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與刀》:這本書,呈現百年鄉村文化史,想了解南方鄉村,必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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渺小卑微的工匠藝人

如被風吹散的璀璨星辰

在夜的深處閃閃發光

傅菲用筆墨賦予他們生命

重現漫長歲月的記憶現場

新書《木與刀》全書14萬字,定價38元,配有著名畫家羅克中10幅手繪插畫,噹噹京東等網店已全線上市。

傅菲筆下的鄉村文化,在歷史的時空下,描述了在歷史演變中手藝人多舛的命運,並辨析生活勒進他們肉身的繩痕,以此找到個體生命在時代潮流中所沉積下來的印記。瞭解中國南方鄉村文化,這是一本必讀書。傅菲筆觸的深耕處,觸及鄉土儀式嬗變的隱在層面,無論是木雕還是信江流域的地方戲種,民間的血液有生命精神的藝術。

《木與刀》:這本書,呈現百年鄉村文化史,想了解南方鄉村,必讀

傅菲簡歷:

1970年生,江西廣信人,中國作協會員,鄉村研究者,是當下重要的散文寫作者之一,研究上饒鄉村十五年,寫出饒北河系列作品,引起散文界關注和熱評。作品常見於《人民文學》《鐘山》《花城》《天涯》等刊,已出版散文集《故物永生》《草木:古老的民謠》等十五部。2018年,廣西師大出版社第一次推出個人作品系列書“傅菲・饒北河系列”。

焚泥結廬

泥是我的胞衣,也是我的棺槨,哥郎,你知道的,我一輩子都是在挖泥、拉泥、踩泥,我死了,不要棺材,用泥把我裹起來,扔到後山去。榮巖拉著我父親的手說。他躺在平頭床上,頭靠在一個茶葉袋,嘴巴里流長長的涎水。他已經躺了半個多月了,他的身子呈塌陷狀,曾像羊皮鼓繃緊的肌肉無影無蹤了,蓄水一樣的力氣消失了。榮巖的顴骨像兩塊裸露的鵝卵石,眼眶凹進去。我父親給他倒了一小杯酒,說,你少說話,煙抽不了,喝口小酒吧。我父親抱起他的頭,用衣袖揩了揩榮巖的臉,又說,我們一輩子都在還債,我們從泥裡挖了多少,也要還回去多少,誰都不欠誰,最後了啦,一拍兩清。

他們是土陶廠的工友,從十八郎當歲在一起做事。榮巖是個拉泥工,也是個踩泥工。比我父親小三歲,我叫他榮叔。土陶廠在公路邊的山坳裡。縱目而去,從群山逶迤而來的饒北河,在兩座山狹長地帶,圍堰成一個小湖泊。土陶廠並不大,有四個蘆葦蓬,一個曬陶坯的場院,一個踩泥池,兩條堆陶器的地壟,和兩條陶窯。公路下,是一片扇形的田疇。田疇平坦,一條田埂遠遠看去,彷彿是編織的花邊——藍鈴、豬牙、黃水仙、銀蓮,貼著埂邊開各色的花,黃黃的,紫紫的,白白的,到了夏季,瓜果在竹架上掛著,有黃瓜、冬瓜、絲瓜、金瓜,也有刀豆、萹豆、白玉豆、四季豆、豇豆,竹架上爬了絲蔓。河邊有一個窪地,乳酸草、水鱉茂密地生長。水鱉在雨季,葉子圓圓地肥厚,淺黃的花一夜間浮出來,像黃暈暈的燈盞。把草翻挖下去,有厚厚的菸灰色的泥。每天,天麻麻亮,榮叔用闊嘴鏟把泥鏟到平板車裡。那時他還年輕,手臂像兩根暴長的杉木,滾圓的。他拉著滿車的泥墩,埋著頭,車繩勒進他的肩膀,他用手拖著車把,往砂子斜坡上拉。他長年打赤腳,腳趾收縮,吸盤一樣吸附在地面,腳趾像五個患難的兄弟,在爬坡的時候,緊緊團結在一起,血液的恩情使它們再也不會分開。過了斜坡,拐過一條甬道,便是踩泥池。他坐在車把上,抽一根菸,再把泥卸在池裡。一個早上,他拉了兩車再吃飯。我坐在院子裡晨讀,看見榮叔上坡,我跑下去,在車後推車。他唏呼唏呼的喘氣聲有舒緩的節奏,隨著喘氣聲而起伏的後背,我看起來,和山樑差不多。他抽菸的時候,嘴巴張得缽頭一樣,煙在裡面打滾。他喜歡談白。他說,老六,你以後不讀書了,來做個窯工,女人爭搶著窯工呢。

一池的窯泥要拉二十來板車,榮叔兩天拉完。再給池子澆上十幾擔水,泡漿。他牽來水牛,喂一畚斗的米皮糠,給牛臉蒙上一塊黑布,趕到泥池裡。他一手拿一根竹稍,一手拽牛繩,嘿,抽一下牛屁股。牛沿著池子打轉圈。榮叔也跟著打轉圈。打了幾個轉圈,牛不走了,嘛——哞——,嘛——哞——,牛叫得低沉悠長,叫得人心裡脹脹的。榮叔抱來一捆草,自言自語地說,誰叫你是牛呢?是牛就要踩窯泥。泥漿裡全是腳印、牛蹄印,一窩一窩,蹄印疊著蹄印。踩了一天的泥漿,變稠,變膠樣,泥熟了,切成肥墩墩的一塊塊,搬到蘆葦蓬裡,制土陶。

