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樹不倒，坐殿嘍”，是關東木幫中最恐怖的喊山號子
長白林海伐木人的喊山號子中，不僅有“順山倒”“橫山倒”“迎山倒”，還有“老樹不倒，坐殿嘍”！
乍一聽，“老樹坐殿”好像“老鼠坐殿”，很有點民間童話故事的意思。但是關東木幫的人說，他們都知道“老樹”不是“老鼠”。老樹，泛指那些直徑合抱以上的大樹。但凡大樹，都是生長年頭多的又高又粗的古樹。關東人習慣把大、多、長等前邊加“老”字，以示強調。再加上喊“大樹坐殿”或者“古樹坐殿”，都不如喊“老樹坐殿”順口，就這樣約定俗成了。
木幫上的人說，這種“老樹不倒，坐殿嘍”的喊山號子聽來最可怕！
因為“老樹坐殿”的採伐事故，只能發生在直徑一米多的巨大的樹木身上。
這種古木型的巨木，一般樹高五十米至七十米甚至更高。樹杈也十分粗大，有的主枝直徑有三四十釐米粗，整個樹冠輻射直徑最低五六十平方米。站著，像森林中的一把巨傘，倒下如一朵烏雲墜地，猶若天塌地陷，氣勢驚人。
但是，如果整棵老樹的根部已經用大鋸伐透了，它卻如同根本沒有遭到斧鋸的切割一樣，不但沒有倒下，而且穩如泰山地直立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特別令人鬧心的是，它不是不倒，而是你不知道它何時倒！你若是伐木工人，面對這種現象，你將做如何感想？
即將倒下的紅松古樹
所以，這種“老樹坐殿”的喊山號子，一旦在採伐區響起來，那麼，這棵老樹倒下的上百米半徑內，無論是作業工人還是外來闖入的不速之客，誰也不敢隨意靠近了。
因為老樹的高度，就是老樹倒下的輻射半徑，輻射半徑之外，還有一個被它砸斷的直半徑數十米的枯枝飛射的輻射圈
按照木幫人的經驗，任何人的隨意靠近，都可能帶動那棵坐殿的老樹向著靠近的人猝然倒下，讓你猝不及防，讓你無處可躲，無處可逃！一場重大的惡性事故，將因你的導演而驟然釀成。
所以，樹倒範圍內的所有人，只能呆在原地，靜觀其變，焦慮地甚至是恐懼地等待著伐木人下一聲的喊山號子響起。當然，你也許要等待一會兒，也許要等待半天，也許要等待一天甚至更長……
如果下一聲“順山倒”之類的喊山號子沒有響起，那麼，你只能像這棵樹的伐木人一樣耐心地等待。即使你有再急再大的事兒，也只能通過呼喊和那棵樹的伐木人溝通。
我在林區採伐時，老木幫把頭就告誡我：如果遇到“老樹坐殿”，任你有再著急的事兒，你也只能無奈的等待，無助的等待。
應對老樹坐殿的經驗，有時匪夷所思
上世紀九十年代，在吉林省天橋嶺林業局某林場，我曾請教幾位老木把級別的伐木工：採伐工人遇到“老樹坐殿”的對策是什麼？他們成竹在胸地告訴我：首先是加寬加大“開門”，減少樹倒方向的支撐力。第二是在“開門”的對面鋸口處加楔子，通過巨大的震動加楔子，逐漸打破樹冠的下垂平衡力，讓樹幹往“開門”一邊傾斜，然後倒下。第三是朝著“開門”的方向用力推動樹幹，幫助樹幹向著倒下的方向傾斜。第四，如果以前三招還不行，那就朝著老樹倒下的方向扔東西。我問：如果這些招兒都用了，老樹依然坐殿不倒，怎麼辦？他們幾人好像早就商量好了似地說：那就等著，等風來。
