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杜甫的詩不難,難的是做不到感覺自己就是杜甫

【千千千里馬原創】杜甫的詩馬這一杜詩系統,留給我們後世的是厚重的歷史、厚重的美學,是很豐富的一份文化遺產。例如,唐代的養馬制度,唐代鞍馬繪畫的盛行,中國寫意畫的出現,特別是安史之亂前後唐代的軍事、經濟、國際地位,都可以在杜甫的馬詩系統中找到歷史畫卷的獨特描繪,有些還是對史書缺載的寶貴補充。當然,最要緊的是,這些詩篇的藝術色彩也是特別濃厚的。個別篇章是杜甫詩歌藝術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有很高的欣賞價值和思想品味。

正因為杜甫的馬詩如此厚重深沉,我們分別以《杜甫詠馬詩選編》和《杜甫詠馬詩的欣賞與鑑賞》兩捲來分別介紹這些詩。

《杜甫詠馬詩選編》,是把杜甫的馬詩選集出來,便於讀者閱讀而編輯的。由於杜甫的詩歷經一千多年的編輯補充修訂,一些詩的標題,創作年代並不準確,經新的考證後略有改動,所以有新編的成分。但對全詩並不做具體的解讀,僅以“題解小箋”對作品主題略作簡介,文字很少,但新的研究成果都介紹在裡面了。杜甫的詠馬詩,前人還沒有人集過,但對於杜甫創作了多少首詠馬詩,卻是眾說紛紜的。

唐代的學者已經關注到杜甫的馬詩了,例如張彥遠、朱景玄、顧雲等,宋代達到高潮。蘇東坡、黃庭堅都對杜甫的馬詩很熟悉。而杜甫的馬詩被選集最多的,是清代王世禛的《古詩選》,共選入八首,至今還沒有一個杜甫詩選突破這個紀錄。最早提及杜甫詠馬詩數量的,是清代雍正年間的學者浦起龍評《高都胡驄馬行》雲:“少陵馬詩,前後六七首”所謂前後,他大概指的是杜甫的一生,因為天寶十年以前,杜甫的馬詩已經五首,天寶十年以後又有十餘首。顯然蒲氏對杜甫馬詩創作數量沒有認真研究,僅憑印象一說。1978年,中科院文研所編輯出版的《唐詩選》,說杜甫的馬詩有十一首之多。此後,一般認為是十五六首。不過,到底是哪十五六首,卻都沒有人提及具體的篇名,更不用說出一個選集了。這不是說人家不知道,但也能看得出,對於杜甫馬詩的重視程度也就至於此了。

如今,我編選出來的杜甫馬詩,卻有二十一首二十二篇之多。不過,清代杜詩學家浦起龍提到的“借騎”,即杜甫至德二年八月所作《徒步歸行》,《杜甫的馬詩與唐代畫馬》中的《杜甫詠馬詩選編》這個集子中沒有選入。此外,我雖然想選,但沒有選的一首詠馬詩,是杜甫廣德元年所作《冬狩行》。但此詩倒是在詩話部分做過點評。如果這樣算起來,杜甫的詠馬詩可以集出二十四個篇章以上呢!但願對於希望瞭解杜甫馬詩的讀者來說,不妨除了閱讀這個詩集,也能有更多的一些留意。

第二卷《杜甫詠馬詩的欣賞與鑑賞》是這本書的核心部分,也是我研究杜甫馬詩模式的集中體現。為了達到區分出欣賞和鑑賞這兩個不同層面的思維層次之目的,我並沒有採用理論論述的方式,而是通過“創作考略及題解”、“詳註詳解”、“詩話”、“史話”以及“箋後隨筆”這五個部分對杜甫的詩文進行了多層次的立體分析。把思想、方法、原理、論證,分解到對具體問題的解決之中,這也是我比較堅持的學術觀點。而這一部分才是真正踐行本書副標題所謂“我要尋找欣賞藝術的科學思維”的內容。我的主要思想和觀點,就體現在對於一些具體問題的具體思考過程之中。