土陶一般有土甕、酒缸、水缸、缽頭、壺、菜缸、醬缸、酒甕、燈盞、油罐子、醬油罐子、鹽罐子、調味罐子、茶壺、夜壺、瓦、磚,規格不一。製陶師有三個,文港、水桶、陽魚。水桶和陽魚是文港的徒弟,做了三年,也成了師傅。文港是個瘸子,走路像撐船。他用一條灰色的麻布綁在腰上,褲子鬆鬆垮垮,一個布結拳頭大,翻出來。下雨的時候,做不了事,他一手捏一個毛竹筒,另一隻手操一根油茶樹小圓木,去村裡的婦女家坐坐。婦女一般是寡婦。村裡有寡婦四個,官葬山一個,石灰窯一個,溪邊一個,弄裡一個。文港去寡婦家裡,褲兜裡揣幾塊錢,或用紙包一斤肉。要到了傍晚,他才回家。他笑眯眯的,臉上漾著酒駝色,酒糟鼻像個開爛的紅辣椒。他到了家,他老婆馬上從後門逃出來。她的肥襠褲在膝蓋的部位各補了兩塊圓圓的布片,芋荷葉一樣的布片,頭髮用一根毛線綁著。她跳過一個水溝,爬上一段矮牆,滾下來,到了我家後院。文港的聲音也到了後院:“翻牆是不是摔不死呀,夜邊了,飯在哪裡還不知道。”他老婆叫春蘭,一下子抱住我媽的大腿,說,柺子不是好人,要把我打死。她露出腳踝,是木棍的淤青。文港坐在大門的石凳上,唱小調,咿咿呀呀,誰也聽不懂的小調。一邊唱一邊搖頭晃腦,嘴角流出白白的口水。他是一個膽子特別大的人,村裡死了人,都是他去洗身。他把死人抱到泡豬桶裡,倒一擔溫水,用稻草刷,翻來翻去洗。他不怕死人。他說,死人有什麼可怕的,死人要不了幾天,都成了泥。你看看,我天天都鞭撻泥,在一塊石板上,把泥摔下,揉軟,再摔下,再揉,揉飯糰一樣,把泥漿裡的空氣全部揉出來,泥結實了,瓦才不會被雨打碎,你看看,楓林村這二三十年裡的屋舍,有哪家人說我做的瓦不好,我做的缸不好用,沒有的。但他自己的房子沒有瓦,是用茅草蓆蓋的,用竹篾編起來,一列一列地壓在懸樑和木條上。他邊洗邊說,還時不時喝一口小酒。蒼蠅飛來飛去。他又說,人和泥都是一個德性,經得起摔經得起用,卻經不起碎,再好的水缸一鐵錘下去,全爛了,爛了就是死了,補也補不了。他一個人坐在廂房裡,給死人守夜。靠在門框上打盹,頭耷拉耷拉地舂米一般,他睜開眼,用筷子夾臉盆裡的豬肉下酒,一個晚上,把整個臉盤的肉吃光。他要吃三分熟七分生的肉,厚厚的,巴掌大,肉皮帶點豬毛碴,他把整塊肉塞進嘴巴,露出的一截,用手捂著,慢慢往嘴巴里擠。文港有兩個兒子,一個叫水榕,一個叫水杉,都到了上學年齡了,還沒去學堂。文港說,以後做陶匠,做陶匠又不要識字。水榕水杉特別頑皮,黃瓜沒熟,只有指頭長,他們也摘下來吃,有時一個下午,坐在田埂上,躲在豆蓬裡,剝青豆吃,吃得肚子滾圓圓的,回家。他們還會用鐵絲編制籠子,四四方方,籠子裡掛一條河魚,放在田埂下的涵洞裡,過一兩晚上,籠子有了田鼠或黃鼠狼,烤起來吃。有一次下午,他們還跑到我家廚房,把半碗豬油喝了。他們赤膊赤腳,手上始終有一根圓木棍,去田頭菜地捉蛇。把蛇圈在腰上,當皮帶。到了寒冬,他們再也不出來,窩在床上。好幾次,我父親對文港說,你也得給孩子撬一件棉襖,小孩子窩在床上,不是辦法。文港說,小孩都是凍大的,哪會有怕凍的小孩呢?我母親撿拾了幾件家裡的舊棉襖,給文港兩個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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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眼望過去,能看見的是光,水,和泥。空氣是看不見的,花香味是看不見的。光從天上瀉下來,無聲無息。水在河裡湍流,在雨裡噼噼啪啪,在石縫裡滲。泥以鳥的形式叫,以油蛉的形式低吟,以虎的形式咆哮,以草木的形式一歲一枯榮,以人的形式更替。榮叔死的時候,我還在小鎮的一個鄉間中學教書。我父親急忙忙地把我叫回家,說,榮叔才五十多歲,你去送送。榮叔側著身子,伸出手,想拉拉我的手,手直直的,卻怎麼也伸不出來。榮叔說,一輩子的力氣,全用完了,用完了,人身就是廢物了,是一堆爛泥。他得的是水溼,先是骨關節痛,針扎似的。他拉不了泥,也踩不了泥。他用一個平板車拉鹽罐子、菜缸、醬缸、小瓦罐,去周邊的各個村子賣。車頭上,掛一個鋁盒,鋁盒裡是飯菜。他手腕上扎一個搖鈴,到了村裡,噹噹噹,小孩圍過來,大人也圍過來。過了兩年,腳再也走不了路,他坐在自己做的一個四方形木架裡,下面按了四個鐵輪子,他老婆推他出來,在村子裡轉轉。他全身水腫,看起來和一根熟透了的冬瓜差不多。中醫說,他打赤腳太多,踩窯泥太多,水氣全進了身體裡,人的身體像個煙囪,煙全堵在裡面,柴火怎麼燒,都會慢慢熄。她老婆乾瘦乾瘦,一節火柴一樣。她幾次來我家,對我父親說,勞力沒了,生活怎麼過呢?我父親說,叫榮巖去廠裡稱柴火吧,工錢會低一些。他站不起來,只能看看秤,做個記錄。我父親私下幾次對我囑咐,說榮叔不會有太長時間了,他那個兒子,你得想想辦法照顧,找一個好師傅學一門好手藝。榮叔三歲喪父,自己到了三十好幾才結婚,好不容易得了個兒子,命根子看待。生兒子時,家裡窮,老婆坐月子沒肉吃,連奶水都沒有。榮叔用繩子把家裡的貓吊死。貓吊在木樓梯上,伸出長長的舌苔。貓都養了六七年,聽話,溫順,舔著榮叔的臉睡覺。吊它的前兩天,貓一直蜷縮在灶臺上,喵喵喵喵地叫。日夜叫。叫得榮叔心裡痛,悽苦地痛。他看見貓的四肢在發僵,眼球暴突,他咚咚咚地用頭撞牆。他說,兒子是貓投胎,叫兒子春貓吧。