有次，我在長白林海黃泥河林業局的採伐山場，現場採訪伐木工人，恰巧遇到兩名伐木工正在用油鋸砍伐一棵直徑一米多的古木。仰視這棵古木，枝杈參天，樹梢摩雲，樹幹挺拔、修直，樹冠直徑足有五六十米。我現場採訪時，這棵巨木已經在下坡的方向“開門”了，即開出了一個高30公分，寬有50公分的楔形茬口。因為樹幹直徑太粗，伐木工人只好用油鋸從兩面鋸。
即將鋸倒的參天大樹
我熱情地向兩名伐木人問候，卻沒有得到他倆的搭理——他們正忙著不斷地在鋸口處操作著轟鳴的油鋸。木屑隨著鋸齒鏈的飛速轉動，雪花一樣地在鋸口飛舞。
我受到冷遇後十分不快，因為他們不但沒人回應我，甚至連看我一眼都沒有。但是一會兒我就發現大概出問題了。因為兩人忙活了一陣後，熄滅了轟響著的油鋸，仰臉看著參天老樹，豆粒大的汗珠順著他們的臉頰滴落下來，滿臉是憂慮和無奈的神情。
一位用力嚥了一下唾液說：“這麼長時間沒動靜，肯定坐殿了。”我看見他的喉結上下艱難地移動了一下，說明他正口乾舌燥。
另一位也急躁地說：“是坐殿了。喊山吧！”聲音分明又幹又澀。於是一聲粗獷甚至蒼涼的“老樹不倒，坐殿嘍”的喊山號子，在我身旁響起。整個山谷立刻迴盪起“坐殿了……坐殿了……”的回聲。
很快，周圍傳來了“嘔嘍”“嘔嘍”的回應，那是這個採伐區的其他伐木者表示知道了。其中最洪亮的一個問候聲音遠遠傳來：“有外人嗎？”
兩位大汗淋漓的伐木者同時看我一眼，幾乎同時呼喊：“老把頭，有個採訪的記者！”
“好！保護好他的安全。加楔！”老把頭的聲音越來越近。
森林中的巨木
兩名伐木者還是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幾乎厲聲對我喊道：“你站著，別動！”然後一人把一塊扁形的大木楔，塞進上山坡的鋸口中，另一人掄起開山大斧，一下一下猛力地砸向木楔。木楔眼看著釘進去多半個，再也釘不進去了，但是老樹一動不動。看來，加楔和釘楔的震動，並沒有打破老樹樹冠的平衡。掄斧子的伐木者只好對外高喊：“釘進楔子啦，但老樹不動！”
我想，這是對付“老樹坐殿”的第二招用完了，但是無效。正想著，外邊又傳來老把頭的命令：“加大開門！”
在東北林區，至今把那些採伐經驗豐富的老採伐工人尊稱做“老把頭”或者“老木把”，一般林場都會安排這些“老木把”擔任採伐區的山場安全員。
兩名伐木者接到外面的命令後，再次嚴厲地叮囑我一句“站著別動”，然後分工：一個仰臉看著老樹樹冠，一個又在山下的方向用油鋸加大老樹幹的楔形口子。
原來這破除“老樹坐殿”的招法的順序，也可以顛倒用呢！這不，加大“開門”竟然用在第二了。我邊想邊看，但是，老樹依然紋絲不動。監視樹幹的伐木者再次對外喊山：“老樹坐殿，穩當著呢！”
外面又傳來老木把的指令：“再加楔！”伐木者又在山上方向的鋸口處，掄起大斧釘進了另一個大木楔。監視樹冠的伐木者對外喊道：“加了倆楔，還是不動！”
外頭的老把頭繼續命令：“彆著急，加上外來的記者，你們仨人喊著號子，合力往開門的方向推樹幹！”
我知道，這是為老樹倒下增加助力。人們常說，駱駝會被最後一根稻草壓倒！一根稻草才多重？那是因為駱駝的承受能力已經達到了極限。加上最後一根稻草的重量，也會讓健壯的駱駝承受不起而倒下。如果我們聚三人推動樹幹之合力，那就是那根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這點力也許就會打破老樹樹冠的下垂平衡力。所以，不待他倆吩咐，我便自覺地跑過來和他們拼命推樹幹。我們仨人“一二，一二”地一起用勁推。但我感覺，儘管三人的推力超過千斤，但對坐殿的老樹來說，簡直猶如蚍蜉撼樹！因為老樹依然嘲笑般地立在那裡，毫不動搖。