“創作考略及題解”對杜甫每一首詩的創作背景、主題思想做了介紹,必要時對標題也要做考證和介紹。例如對於《丹青引》這首詩的標題,為什麼是《丹青引·贈曹將軍霸》?由於文學家難以深入美術史著作,這首詩的標題之來歷,就被忽略過去了。所以我做了一些前人沒有做過的探討。個別的標題,根據考證和研究,還做了適當的調整,這樣也就回答了在這一問題上含糊不清的一些歷史存疑,同時,也增加了對杜甫的詩歌作品的易懂易解性了。所以,這些馬詩實際是編選兼顧的。

“詳註詳解”是針對杜甫詩歌正文所做的句解。這一部分每兩句斷為一章,對於詩中任何一個詞的解讀,我都十分在意尋找思維切分的機會。我把詞以及典故的本意和引申以後的意義,以及我們對它的欣賞感受和杜甫的旨意取向是做了嚴格明確區分的。

注重每一句每一詞與整篇作品的邏輯聯繫,注重詩歌的邏輯制約,注重把公眾的自由認知和杜甫本人的認知及其詩歌的內涵既加以區別又加以融合。這樣,我們既能弄懂杜甫,也能弄懂文典,同時也能準確把握欣賞詩歌的一般規律和具體的鑑賞尺度。這就與過去所謂杜甫“無一字無來處”和“詩無達詁”的思維有很大不同。我們是更加註重了中國古漢語語言的基本規律,藝術與現實的審美規律,而不是生搬硬套某一“經典”的原文為杜甫的“來歷”去作一些花樣翻新的標籤。

我們旨在有利於對杜甫詩文涵義的正確理解,有時是不計“這一字”是不是有來歷的,因為文學的承傳是以社會記憶為基礎的,文學語言有著廣泛的歷史記憶的集體認知性以及較為穩定的意涵限度性,找到語言的認同基礎,也就找到了正確的文意。因此,我們特別重視引用與杜甫文句的內在意涵一致文典作為例句。

有時,我們還採用了以杜甫的詩句注杜甫的方法,這樣,我們還可以藉助杜甫的語彙去體會杜甫的詩歌語言是怎樣錘鍊出來的。在註釋文意的轉換關係上,我還吸收了一些字典思維,儘量注重歷史的邏輯性。例如《房兵曹胡馬詩》中有句“鋒楞瘦骨成”,一般當代的註解都不去解釋“鋒楞”,只解釋“瘦骨”。實際上“鋒楞”是“瘦骨”的形象說法,是說胡馬的風骨就像刀的稜角那樣鮮明有力。不料注家在解釋“瘦骨”二字時,沒有把“骨”字看成主詞,反而把“瘦”字作為主詞了,結果胡馬成了瘦馬。事實上瘦骨的“骨”字,也不能看做是骨骼的骨,而是風骨的骨,“瘦”也不要看做瘦弱的瘦才對。這裡面是有歷史的邏輯的。杜甫在這裡描寫的“胡馬”應該是一匹真正的汗血馬,這種馬風骨瘦捷,毛彩俊美,杜甫形容這匹馬的體型好像是用刀切出來的一樣,那是非常形象而精彩的詩句。

再比如說,杜甫《瘦馬》一詩有句“細看六印帶官字”。詩句中“六印”是什麼?有的版本里說可能是“火印”之誤。當代杜甫詩學者蕭滌非先生說:六印是“馬身上的六顆印子”。但是,據《唐兵志》記載看,一匹馬身上打六顆印子的情況是沒有的。那麼六印是不是火印之誤?也不可能是。因為詩中還有“帶官字”。

如果不是“六印”,要帶出“官”字也無法成立“細看官字帶六印”這句詩。其實,六印是杜甫對唐代監牧用印的籠統說法,不需一定要準確,但總在六印上下,現考證是十印九種。可惜經不知此者一解,詩味盡失,歷史全無。而且,也沒有看到杜甫這句詩“細看”二字的妙處:原來印在馬身上的“官”字印本來就小,現在瘦馬身上的毛也脫落了(後句有“皮幹剝落雜泥滓,毛暗蕭條連雪霜”二句證明)所以要“細看”。