我坐在榮叔的床沿,也不知道說些什麼。記得年少時,我們一群小孩子去土陶廠玩,他老婆烤芋頭給我們吃。芋頭是用木炭火煨的,鬆鬆軟軟,把粗糙的毛皮剝開,白白的芋肉有一股熱熱的香味。棗子熟了,她用飯萁端米棗給大家吃,一人一把。棗子有細細皸裂的斑紋,吃起來,生生脆脆,牙齒都有甜味。到了我外出讀書,暑假了,我和他一起在土陶廠守夜,看守器物。在空地裡,我們一人一張竹床,打赤膊,蓋條小毛毯。月亮早早地出來,水汪汪的。溺水的月亮,光暈裡盪漾沒有波紋的灰藍色。山樑一座座相連,尖尖的山巔有銀輝閃耀,像終年不化的積雪。山樑間的弧線像奔跑的狼狗脊背。田疇裡,青蛙肆意地叫,叫的又歡又快。稀疏的柳樹裡,有白白亮亮的水叮叮咚咚。遙遠的星宿,低低地垂下幕簾,懸掛在屋頂上。原始的夜空和我們的靈魂相依相偎。在時間的河流中,我們都是逆水而行的。現在,榮叔已經到了最後一個碼頭——他來到這個世界的地方。他躺在蒲席上,大頭蒼蠅嗡嗡嗡,在牆上,在窗玻璃上,在床欄上,飛飛停停。房間裡有一種口痰的腥臭味。他後院裡的樟樹上,有幾隻烏鴉,叫了三五天了,嗚啊嗚啊,叫的人發慌。用石頭扔它,它跳幾下,不走。蒲席是舊的,有常年的肌膚油脂滾磨了的熟黃,似乎還有年輕婦人奶孩子的溫暖,還有夢境的美好印跡,還有滾熱淚水的漬液存記。榮叔的身子有了陶泥的色澤,灰暗的,淺褐的,灰燼的那種顏色。他們一家人哭了起來。榮叔再也聽不到,或許聽到了,我們也無從知曉。他的眼角湧出了兩行淚水,最後的,僅有的。

在河邊的窪地裡,我們一群小孩經常在夏日黃昏時分,去滾陶泥漿。把陶泥抹遍全身,連褲衩也不穿。滾累了,我們坐在河邊的石堤上。溽熱的暑氣一會兒把身上的陶泥燻幹。我能感覺到,泥漿慢慢在皮膚上收縮,嘶,嘶,嘶,嘶,泥漿有了裂隙。皮膚有輕度灼熱的微痛,泥漿從黑褐色,變灰褐色,變灰白色,最後乾裂。我們站起來,跳幾下,碎片啪啪啪地落了一地。我們鑽入水裡,浮游。我們也把水缸抬來,放在一個汽車輪胎上,移到河裡。我們一人坐一個水缸,在河裡玩。收工的榮叔通常就是那個端水缸回家的人。