千年古樹，極難採伐
破解“老樹坐殿”的“拋物引風”法，竟然比美國人提出的“蝴蝶效應”理論不知早了幾百年
此時，一位伐木工焦急地對外呼喊：“老把頭，老樹紋絲不動！”
老把頭喊道：“彆著急！向老樹倒下的方向扔石頭、扔木棒子、扔衣服。儘量往高處扔，要扔得有力氣！”
我曾經聽木幫的老把頭說過，有時老樹坐殿，是因為老樹樹冠的垂直力太平衡了，所以不倒。但是如果有風，老樹就不難順風倒下。如果無風，那麼朝著開門的方向即使扔個帽子產生的風，也可能讓樹冠失去平衡，而慢慢隨風倒下。
但是，那天我們三個把附近的石頭、幹樹棒子、上衣包著石頭都朝著樹幹“開門”的方向高高地扔了出去，尤其是兩名伐木工把石頭扔得呼呼風響，但老樹巋然不動！我也著急起來，不知老把頭還有什麼高招。
老把頭接到老樹還是不動的信息後，聲音不急不躁地傳來：“安穩地在老樹下待著，盯緊老樹樹冠，靜下心來等起風吧！不過，你們彆著急，我在外頭陪著你們，還有采伐班長和場長也來了，也在這裡陪著你們呢！”
看來，“老樹坐殿”果然是非常罕見的事故，所以才會驚動得林場場長也趕到現場來。
長滿冬青的千年古木
老把頭話音剛落，採伐班長和林場場長自報著身份的安慰聲音先後傳來。接著是周圍的伐木工“嘔嘍、嘔嘍”的喊山呼哨聲此起彼伏地響起，表示著對他們的安慰。這時，兩名伐木者的心情工似乎才放鬆下來，對我的態度也不生冷了。看來，人心是需要安撫的。
此時，兩位採伐工才平心靜氣地對我說，“老樹坐殿”的事故不常有，可以說一年難遇一次。因為老樹坐殿有條件。第一必須是超級大樹。第二樹冠勻稱，周圍下垂力平衡。第三天氣無風。今天這幾個條件都有，所以這棵老樹才坐了殿！
我們在坐殿的古木下焦躁地靜坐了兩個多小時，但森林中依然無風。期間，外邊不時響起老木把和場長的呼喊，看來他們十分重視這次事故。
暮色蒼茫了，林中依然無風。
一位伐木工問我帶乾糧了嗎？我說沒有。他倆說：不要緊，我們帶著乾糧和水呢！
我問：難道你們知道今天有“老樹坐殿”，晚上不能回工棚吃飯嗎？他們無奈地苦笑著說：不知道。但老把頭叮囑我們作業期間必須帶乾糧和水上山，防備“老樹坐殿”。若是不帶，就會挨老把頭罵。這不，今天有用了。
我問：老樹坐殿的最長時間多長？一個回答：聽說兩三天。
幾百年的老榆樹
我一聽頭都大了，不解地說道：既然“老樹坐殿”了，難道不可以離開嗎？只要我們離開了，它愛啥時候倒就啥時候倒唄！但他們堅決地回答：不可以。說不定我們一走動，老樹就會跟著我們走動的方向快速倒下。那時候，無論誰都逃不出去。因為樹冠太大了！
我懷疑地問道：有過坐殿的老樹砸傷人的例子嗎？
一個伐木工說道：有。我們的太師爺就是被坐殿的老樹砸死的。
另一伐木人嘆了口氣解釋說：我們的太師爺帶著我們的師爺，在偽滿洲國時上過日本木材商人的木幫。他們在蛟河縣黃松甸的一片密林中採伐時，遇到一棵直徑三四尺粗的“老樹坐殿”。但是日本把頭不懂老樹坐殿的危險，認為太師爺在磨洋工，於是帶著五六個拿著大馬棒的日本打手，不聽太師爺的吆喝，硬是闖到到坐殿的老樹下。太師爺沒想到他們冒冒失失地闖到坐殿的老樹下，居然沒有帶動老樹倒下。因而，鬼子更認為是太師爺糊弄他們，於是，無論太師爺如何向他們解釋老樹坐殿的危險，他們都不聽，一定要把太師爺當場帶走關進狼狗窩中喂狼狗，以警告那些膽敢磨洋工的中國木幫。