你看杜甫的詩,把一匹可憐的瘦馬寫得多傳神啊!但是,誤解杜詩的遺憾,恰恰是欣賞和鑑賞都沒有恰到好處的結果。我常常感到我們在解詩方面最大的失誤,恰恰是犯了一個極其普通的錯誤:並沒有把詩的邏輯內涵讀出來。因此,探索精準閱讀的科學體系,就顯得非常必要:我們再也不能只完成了一半閱讀,就以為這是藝術欣賞。

詩歌是詩人精心創作出來的藝術作品,飽含著詩人的生活體驗和思想結晶,是詩人豐富的思維色彩的顯現,需要我們運用科學的思維以重新復隱的方式去分析、去品味,這一定是一次藝術鑑賞全部過程的思維的體驗,也是一次藝術欣賞的愉快過程,我們希望運用欣賞和鑑賞的規律,把一首詩能夠精準地讀出來,這是認識藝術奧妙的基礎。

“詩話”部分,就不拘一格了。因為我有個說法,雖然我們是提倡運用鑑賞型思維去欣賞詩歌的,但我們仍然是鼓勵、發展欣賞型思維的。我認為:鑑賞型思維是不允許出錯的,這是一個硬道理。但欣賞型思維是可以出“錯”的。所謂解詩的對與錯,就是指與原文作者的本意副與不副的問題。這正是陳貽焮先生曾經說過的“詩意應該作何理解為當”的關鍵所在。不過,詩歌藝術的欣賞,本來就具有多重欣賞的可能性和取向性的。這是藝術本身具有的特殊認識價值所決定的,我很強調尊重美學的規律,也是出於這個原理,否則,我們就會重新走上古人解詩所難免的歧途。從欣賞藝術來說,是沒有非此即彼的道理的,但是從鑑賞藝術來說卻不一定。這就是藝術與科學的不同特質。古人泥於一字半句者,不解藝術之特質耳。如果解決了對藝術特質的認識問題,那麼,達到藝術與科學的統一,也就可以有一個藝術與科學共同實踐的基礎了。

德國古典哲學家黑格爾曾說,藝術思維是較低級的思維。黑格爾是按照科學即哲學的思維體系來評價藝術思維的,這個觀點影響很大,

在中國也有一定的市場。他說對了一部分,如果藝術只停滯在欣賞型思維階段上的話。但是,藝術思維體系,畢竟是一個博大精深的思維體系,藝術作品,畢竟是完整的智慧結晶。此人類所共有,中外之一概現象。而真正決定藝術成就高下的思維,恰恰是藝術思維的另一面:鑑賞型思維。這是理性化程度較高的思維層面和思維階段。前面我們說過,具有現實智力價值的思維是第一認知和第二認知交互反覆作用的,所以藝術思維也能產生偉大而深刻的思想和作品,享有與科學共榮的冠冕就是這個道理。人類的紡織機術,在近三百年的歷史中,不知出現了多少一代超越又一代的偉大改革家,可是我們至今還很難超越五百年前繪畫大師的作品,也很難超越一千年前的詩歌美學。可見藝術智慧,是具有它的具體特殊性和具體的偉大性的。我評論韓幹的《照夜白》領先世界一千年,也同樣是這個道理。

欣賞型思維,不過是藝術思維的開始部分而已。同時也是對於鑑賞型思維進行必要再創造的基礎。所以兩種思維都要發展。因此對於詩意作何理解為當的“正確”與“錯誤”我們是“兼容幷蓄”的,但絕不是含糊不清的,這就是我們提倡“二賞思維”的道理。這也是我所謂堅持科學思維態度的同時,還要尊重美學規律的道理。否則,只有科學,無藝術可言矣。

今日講歷史之學者甚多,但可恨者,歷史學家以所謂的“以事實為依據”做幌子,隨意貶低文學創作,好像《長恨歌》、《三國演義》這些作品,皆低能兒之輩所為,實在難以理喻。但另一面,又以文學作品為歷史,真不知這樣的歷史學者是什麼學術邏輯。近觀呂思勉先生傑作《中國文化史》論南北朝文化說,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可能不完全出自想象,我深以為乃高人所見如此,欽佩之至。故認識藝術,也是商量中國文化的大事,我們切不可等閒視之。所以,詩話此一部分不敢妄下一筆,在寫作風格上,比較傾向於古典語言,乃在發揮未盡之意。