地壟裡,碼著一排排的水缸,土甕。星期天或節假日,外地有一些貨車,突突突,開到廠裡,把土陶器物拉走。器物都用稻草繩捆綁好,小孩子負責搬小器物,用竹萁挑或扁簍背——那像是小孩的節日,蹦跳著走路。——在很多年之後,我離開故地的很多年裡,我特別迷戀那種火烤煙燻的泥土味。它是所有土製器物的舊時光,也是永遠不會散去的體溫。一個水缸,擺在陳年的院子裡,即使擺了上百年,缸壁長了清幽的苔蘚,水也不會腐臭。手撫摸一下水缸,冰涼的,地質深處的幽寒從缸裡傳來,再撫摸一下,家的溫度滲透了出來——木柴在陶窯裡轟轟的旺燒,白煙從天窗裡竄出來,一浪浪,做陶人的手印手痕、脾性、氣血,燒進了器物裡。火烤煙燻的泥土味裡有咳嗽聲,有陣雨嘩啦啦的傾瀉聲,有灌木在深山裡的搖曳聲,有烈日空氣嗞嗞嗞的爆裂聲,有木炭砰砰砰的炸裂聲。這是一片田疇的微縮記憶,在某一個驀然時刻,水波般擴散:楊柳綠了又黃,河水淺了又深,昨日的雞舌草不忍說出寒霜的來臨,早早沉降的彎月;門輕輕合上的聲響,土甕被一隻手有節奏地拍打,嗡——嗡——,弦彈回去的迴響;小弄堂裡,喝酒聲幽幽傳來,再稍後一些,有一個提燈籠的人走過;泥墩在石板上,啪噠啪噠,反覆地摔打,摔打泥墩的人,鼓著腮幫,憋著氣,粗壯的雙手像一對木漿……遠古的歌謠掠過,掠過我們已經途徑的山水。

火烤煙燻的泥土味是我矇昧的開篇。盛水的是水缸,放米的是米缸,端粥的是缽頭,儲酒的是酒缸;大肚子的是土甕,直肚子的是醬缸;擺在灶臺上的是油罐子,放在閣樓上的是菜缸子,陳放在地窖裡的是酒甕;壓在木櫞上的是瓦,砌在牆裡的是磚。——我知道,人從這裡走出了洞穴,家有了形態,靈魂有了皈依。我們是在大地上蝸行的人,當我們日漸衰老,最終環抱著的是日漸蒼涼的泥土味。我們出走,因為有了慾望。我們回來,因為需要了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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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鄭坊,在春秋時期,有了族群和村落。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縣博物館的考古人員,在一棟廢棄的舊居里,發掘出了前秦的磚瓦和土陶。土陶是缽頭和小罐子,在展覽室的櫥窗裡,依然發出深褐色的幽光。在時間的隧道里,我們瞬間站到了兩千多年的大地上,蒼莽的大地,群山綿綿,饒北河浩浩蕩蕩漫溢了兩岸。先人用土陶碗吃飯,用土缽頭文肉,架在土灶上,木柴火在暗夜熊熊地燃燒。荒蠻的時間在這裡形成了對流。有了窯,才有陶。

窯,一座是旋窯,高高聳起,內空,用土磚壘起來,看起來像個碉堡,也像個稻草垛,一般用來燒磚瓦。窯是圓形的,慢慢往上收攏,有一個圓拱,拱頂開一個天窗,也是形成空氣對流的通風口。有一扇兩米高的窯門,兩個人可以進出,燒窯的時候,手臂粗的雜木從窯門塞進去。另一座是臥窯,也叫龍窯,沿著山邊向上的斜坡,從地面挖一條兩米多深、四米多寬、四十餘米長的槽道,用土磚砌,拱出地面,再向上砌成半圓的拱形,用瓷泥密封,在尾部開天窗,遠看像一條巨蟒,通常用來燒製器物。

龍窯的火薪從不熄滅。燒窯了,選一個吉日吉時,放一掛鞭炮,擺上酒肉,燒香,跪拜,算是祭了窯神。點窯的火,從窯裡的火薪引出來。窯在,火薪就在,世世代代相傳。燒窯的師傅是文港,他剃頭刮鬍子,洗了澡,穿上了乾淨的衣服,也穿上了棉布鞋,點了第一把火。

燒一次龍窯,要燒上至少四天四夜,旺火不息。第一天燒的柴火是乾燥的蘆葦杆。蘆葦杆綁成一個個圓捆,整個圓捆往裡塞。站在窯口,聽見火在窯裡怒吼一般尖叫。第二天改用灌木燒,手腕粗的灌木整捆整捆地燒,火在窯裡形成洪流,在器物間狂瀉、奔流、翻滾。整個窯身發燙,空氣一浪浪地翻滾。燒窯的人戴著面罩,露出兩隻眼睛,渾身漆黑,像頭黑熊。窯師在這幾天,幾乎不能上床睡覺,手上拿一根鐵鍬,來來回回地查勘窯身,是否有漏火是否塌窯,火候是否適合。一團團膠一樣的泥,準備在泥池裡,隨時準備堵塞危險之處。窯邊堆滿了柴火,一捆捆,碼成牆垛。兩個人燒窯,兩個人抱柴火。兩班人馬輪換。文港聽聽火在窯裡的叫聲,就知道器物的成色。哪一段窯的器物燒嫩了,哪一段窯的器物燒老了,他用手摸窯頂,聞聞柴火煙的氣息,他便心裡有數。燒窯的人,用乾柴火還是用溼柴火,還是半溼的柴火,一捆的量是多少,聽憑文港的口令。文港酒也不敢喝,赤裸著上身,即使是冬天,也如此。一個破舊的軍綠色大衣,掛在樹杈上,冷了,他裹一下身子。他的臉上,身上,全是煙燻的燻黃色和柴火味。

