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歷戰爭之四十三:爸爸是多麼想念你

攻打小尖山的戰鬥打響後,硬骨頭六連第一個犧牲的竟然是副指導員謝關友。

對謝副指導員,我比林祖武還要熟悉。他是浙江紹興人,比我早當一年兵,軍事素質特別好。他的妻子在紹興市某醫院工作,有一個可愛的兒子。我每次到六連,他都會把妻子的信拿給我看。可以說,我們無話不談,彼此沒有什麼秘密。

親歷戰爭之四十三:爸爸是多麼想念你

沒想到,我送六連上陣地回到一團指揮所沒多大會兒功夫,團政委趙傳喜就用哽咽的聲音帶給我一個噩耗:“……謝關友同志……犧牲……”他說不下去了。我僵立著,不敢相信這個事實。然而,謝關友真的犧牲了。

3月8日上午5時30分,林祖武帶領“敢死隊”開始攻打小尖山,負責搶救傷員工作的副指導員謝關友,也立刻招呼擔架隊緊隨其後。可他們十幾人剛出洞口,就遭遇了越軍的炮擊,而且一發炮彈正好擊中了謝關友的腹部……

謝關友一面將流出來的腸子往裡塞,一面對前來搶救他的戰士說:“我不行了,你們要注意……”話沒說完,他就停止了呼吸。據負責烈士火化工作的一師組織科幹事韓亞青回憶,硬骨頭六連副指導員謝關友,身負80處傷,火化後在骨灰中找到11塊彈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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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還活蹦亂跳的一個人,怎麼說沒就沒了呢?我真的不敢相信,人的生命竟如此脆弱。

連隊接受攻打小尖山任務後,支部分工謝關友負責傷員救護工作。他很高興,說:“這是從死神手裡討還青春,是最‘神聖的崗位’。”

沒想到,他第一個沒有逃過死神……

臨上陣地前,謝關友拄著用樹棍做的柺杖找到連長朱喜才:“三爺,老九先走啦!”完全一副楊子榮的腔調——謝關友是個樂天派,死到臨頭,他都不皺眉頭。

平時愛開玩笑的大鬍子連長,此時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緊緊地握著他的手。

隨後,謝關友來和我告別。

“老謝,多保重!”我別無它言。

“不礙事的,”謝關友露出兩排整齊而又雪白的牙齒:“告訴你,許幹事,敵人打不著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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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打仗肯定會有犧牲,特別是像林祖武他們那種“敢死隊”隊員——畢竟炮彈子彈不長眼睛呀,但我怎麼也想不到謝關友會犧牲!

我第一次到硬骨頭六連蹲點,謝關友剛從機槍連調過來。雖說是平調,但他挺滿足:“領導把我調到‘硬六連’來當副指導員,這是對我謝關友的最大信任。”當時,他去老家紹興探親,在醫院工作的妻子,正腆著個肚子。他和她一樣,都渴望早日見到腹中的嬰兒。他捨不得離開她,她需要他在家照料。但連隊有許多事情等著他去做。在愛情與事業發生矛盾的時候,他把事業放在首位。妻子理解他,並含著淚為他收拾行裝。

他一回到連隊,就投入了緊張的工作。不久,妻子難產,他又趕了回去。可沒幾天,一封電報又將他“拽”了回來。折騰來折騰去,一個月的假期竟來來回回4次!他並不計較這些,只顧一心工作。部隊剛到前線,他便纏著我研究怎樣針對戰區特點,搞好青年工作。他說:“不能光舉老一輩用鮮血染紅的戰旗,咱們新一代也要往旗上添添色。”

謝關友起初給我的印象一般,個子不高,眼珠、眉毛、頭髮都有點黃,而且還長著八字鬍子。這與我想象中的英雄連隊的幹部,相距太大了。但他很快以精湛的軍事技術,真誠待人的品格,征服了我。

親歷戰爭之四十三:爸爸是多麼想念你

和他的名字“關友”一樣,他時刻關心著戰友。因為初次上戰場,有些戰士心裡不免有點發毛。他像寬厚的大哥哥,並沒有責怪這些不太懂事的小弟弟,他一一陪他們潛伏、站哨。前沿地形複雜,到處都是敵人埋的地雷。每每來到生疏的地帶,他總是走在最前面。戰士們說,有謝副指導員在,我們心裡就踏實。防禦階段,連隊堅守著14個陣地。由於敵我陣地犬牙交錯,敵火力封鎖嚴密,戰士們吃飯喝水都很困難。謝關友的嘴唇裂得像把鋸子,卻把省下來的半壺水餵給了傷員;肚子餓得“咕咕”叫,卻把僅有的幾塊乾糧塞給了站崗的戰士;身子凍得直打哆嗦,卻把自己的毛毯蓋在熟睡了的戰士身上。

“3.8”戰鬥前夕,我到六連匆匆忙忙只帶了碗,忘了帶筷子。謝關友知道後,硬逼著我收下他的飯匙,而他自己,則折了兩根小樹枝當筷子……

親歷戰爭之四十三:爸爸是多麼想念你

謝關友心裡想的總是他人,從來就沒有他自己。他壯烈犧牲後,我到連隊整理他的遺物,在深綠色塑料封皮的日記本上,看到了他寫給8個月大的兒子的一封遺書,便含著淚把它抄錄下來,並建議軍政治部《戰時政工通訊》加按語全文轉載,《中國青年報》也接受戰地記者的建議,全文發表了謝關友的這封遺書,在全國讀者特別是青年讀者中引起了強烈反響——

駿駿:我可愛的兒子!

