母純是不識字農民,飽受飢餓折磨,後來上大學也不過一專科學校,和並世文苑中人比如余光中、董橋等再落魄也是讀書人家世比起來,真有巨大的差距。因了家學及名校入學等經歷,當代臺灣作家,多文化修養較高,腹藏較豐,如果不是因為記者職業的閱歷、錘鍊、廣收雜取、見賢思齊,林先生的作品應該要比現在淺薄平庸的,要與這些人抗衡難度也要大很多。

1972年,林先生19歲,就開始進入《奔流雜誌》、《新聞人》等雜誌,為了謀生無日筆耕或輟,文辭與才華都得以充分的施展和發揮。他那時,不過文壇無名小輩,但交往是極其廣闊的,古龍的狂飲酒友,梁羽生的座上之賓,李敖的榜中密友,龔鵬程的呼引朋伴,舉凡三教九流、五行八作、落拓文人、疏狂學士,他都可以傾蓋如故。這樣的職業,在他年輕時代所給他帶來的熱鬧、氣場和信息, 顯然可以互相激盪發展出更多元的東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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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文章,我甚至更喜歡林先生的書法

大概也因此薰染,他此後寫出了那麼多的作品,但特徵和風格在此時幾乎就已經定下基調:興趣駁雜廣泛,最高深的佛學與最世俗的劇本可以出入無礙;作品佈局清一色新聞報道一般的小巧而圓通;文字謀篇的血脈富於文人雅趣;遣詞造句講究輕靈脫俗,內容題材則幾乎都是懷春、思慕、詩情畫意、感天悲地的範疇。總之,什麼都和“粗野”相對,往著“雅”道一路狂奔。

總體而論,這是彼時甚至當下城市少男少女們,都最喜歡的美文格調,也所以在那個時代,林先生可以和瓊瑤、劉墉、羅蘭等“小品小語”作家一起,成為華人讀書界最暢銷的作家,一紙風行於兩岸三地吧。在20年前,他的文字,確實是不錯的高級雞湯,作為中學生用功的課卷,也是恰如其分的,對時下浮躁的人群也不啻為一劑良藥。

也就是說,曠日持久的報人生涯和繼之的暢銷書作者地位,成就了“著名作家”林清玄,也限制了他文學成就更上層樓的可能。


林先生作品最大的問題,在於格局與氣象的孱弱無勁氣,未得為佳。那種通見的,舉重若輕的大家氣象與行雲流水的大家風範,他是內外闕如的。是以不管他生前名聲多大,我個人判斷,其文字基本上是時尚消費品,恐隨生隨滅,難得永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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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佛教居士的林清玄先生

過去,郁達夫論文,說“我以為一篇散文的最重要的內容,第一要尋這散文的心”,此“心”即為格局與氣象,這是小才子與大作家的靈胎魂際的分野。林先生自1980年代後每年要出版兩三本部新書,30歲前拿完了臺灣所有文學大獎,其《身心安頓》、《煩惱平息》、《打開心靈的門窗》諸書更是在臺屢屢刷新熱賣新記錄,但是我在讀完他四五本散文集以後,依然對他作為文章賣點的警句、創意、秘辛不甚信服,對他的藝術造詣,乃至人格修養、思想境界,態度也在“半肯半不肯”之間。

因為格局與氣象的缺失,他的文字,始終未能自我矯正三大痺症:一,佈局模式套路化;二,情感陽剛不足,只見脂粉與煽情;三,內容多是空洞無物做作抒情,是一種軟溜溜、黏糊糊、不清不楚的調調兒。他的文集,翻來覆去,充斥滿紙的都是諸如“人間有味是清歡”、“躺在草地上看星星,才是重要的事”、“要活得從容、有情,使每個人的心底都能開出一朵清淨之蓮”、“有時一個人戰勝一千個敵人一千次,遠不及他戰勝自己一千次”、“讓我們偶爾是一片雲,去造訪青山,讓青山告訴我們大地與心靈的美吧”之類模式化、空洞類、做作式抒情。其所致力打造的,是詩情、哲理、美文六字關鍵詞,形式上是文從字順、講究煉字、講究句法輕盈,總體上是文字珠璣、文思不俗,但實質底色依然是沾花惹草,吟風弄月,搔首弄姿,無病呻吟,虛張聲勢,媚悅世俗,不是大塊文章真正的美雅正高之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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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而論道中的林清玄

這樣的文字,食多無滋味,看多了嫌膩,看似平心靜氣,輕靈脫俗,卻難有真能觸及靈魂的力量。“大作家”們通見的泰山日出、雷霆萬鈞的氣象,奔雷墜石、洪荒風雷之氣息,排山倒海、閱兵方陣之文字駕馭能力,林先生幾乎是很隔閡的。