封窯了,窯門塞滿了木柴,用水一桶一桶澆溼,再用陶泥糊起來,一層糊一層。天窗也用陶泥封死。封窯結束,在我家裡聚餐,錢由土陶廠支出。我父親從地窖裡,用荷葉勺,舀兩壺酒上來。酒是苞谷、番薯、糯米摻雜起來,由楊家老四釀的,泡了枸杞楊梅。酒辛辣,微甜,有一股番薯味。榮叔、文港、水桶和陽魚,還有幾個燒窯師傅,坐在八仙桌上吃。文港蹲著長凳上吃。他吃飯從不坐,蹲著吃。我母親用一個大飯甑蒸飯。他們幾個都是食量很大的人。文港比我父親小兩歲,食量尤其大。他從不去別人家裡吃飯,也不去喝喜酒。有一次聚餐,水桶和陽魚對文港說,師傅,中午比吃飯,兩比一。碗是藍邊碗,飯甑放在八仙桌右邊的香桌上,由我母親盛飯。水桶吃了十七碗,陽魚吃了十四碗,一人躺一條躺椅,伸直腳,摸著肚子。陽魚說,飯吃多了像吃泥巴,一點味道也沒有,塞得肚子難受。文港看著他們下桌,把飯甑搬到八仙桌上,自己吃自己盛,把飯甑裡的飯全吃完,筷子敲敲碗沿,說,吃空了。他一個人吃了四十六碗。他看看桌上幾個菜碗裡,還有許多菜湯,他把菜湯倒在缽頭裡,抱起缽頭,仰起頭,把菜湯全喝完。他抹抹嘴巴,說,菜湯有味道,鹹鹹辣辣,好多年沒這麼飽過了。

以前,文港不是個瘸子。在十七八歲的時候,是方圓五里有名的腳伕。他走二十多里的山路,偷圓木,一根圓木至少三百來斤,一個晚上走來回。他肩上掛一個褡褳,褡褳包裡是一個大飯糰,腰裡捆一把大砍刀,去高漿山偷木頭。一年要偷三百來根。有一年,他老父生病了,想吃肉,他沒錢,他去山裡抓巖鷹。巖鷹築巢在懸崖上,他拿了一根棕繩一個布袋,去岩石山。抓巖鷹的時候,被一隻母鷹啄了臉,他從懸崖上滾了下來,右腿骨開裂,落下腿疾。他偷不了木頭,跟製陶師學了做陶。村裡人,很少會去學這門手藝,做陶太吃力,耗費體力,寧願去做木匠、油漆匠、篾匠、箍桶。文港有四兄弟,但沒一個是同父同母的,四兄弟有四個姓,也只有他學了做陶。做磚做瓦做缸做甕,修窯燒窯開窯,他樣樣精。陽魚做了七八年的陶,他轉去做石匠了。做石匠輕鬆,還管下午一個小點心呢,點心不是面就是炒飯,吃著心裡舒坦。陽魚說。

我父親建房子,是陽魚當師傅的。他扛兩塊三米長的夾板,兩個木舂,來到我家。河石砌了地梁,再砌一米高的石牆,在石牆上,用夾板固定起來,把石灰調勻到黃土裡,倒進夾板裡,夾板兩頭,各站一人,用木舂,夯實黃土。木舂是十來公分粗的杉木或苦櫧,一米五長,師傅握住木舂,啪噠啪噠,舂在泥裡。小工用糞萁挑泥,一擔擔挑到夾板裡。夯實了,抽出夾板,連著新牆,繼續夯。夯了三個月,一棟房子的外牆全夯了。木匠師傅進場,東家挑個好生辰八字,上樑豎屋。這天,木匠石匠都是大師傅,好酒好煙好茶好肉地款待。豎屋喝彩頭,祭陰陽祭魯班師傅。木匠師傅唱:福來。圍觀的群眾和:呀。師傅唱:天地吉祥,日吉西陽,先請陰陽,再請魯班,請到魯班先師,締造萬年華堂,前面造起都督府,後面造起宰相堂,左邊造起金銀鋪,右面造成囤穀倉……。

喝了彩頭,再打煞。木匠用斧頭劃破大紅公雞雞冠,將雞血滴在酒中,塗沫在工具上,親友每人手持兩把薄竹片,隨木匠喝彩聲,一邊應和一邊拍打木柱。木匠大喝一聲:“煞氣那裡逃?”手握五尺,迅速追出門外,眾人也隨木匠一直追到村前水口方才罷休。打了煞,師傅爬上房梁拋饅頭。師傅喝彩:福來,麥子麥子,出在何方,出在湖廣州上,商人買回來,挑到店裡磨成粉,東家買回來,做成饅頭個個甜,大饅頭,個打個,小饅頭,對成對。福來,饅頭落在東,代代子孫做相公;饅頭落在南,代代子孫福壽長;饅頭落在西,代代子孫穿朝衣;饅頭落在北,代代子孫做官客。