今天是你誕生整8個月。在8個月前的今天夜裡(即1983年12月17日)8點55分,你從你媽媽的肚子裡剖出來。當時,我偷偷地趴在窗戶外面看。當你“哇”的一聲落地,聽醫生說是個男孩,我心裡高興極了,跑出大門外,告訴了久等的你的外婆和娘娘、小姑姑。當夜在嬰兒室看到了你,又白又胖,可愛極了。要知道我和你媽有多高興。你的外婆和娘娘也是如此。頭3天醫生不讓人進保嬰室,你爺爺只好在門縫往裡看,可沒有看到。這些情景幕幕在我眼前。為了你,你母親受了多大痛苦,長大以後別忘了你媽媽……

駿駿:到目前你還不能叫我一聲“爸爸”。爸爸在探親期間,只要聽到你的哭聲,就會什麼都不顧的來抱你,只要把你抱起,你就會破涕為笑。你真會吃,長大了肯定比爸爸身體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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駿駿:今天爸爸是趴在床上給你寫的這份遺書的,地點是在雲南省文山州食品公司汽車隊。因為爸爸的部隊奉中央軍委命令前來赴邊參戰,打擊越南小霸,保衛國家安寧。到目前我還沒有正式告訴你媽媽。不過在出發前,我特地趕回家與你爺爺、娘娘、小姑、大爹、你媽媽和你見了最後一面。為了怕你母親傷心和痛苦,我騙了她。當時你太小了,只有7個多月,爸爸把你抱在手裡,足足有一個多小時,捨不得放下。並與你媽媽一塊,給你洗了最後一次澡。

駿駿:為什麼今天爸爸要給你留遺言,這並不是爸爸怕死,而是因為戰爭是殘酷的。如果爸爸為國獻身了,那你再也見不到你爸爸了。要知道現在我是多麼的想念你,我想有必要給你留上幾句:如果爸爸犧牲了,以後當你看到這個本子的時候,你就會知道爸爸是為了打擊越寇野心、保衛邊疆、保衛祖國而獻身的,你應該感到光榮、自豪。不要難過,要化悲痛為力量!我相信黨和政府會妥善照顧和安排你的。你一定要繼承爸爸的遺志,聽黨的話,做爸爸媽媽的好兒子!一旦媽媽改了嫁,你不要怨恨她,因為是爸爸事先安排的。你想一想,你媽媽虛歲才28歲,難道叫她守一輩子寡嗎?我想這些道理你一定會懂的。只要你媽媽能幸福,你爸爸就會含笑九泉之下。我和你媽是自由戀愛,19歲就相愛了,從小一塊上小學到初中,(中間)分開了幾年,高中畢業後我們又一起下放到農村,共同的生活和志向,使我們結下了友誼和愛情,戀愛8年才結婚,結婚後我們從未翻過一次臉。有了你以後,你媽媽把你當成掌上明珠,你外婆、外公、娘娘、爺爺都是一樣。如果我不在了,肯定只有你娘娘、爺爺帶你了,但我估計你媽媽一定不會遺棄你的。你懂事後,要聽娘娘和媽媽的話,好好上學,聽黨的話,做爸爸的好兒子。我堅信自己的兒子一定會理解爸爸此時的心情。爸爸每天都要看看你和媽媽的照片,每時每刻都在想念你們,直到我生命的最後一秒也始終如一。

親歷戰爭之四十三:爸爸是多麼想念你

我可愛的駿駿:當你懂事後,或能看懂爸爸給你留下的最後一封信時,你千萬不要難過。從內心講,爸爸是很對不起你的,使你從小就沒有得到父愛。要知道爸爸是多麼的想你!有時,在訓練場,我也要把你的相片拿出來看看,我隨身攜帶的這張照片是1984年7月探親時,和你媽媽一起在紹興市照相館拍的。拍的比較好,更有意思的是,拍了你這張照片,因城市擴建,紹興照相館舊址全部拆掉了。當你長大了,你肯定看到的是更大的照相館。

駿駿:爸爸是1976年12月當兵的,在杭州留下83012部隊,也就是全國聞名的硬骨頭六連所在營。1983年8月19日,那時你還在你媽媽的肚子裡,我被調到“硬六連”。你長大了,可以到爸爸戰鬥過的連隊去看看,當時你爸爸在六連任副指導員。你也可以到我連展覽館去參觀。

小駿駿:我的寶貝兒子,別了。你長大後一定要好好的生活,記住爸爸的話,並要好好照顧媽媽和爸爸、媽媽的親人。別忘了你是革命烈士的兒子,不要做出有損於黨和人民的事。這一點,我是絕對相信自己的骨肉的。

親歷戰爭之四十三:爸爸是多麼想念你

再見了,駿駿!爸爸留這份遺言,是以防萬一的。要是爸爸能回來,那你長大後,爸爸肯定也要給你看。對了,你那本“寶寶冊”,爸爸暫時不能再給你填寫了,只有勞駕你媽媽了。最後,讓我(在你的照片上)好好地親親你的臉,緊緊地抱抱你。

你的爸爸:謝關友

1984年8月17日12點整於文山

謝關友的愛妻把失去愛人的悲痛深深地埋在心底,含辛茹苦將他們的寶貝兒子駿駿撫養成人。駿駿也很爭氣,不要任何照顧,以高分考取了浙江大學,畢業後考進杭州市某事業單位併成為一名骨幹,還與心儀的姑娘組成了幸福的小家庭,有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兒子……我想,九泉之下的老謝得知後也會感到欣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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