太師爺知道自己今日難逃厄運，一咬牙，囑咐他的徒弟就是我的師爺說：小子你記住，只要我走，這棵老樹就會倒下，你要找好位置，好好幹活！說完，領著日本把頭和那五六個日本鬼子打手，朝著老樹“開門”的方向快步走去，邊走還邊用力地抖摟著衣服。果然隨著太師爺的走動，坐殿的老樹忽然發出了瘮人的“叫楂”聲。太師爺聽到了，邊走回頭對師爺喊了一聲“躲開”，又繼續領著鬼子把頭朝前走去，不過速度放慢了。大約走出了五六十步時，坐殿老樹呼嘯著山崩地裂般地倒下來，砸下來。鬼子和打手發現老樹倒下時，立即拼命四散逃脫。但是為時已晚。樹冠面積太大，終於把鬼子把頭和打手連同太師爺一同砸到樹下，無一倖免……
此等古木若轟然倒下，那些合抱粗的大樹也要碾壓般的被砸斷。
老把頭用自己的生命和鬼子的無知，報復了這些不可一世的日本人。但我想，這故事雖然悲壯，但他們卻不知道，這是物理氣象學上的“蝴蝶效應”！
美國氣象學家愛德華·羅倫茲曾分析了一個連鎖效應。一隻南美洲亞馬遜河流域熱帶雨林中的蝴蝶，扇動幾下翅膀，可以在兩週後引起美國得克薩斯州的一場龍捲風。其原因就是蝴蝶扇動翅膀，導致身邊的空氣系統發生變化，併產生微弱的氣流，而微弱的氣流的產生又會引起四周空氣或其他系統產生相應的變化，由此引起一個連鎖反應，最終導致其他系統的極大變化——在遠處產生一場龍捲風。
怪不得老把頭讓我們扔石頭、木幫或者衣服呢！為的就是讓石頭飛行，打破靜止的空氣平衡，讓其產生的微小的氣流運動帶出更大的風力！最終導致老樹樹冠失去平衡，才會倒下！看來，關東木幫破解“老樹坐殿”的經驗運用，比之美國的科學家的“蝴蝶效應”理論設想，早了不是一個百年的問題！
講完故事的伐木者補充說：其實，過去很多伐木工都死傷在“老樹坐殿”的事故中，原因就是沒拿它當回事兒！所以，越是後來，木幫就越是重視這種“老樹坐殿”的事故了。
坐殿老樹，為何能逆風倒下
傍黑時，大森林終於起風了。開始是遠山上的林濤轟鳴，接著風聲掠過附近的林梢。
外邊傳來老把頭的命令：“起風了，盯緊樹冠！”
大樹參天，高可凌雲
一名伐木者仰頭看著樹冠，有些洩氣地喊道：“老把頭，是逆風。”
老把頭喊道：“逆風也不要緊，風頭一過，你們仨立即一起喊著號子，利用樹冠反彈的勢頭一齊用力推！”
當我們仨隨著風勢一下一下合力推動老樹樹幹時，一名伐木者敏銳地看著樹冠喊道：“倒了，倒了。再加一把勁兒！”
我們喊著“一二”，再次齊心用力推了兩三下，老樹的根部立刻發出恐怖的“叫楂”聲音，並且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急。
一位伐木者看著老樹樹冠逐漸傾斜的方向鉚足了勁，昂首高喊一聲：“順山倒——！”然後拉著我，躲開了樹根部“踢”人的範圍，快速躲向上山坡。不久，一陣山搖地動，老樹向下坡轟然倒地。
兩名精神緊張的伐木人心氣兒一鬆，癱倒在地。
（此文獨創首發）
（注：王天祥，作家，原是高級記者，曾數十年在長白林海和興安林海採訪，是今日頭條的新兵，願意和大家在歷史文化領域進行廣泛交流，以開擴視野，拓展思路，增長知識。希望大家點擊“關注”作家王天祥。由衷感謝！）
長滿古樹的林海雪原
閱讀更多 作家王天祥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