大家哄搶饅頭,師傅怎麼喝彩,都沒人聽了。饅頭搶得越快,彩頭越好。

上了梁,晚上會有幾桌酒宴。木匠、石匠,是最大的客人,坐主位。木匠坐左邊,石匠坐右邊,在一條長板凳上,頻頻地相互敬酒,額首示好。陽魚弓著身子,顯得有些佝僂,手指短而粗壯,額頭有一道道山樑一樣的皺紋。他四十歲還不到,他早年說話的重金屬般的嗓音都不見了,說話聲音低低的,像麻鴨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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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現在的話說,我父親是個農民知識分子。他也一輩子幹體力活。他喜歡看《三國演義》、《水滸傳》,喜歡想很多奇奇怪怪的問題。他珠算好,記賬是個能手。講家庭瑣事前,他喜歡先講國家大事。他喜歡一個人靠在床上聽廣播,一邊抽菸一邊打瞌睡。有時他會和我討論許多不著邊際的問題。“你知道什麼東西對人的摧殘,永無止境嘛?”有一次,我父親這樣問我。他是個寡言的人,但說起這些就滔滔不絕,像是另一個人。我對他的提問,發傻了。我都成家了,可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我說,是貧窮。我又說,是疾病。我父親伸出了雙手,說,你看看吧。我從來沒有仔細地看過父親的手——寬大,厚實,乾裂的旱田一樣皸裂,粗糲的指甲縫隙裡有黑黑的泥垢。這就是父親的手。我突然看見了生活的臉孔——手就是生活的臉。他溫和地坐在我對面,頭髮稀落,比我矮小,臉上的笑容彷彿是刻在岩石上。父親說,每個人的命運都要自己去承擔,我也不例外。他又說,家裡的兩畝田還是要種的,自己吃的菜還是要動手的,豬也要養一頭,不然,你們回家過年也沒了氣氛。他說,泥就是我們的命運,泥對人的摧殘就是把人消滅,人死了,泥還要把身體吃掉,連骨頭也不放過。我握住了父親的手。第一次。像個鳥巢。但穿過我血管的,是陰寒。這可能是泥的所要說的,只不過被父親的手傳達了。父親笑了起來,說,你的手軟綿綿的,像一團棉花。父親又說,從楓林走出去的人,是泥土煅燒出來的。

父親在我市區的家裡,我從沒好好陪他。我突然覺得要好好陪他,燒他愛吃的又辣又鹹的菜,燒他愛吃的豬蹄子。“文港叔死了,你知道吧。”吃飯的時候,父親問我。我說我好久沒回楓林啦,哪會知道這些呢?他才六十多歲,身體壯壯的,沒想到竟然走了。父親邊喝酒邊搖頭,很是惋惜。

文港的大兒子水榕在市裡擺了一個攤位,用推車賣燒烤。我常見到他擺在小學門口,我去接小孩放學,他遠遠地叫我,給我孩子吃烤魷魚、羊肉串、烤雞排,在一塊鐵板上,用竹籤串起來,轉動,噴辣醬。我小孩不吃這些,他尷尬地笑笑,嘿嘿嘿,臉上堆起打褶的皮肉,眼睛像個核桃殼。賣燒烤,他也難得回家。他討了一個老婆,是鉛山人,叫美華。在街面一個板梯間,做撬褲邊的小生意,撬一條褲腳邊兩塊錢。一家人便窩在板梯間裡生活,在過道上架一個煤氣灶,燒飯燒菜,晚上,把堆布料的木板搬開,搭一張架子床睡覺。上個月,一個年輕人鑽井她的店,從褲兜裡掏出一個包,說,有人參賣,便宜賣,兩百塊錢半斤。美華拿了一根人參到隔壁藥店,找營業員辨認。營業員嚼了細末,說是真的,成色不錯。美華估計賣人參的年輕人是個小偷。她把半斤人參買下了,託人帶給她公公吃。文港從沒吃過人參,但知道人參燉雞湯吃最好,養身子。他殺了一隻雞,放了一半的人參,包進雞肚子裡燉,燉爛了,他一餐吃完。吃得眯眯笑。文港想著,這個兒媳婦好,一年難得回家一次,心裡還是惦記我這個老頭子的。鄰居知道文港一餐吃了那麼多人參,說,人參又不是鹹蘿蔔條,怎麼可以那樣吃,吃多了傷身子。文港說,身子哪有那麼容易傷的,又不是豆腐做的身子。第二天,文港殺了一隻番鴨,把剩下的一半包進鴨肚子燉湯,燉爛了,一餐吃完。睡了一個晚上,清早起來,他的臉臃腫了起來,像塊剛出爐的麵包,臉色燻紅。他見人就說,人參補,人參補,一個晚上補出個菩薩像。過了一夜,他再也沒起來,他老婆春蘭,叫他吃早飯,推推他,身子都硬了。村裡診所的醫生毛籠說,腦溢血,文港都不知道自己死了,臉上還笑眯眯的。他小兒子水杉,從廣東回來,送了他父親上山,再也沒回過這個家,算起來,已有十幾年了。據說,在廣東河源招親,做了上門女婿,女方有三個小孩。文港的老婆,春蘭,去太平聖寺生活,燒鍋,打掃場院,種了幾塊菜園地。水榕在市郊買了一套二手房。文港住過的舊房子,如今都成了一片廢墟,茅棚頂塌了一半多,門鎖著,有一邊的門板卻沒了,狗進進出出,外地來討飯的人,卷一條草蓆,進去過夜。房子的泥牆還豎著,四堵牆,牆根有綠幽幽的青苔,牆面上爬滿了青藤。