“史話”部分也是杜甫馬詩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主要是配合杜甫詩歌中涉及到的歷史事件,歷史價值以及歷史考證方法等。總之,這一部分比較注重歷史、社會與詩歌的關係。實際上也是在“生活中”看藝術的一種方法。我特意配置了大量《資治通鑑》和《歷代名畫記》裡面的資料。有時也是“沒事兒找事兒”。尤其為了把問題說透,也做了一些與杜甫的馬詩較遠的工作。好在讀者可以不去看,並不影響理解和欣賞杜甫的詩文。假如你無意看看這些雜談,肯定不會後悔的。例如杜甫詩中常見“龍種”一詞。我們從《辭海》的解釋看,以為不夠準確和權威,為此,專門做了《龍種之來歷》一文,從龍種一詞最早見於何典,到中西畫馬文化之異同。你說這是不是沒事兒找事兒?順便一提,近日(2015•9•20)因我初次接觸網絡,對於我考證的“龍種”一詞很是不大放心,於是百度之後,感覺優勢還是在我這邊,因為百度沒有解釋出,龍種是在“公馬”這一原始詞義基礎上,引申出其它涵義的這一規律。

因此,如果進一步問:“為什麼竹子也能有龍種的說法”?百度是無法解釋的。此外,有一首詩,可能是杜甫對李白的思考,為此,我專門寫了一個篇幅不小的《杜甫與李白的從遊與神交》。杜甫與李白的交往,這是杜甫李白詩歌研究繞不過去的一個精彩話題。短短分析以後,我覺得就是這樣一個老得掉牙的話題也是錯誤很多,於是我明確定位杜甫與李白交往實際是“從遊”和“神交”兩個階段。這似乎是囉嗦極了,但我的這個寫作模式的好處就在於,把讀者的興趣、選擇,完全分解出來了。讀者完全可以選擇自己感興趣的任何一個版塊兒去閱讀、研究,而任何一個版塊兒又都是較為獨立的,這就既可以節約讀者的寶貴時間,還可以留有深度探究的空間。

應該說,這種文章既是詩文的外延也是詩文的內涵。不過,把歷史講清楚和把一首詩講清楚,並不完全一致也非常不容易,這正是需要我們把握美學規律精準閱讀的原因。

從詩與生活的關係來說,“一克的詩,出自十萬克的生活提煉”(馬雅可夫斯基)這句話,相信大家是不陌生的。換句話說,詩是全息生活的管窺。把握詩人的全息的生活,然後按照一般的美學規律分析詩歌作品,這個方法很重要。

不過,藝術的創作活動是異常豐富多彩的,有些作品的生活真實到了詩歌裡面,可能已經十分隱蔽了。所以,還原生活是容易出偏差的。看看創作與生活的複雜關係,就能體會出詩來得何等不易。我以為,這也許正是學習杜甫的一個秘訣吧。

我們知道,讀杜甫的詩不難,難的是把我們扮演成杜甫的角色,把“自己”的 “生活”講述一回。“史話”就是以“回到生活中”的思維原理,去感受詩歌的存在。這一部分的寫作,可以看做是“現代的杜甫談創作”了。

“箋後隨筆”往往對於前面四個部分未涉及或已經涉及而不深不透處,再加以發揮,或歸納一下,希望可以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這一部分的寫作,“隨筆”是其特色,有些可能嚴密,有些卻很自由,並不拘於一格。

以上這種格式化的寫作方法,直到我在電腦上寫作時才完全得以實施。因為,我原打算在第六稿的寫作時對原稿大大改造一番之後再學習電腦寫作,但電腦寫作卻提前進行了。所以文字比我的第五稿手稿,又多出了將近二十萬字。

我感覺重新切分了一下自己原來的寫作結構之後,作品的總體質量也大大提高了。實際上,我已經把研究詩歌的主要方法如註解,考證、評論都同時用上了,唯一沒有完全用的,只有“白話翻譯”了。而白話翻譯式的方法,其實對於真正欣賞詩歌者來說是多餘的,也是對於讀者發揮自我欣賞型思維有一定限制的,它頂多只對初學者是有一定幫助的,當然能夠達到極好效果的白話譯詩,也是值得鼓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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