所以,他在世俗名聲大噪,但文學界裡的評論家或文人不見得會欣賞他。


林先生作品還有一個思想上的絕大問題,在於文與質失衡、 說理與說教混淆、甚至是談藝與傳教不分,導致很多文字“巧為拙者奴” ,近乎陳辭濫調,甚至有點落為文字的狎弄,而非清肅的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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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去世前一天給大眾留下的最後一條信息

林先生後半生,與其說是一名散文家,不如說是一位以文字傳法的虔誠佛教徒更合適吧。他成名很早,身世多蹇,閱歷豐富,內心的妄想情執其掙扎之烈則是自小就奠定的。所以32歲那年一邂逅佛法就一見如故,甚至不惜拋妻棄妻,入山待發修行,四處參學,深入經藏。他後來出山,寫成的“身心安頓系列”、“菩提系列”、“現代佛典系列”,雖然頻頻帶動佛教文學,重掀學佛熱潮,但是這些文字本身,又未必是真正效忠文學的體現。

至此以後,他的作品,永遠都是文影禪心。但從文章學角度而言,他的這些寫作,無論是語言、語法、語氣及其格局卻愈發走入偏執了,甚至甘居中游,停步不前。可以說, 佛學本是開啟智慧的法門,可當一位才華橫溢的作家變身為一宗教徒時,這些高深出世的學理,卻無端成為“所知障”,讓一代才子從此陷入感覺的泥濘之中,手足被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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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央視講述他的愛情往事

在我看來,林先生的談禪,固然是在五濁惡世顯示慈悲,但在情感與文字上都還沒有能力與佛學義結金蘭,從而真與萬物擊鼓催花,記記中節,斧鑿的之痕是斑斑在現的。


因此, 就文章而言,林先生此後的文章,俗套感其實是更加強化了:其一,就技術而言,題材更加狹窄,更加陷入小我之中,更加雞湯化處理。比如,諸如“菩提、空性、般若、蓮花藏”一類術語文辭舉目皆是喧賓奪主,且無論篇幅多長多短,卒章都要來點佛法的點綴闡釋,說教意味遠過於文學味道,過於僵化了;

其二,從思想而談,他的“佛學”也是偏於膚淺的,且不說諸如《紫色菩提》、《鳳眼菩提》、《星月菩提》、《如意菩提》、《拈花菩提》、《清涼菩提》等,是否存在能否概括佛法或曲解佛學的問題,單就其所講,都是“野狐禪”式的散漫鋪張,不是誠心正意,而是為文造情,空有架子,鋪排術語。什麼“以清淨心看世界,以歡喜心過生活,以平常心生情味,以柔軟心除掛礙” 什麼“生活中就有無盡的蓮花藏”、什麼“在真實的生活裡,瓠瓜也好,菜瓜也好,只因人的分別心才產生貴賤”等等,看似閱盡人間滄桑,表面上萬緣放下六根清淨,甚至還有豁然頓悟悲憫觀照的姿態,但是都顯得空洞而虛假。這樣的散文,是刻意寫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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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讀者面對面

畢竟,文學與佛學都是紅塵的一個樣相。談文也好,論佛也好,真誠第一。一個一等一的作家,唯有將一己之受想行識、生命經歷、審美觀照與身心文字溶於一體,那種思想與情感上的因果糾結、生死流轉,才是真的好文字,才是文苑逐鹿捷足先得的高明,而不是靠一堆華麗的辭藻、高深的術語去堆壘出隔皮猜瓜、裝腔作勢的圓滿。

我們中國人的前輩作家杜甫先生,當初在殘敗的故鄉,只平實寫“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14字,純然實景,但那種世事看淡看破的心境躍然紙上,千載猶再。從這一點比較,林先生還是太著相,太執著了。


代不數人,人不數文。一個作家,要能夠在文學史上佔得片言隻語,相當之難,並非隨隨便便就可以的。

所以,因了以上種種理由,我對林先生的作品都評價不高。他的東西,不欺心、不作偽地講,文青、中學生、涉世不深者、讀書不周者、裝腔作勢者,可能都是會極力推重的,但是從更高層面看,我從不覺他的文章是一流的樣子。

至於死,林先生其實早有思考。2017年,在一次活動中,他面對他的讀者說:“林清玄有一天一定會死。但我會保持一顆樂觀的心。假如晚上會死,早上我還會在寫作,我的書會和你們相伴”,是真直見性命,是真格物致知,盡露修行者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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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長已矣,同體託山阿

因此,在文字之外,對於這位已逝者,我會祝福他,並且看淡死亡送給他,和終也要贈給我們的慘淡之意。肉身是臭皮囊,文字何嘗不過只是登岸之筏,我最希望他真的已經度了一切苦厄,或許此刻正在某處講經說法,漏聲有盡,桃花永歌。

19,1,24,午後,閒談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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