事實上,在二零零一年,土陶廠已經解散了。原因是塑料製品、玻璃製品和鋁製品,基本上取代了土陶器物。那塊場院被新農村建設,規劃了居民住房,建了二十幾棟兩直三層半的房子,蓋琉璃瓦,外牆貼白瓷磚。土陶窯還在,是不是熄了火,我不知道。山邊原先堆柴火的地方,堆滿了破碎的土陶片,和廢棄的次陶品。在穀雨時節,是村裡採茶的時候,我也會回老家看看,看看那些破碎的廢棄之物。山上的茶樹,一壟壟,甚是蔥鬱。南方雨季即將來臨,桃花開後的豔陽天也將盛開在大地。做陶的人,開始拉泥,清場院,收購柴火。現在不會有這樣的景象了。水桶還在做陶,在他家的舊房子,自己壘了一個旋窯,燒煤。他不做日用器物,做工藝品。我常去水桶家坐坐,正月也約在一起吃個飯。他原來是精廋精廋的,眉骨很高,突出來,有一半的白眉毛,這幾年有些微胖,穿件圓領衫,臉上的肉有些鬆弛疲塌。他大我十來歲。他的舊房是祖居,有四直,一個廳堂。他請陽魚用黃泥把外牆重新糊了一遍,翻修了屋頂的木條,加蓋了新瓦,地面鋪了仿青石的地板磚。屋裡的雜物傢俱全清了出來,做了很多木架,倚牆固定,木架上擺放著他做的土陶工藝品。工藝品主要是一些泥塑菩薩、大肚和尚、彌勒佛、觀音像,也有手捏的泥人,小丑、黑臉、花臉,有蜘蛛俠、史瑞克、奧特曼,還有不多的茶壺、茶具。他幾次對我說,沒讀到書可憐,睜眼瞎,饒北河一帶,只有我們這裡有陶泥,我們卻把它埋在地裡,一錢不值,愧對這方山水,你看看,連一個土陶廠都生存不下去,不如一個塑料廠,先祖給我們傳衣缽的手藝都沒了。他酒量不大,喝不了一會兒,伏在我肩上,拉著我的手,說說,哽咽了起來。他兒媳婦在市區開了一家陶塑體驗店,給小孩玩,據說生意很好。但我沒去過。他兒子學東跟他製陶,選泥、踩泥、鞭泥、拉坯、晾坯、燒窯、封窯、開窯、出窯。學東學了兩年,吃不了苦,跑到外面打工,水桶把他找回來,送學東去景德鎮陶瓷工藝學院拜了三年師,學東安靜了下來,在家裡又重新學制陶。水桶說,那麼苦的年代,我們都過來了,飯吃不飽,天天鞭撻泥摔泥墩,我要守著手藝到死。

每次去看舊陶廠,我是想獲得一些慰藉,但每次看了之後,反而心裡更難受。我不明就裡地難受。有很多東西消失得太快,消失得我們有許多恍惚。

《木與刀》:這本書,呈現百年鄉村文化史,想了解南方鄉村,必讀

在我市區的家裡,我父親住不了兩天,腰痠背痛。他習慣了那個山坳,山坳前一畈四季明亮的田疇,和田畈緊緊依偎的饒北河。風爽爽地吹來,壓著地面,捲來植物青澀的氣息。他沒事,也端一把鋤頭,四處走走,看看。即使他不種菜,也把菜地翻挖一遍,把田埂上的草鋤鋤,用腳把草根狠狠地踩進泥裡。有時,他坐在板凳上,望著窩在山邊的龍窯,望了半天。他的臉像一塊瓦。龍窯拱形的窯頂,長了許多芭茅和山蕨,也長了苔蘚,窯門被陶泥封存著。

窯門,我曾無數次撫摸,把臉貼近它。窯門曾熾熱地滾燙,陶泥由灰褐色變白,有了縫隙,皸裂。榮叔急不可耐地等了七天,用一根鐵鍬把窯門打開,一股熱浪撲出來。熱浪裡有烤焦的氣味,粗糲的顆粒灰塵落滿了身子。出窯了,大家用糞萁、籮筐,把器物挑出來,碼在地壟。土甕排一列,缸排一列,缽排一列。再一列一列地碼上去,用毛竹杆紮起來,以免倒塌。器物搬運完了,我們一群小孩在龍窯裡面打打鬧鬧。那是我們的迷宮,也是我們的搖籃。龍窯有許多小天窗,陽光射進來,像一朵朵放大的喇叭花。光線裡,懸浮著濛濛的浮塵,有金屬的光澤。壁上的磚體完全烏黑,僵硬,石灰石一般。暖烘烘的,縈繞在每一個毛孔裡的氣流,終年不散。在一個鄉村,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地方,比這兒更具溫暖感,彷彿是母親陪伴小孩酣睡時的腋窩。拱形的窯頂,土磚完全發黑,有規則地砌出一條條半圓形的弧線,簡單,柔美,像鯨魚滑過水麵的脊背——這是我心靈裡一座永恆的教堂。

茅棚裡,陶輪車在嗞嗞嗞嗞轉動,渾濁的水漿沿水槽淌往地面。陶泥隨著陶輪車呼呼打轉,文港一隻手貼在陶坯內壁,一隻手抄在外壁,泥墩慢慢有了缸的形態。榮叔在另一個茅棚裡,把泥墩舉起,摔下,重重落在石板上,泥墩反反覆覆摔,摔出了勁道,再用木棒子捶打,吧,吧,吧,又把泥墩揉成團,再而三地捶打,直到把泥墩沒了氣孔,空氣完全擠壓了出來。捶好了的泥墩,給文港製陶坯。文港赤裸著上身,泥漿濺滿了他上身,形成細流,一直淌到腳踝。拉好的陶坯,搬到場院噴釉,再翻曬。場院是黃土夯實的,用滾石柱碾平,鋪一層薄薄的毛皮沙。陶坯曬了半個月,漿水變白,坯色灰黃灰褐。曬熟了的陶坯,用籮筐挑到龍窯裡,從最裡面,往外碼出來,碼到窯門了,封窯門,開始燒窯。柴火是常年收購的。村裡,周邊村裡,有砍柴為生的人,天矇矇亮,拉板車,帶兩大鋁盒飯,走十幾裡的砂石路,到分水關,砍灌木,砍滿了一車子,回來,柴火曬半個月,賣給土陶廠,一塊五毛錢一百斤,記賬,器物出窯了付錢。也收蘆葦杆,暖窯用的。星期六星期天,我也去後山砍蘆葦杆,一天能賺三塊多錢。砍好的蘆葦杆,我挑不動,把它用油茶樹的枝條捆起來,搬到斜坡,用腳一踢,滾下來,把別人地上的番薯苗全滾爛。過幾天,番薯苗又旺旺地長起來,割了,餵豬。

外出讀書之後,我坐班車回家,下了車,遠遠望見堆在山邊的柴垛、被雨水泡黑了的茅草棚,我心裡迴盪起一股暖流冷流交織的氣流。我到場院裡,轉一圈,再回到家裡。翻曬的陶坯,密密麻麻的手痕不見了,手貼著陶坯在陶輪車上轉動的嘶嘶嘶嘶聲不見了,手掌傳遞給陶泥的溫度和血性不見了。它們和陽光融為一體,和幾百萬年前沉積在地層裡的泥融為一體。浴火逢生,幾天幾夜的焚燒,它們又和火融為一體,像銅鏡中的面影,又顯現了出來。木棒鞭撻聲顯現出來了,粗糙剛硬的掌紋顯現出來了,奔騰的血液顯現出來了,板車上坡時車輪的咿呀聲顯現出來了,場院裡匆忙的腳步聲顯現出來了,柴火在窯裡形成洪流的沖瀉聲顯現出來了,田疇間朗朗的四季顯現出來了……。但更多的事物,永不顯現,河流奔瀉千里,山川蒼老亙古。我走在場院裡,拍拍甕,拍拍缸,絲帛振動之聲在甕裡缸裡迴旋,綿長,清澈,單薄。宛如曠遠的記憶。

在老屋廂房,我做了一個櫥窗,專門放置父親的製陶工具。有陶輪、轉盤,有拍板、墊石、泥抹,也有輪盤、泥板機、壓轆,以及刀、開槽物、佈線和磨光石、木銼、麂皮。父親也經常把它們拿出去翻曬一下,抹抹防鏽油。它們躺在櫥窗裡,像一具具木乃伊。它們失去了光澤度和人體的溫度。它們曾是我們手足的一部分,是我們生活的延伸部分,是我們珍藏在世代相襲的記憶部分。我們墾出一塊地,夯泥壘牆,豎柱架樑,蓋瓦築灶,把水缸搬進廚房,把米缸搬進儲藏室,用土甕作糧倉,用壇儲酒,用罐存鹽,用缸盛油,兩塊木板架成一張床,一盞油燈照亮長夜。器物安靜地守在角落裡,和夜鳴蟲、蜘蛛一起呼吸;和院子裡的柚子樹、棗樹、橘子樹一起,聽屋頂湍瀉下來的風聲。白晝裡,器物散發幽亮的光澤,陽光過濾之後的光澤;黑夜裡,器物和黑夜互為溶解,無聲無息。這是我們古老的全部。在另一個廂房裡,我也做了幾個木架,按序列陳放土陶廠出廠的器物,甕、缸、缽、壇、壺、罐、盞、碗、瓦、磚等系列,逐一標記。它們是一群目不識丁的人制陶品,純手工,曾與我吃下去的每一餐飯有關。晴好的時候,我父親用雞皮布給罈罈罐罐裡裡外外,擦洗一遍,擦完了,坐在椅子上,默默呆上一會兒。他幾次對我說,擦洗罈罈罐罐,能聽到它們的輕言細語,它們說得很貼心,也很動情。我父親把它們抱在手上端詳,和它們輕言細語。

我並不清楚,這個土陶廠初建於什麼年代。大概是在二零零二年秋,鎮裡在臨近我家的官葬山自然村,建養老院時,在一個老墓地,挖出好幾件土陶,是碗、缽、罐子。來了幾個文物專家,鑑定說是唐朝的民窯陶品,文物價值不高。我知道這個消息,是在一個星期之後。文物專家已經返回南昌了,也沒去研究這些土陶品。我怔怔發傻了半天——我想帶文物專家去龍窯看看,它起始於何時。一個廢棄的土窯,它一定與一條河流有關,一定與河流兩岸族群的繁衍生息有關。它是一條泥與火焚燒出來的河流,夾帶著山野的氣息,和村舍日常的洪荒。它是我們繁衍史的全部真相和謎團。它是我們最古老的宗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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