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与刀》:这本书,呈现百年乡村文化史,想了解南方乡村,必读

《木与刀》:这本书,呈现百年乡村文化史,想了解南方乡村,必读

渺小卑微的工匠艺人

如被风吹散的璀璨星辰

在夜的深处闪闪发光

傅菲用笔墨赋予他们生命

重现漫长岁月的记忆现场

新书《木与刀》全书14万字,定价38元,配有著名画家罗克中10幅手绘插画,当当京东等网店已全线上市。

傅菲笔下的乡村文化,在历史的时空下,描述了在历史演变中手艺人多舛的命运,并辨析生活勒进他们肉身的绳痕,以此找到个体生命在时代潮流中所沉积下来的印记。了解中国南方乡村文化,这是一本必读书。傅菲笔触的深耕处,触及乡土仪式嬗变的隐在层面,无论是木雕还是信江流域的地方戏种,民间的血液有生命精神的艺术。

《木与刀》:这本书,呈现百年乡村文化史,想了解南方乡村,必读

傅菲简历:

1970年生,江西广信人,中国作协会员,乡村研究者,是当下重要的散文写作者之一,研究上饶乡村十五年,写出饶北河系列作品,引起散文界关注和热评。作品常见于《人民文学》《钟山》《花城》《天涯》等刊,已出版散文集《故物永生》《草木:古老的民谣》等十五部。2018年,广西师大出版社第一次推出个人作品系列书“傅菲・饶北河系列”。

焚泥结庐

泥是我的胞衣,也是我的棺椁,哥郎,你知道的,我一辈子都是在挖泥、拉泥、踩泥,我死了,不要棺材,用泥把我裹起来,扔到后山去。荣岩拉着我父亲的手说。他躺在平头床上,头靠在一个茶叶袋,嘴巴里流长长的涎水。他已经躺了半个多月了,他的身子呈塌陷状,曾像羊皮鼓绷紧的肌肉无影无踪了,蓄水一样的力气消失了。荣岩的颧骨像两块裸露的鹅卵石,眼眶凹进去。我父亲给他倒了一小杯酒,说,你少说话,烟抽不了,喝口小酒吧。我父亲抱起他的头,用衣袖揩了揩荣岩的脸,又说,我们一辈子都在还债,我们从泥里挖了多少,也要还回去多少,谁都不欠谁,最后了啦,一拍两清。

他们是土陶厂的工友,从十八郎当岁在一起做事。荣岩是个拉泥工,也是个踩泥工。比我父亲小三岁,我叫他荣叔。土陶厂在公路边的山坳里。纵目而去,从群山逶迤而来的饶北河,在两座山狭长地带,围堰成一个小湖泊。土陶厂并不大,有四个芦苇蓬,一个晒陶坯的场院,一个踩泥池,两条堆陶器的地垄,和两条陶窑。公路下,是一片扇形的田畴。田畴平坦,一条田埂远远看去,仿佛是编织的花边——蓝铃、猪牙、黄水仙、银莲,贴着埂边开各色的花,黄黄的,紫紫的,白白的,到了夏季,瓜果在竹架上挂着,有黄瓜、冬瓜、丝瓜、金瓜,也有刀豆、萹豆、白玉豆、四季豆、豇豆,竹架上爬了丝蔓。河边有一个洼地,乳酸草、水鳖茂密地生长。水鳖在雨季,叶子圆圆地肥厚,浅黄的花一夜间浮出来,像黄晕晕的灯盏。把草翻挖下去,有厚厚的烟灰色的泥。每天,天麻麻亮,荣叔用阔嘴铲把泥铲到平板车里。那时他还年轻,手臂像两根暴长的杉木,滚圆的。他拉着满车的泥墩,埋着头,车绳勒进他的肩膀,他用手拖着车把,往砂子斜坡上拉。他长年打赤脚,脚趾收缩,吸盘一样吸附在地面,脚趾像五个患难的兄弟,在爬坡的时候,紧紧团结在一起,血液的恩情使它们再也不会分开。过了斜坡,拐过一条甬道,便是踩泥池。他坐在车把上,抽一根烟,再把泥卸在池里。一个早上,他拉了两车再吃饭。我坐在院子里晨读,看见荣叔上坡,我跑下去,在车后推车。他唏呼唏呼的喘气声有舒缓的节奏,随着喘气声而起伏的后背,我看起来,和山梁差不多。他抽烟的时候,嘴巴张得钵头一样,烟在里面打滚。他喜欢谈白。他说,老六,你以后不读书了,来做个窑工,女人争抢着窑工呢。

一池的窑泥要拉二十来板车,荣叔两天拉完。再给池子浇上十几担水,泡浆。他牵来水牛,喂一畚斗的米皮糠,给牛脸蒙上一块黑布,赶到泥池里。他一手拿一根竹稍,一手拽牛绳,嘿,抽一下牛屁股。牛沿着池子打转圈。荣叔也跟着打转圈。打了几个转圈,牛不走了,嘛——哞——,嘛——哞——,牛叫得低沉悠长,叫得人心里胀胀的。荣叔抱来一捆草,自言自语地说,谁叫你是牛呢?是牛就要踩窑泥。泥浆里全是脚印、牛蹄印,一窝一窝,蹄印叠着蹄印。踩了一天的泥浆,变稠,变胶样,泥熟了,切成肥墩墩的一块块,搬到芦苇蓬里,制土陶。

土陶一般有土瓮、酒缸、水缸、钵头、壶、菜缸、酱缸、酒瓮、灯盏、油罐子、酱油罐子、盐罐子、调味罐子、茶壶、夜壶、瓦、砖,规格不一。制陶师有三个,文港、水桶、阳鱼。水桶和阳鱼是文港的徒弟,做了三年,也成了师傅。文港是个瘸子,走路像撑船。他用一条灰色的麻布绑在腰上,裤子松松垮垮,一个布结拳头大,翻出来。下雨的时候,做不了事,他一手捏一个毛竹筒,另一只手操一根油茶树小圆木,去村里的妇女家坐坐。妇女一般是寡妇。村里有寡妇四个,官葬山一个,石灰窑一个,溪边一个,弄里一个。文港去寡妇家里,裤兜里揣几块钱,或用纸包一斤肉。要到了傍晚,他才回家。他笑眯眯的,脸上漾着酒驼色,酒糟鼻像个开烂的红辣椒。他到了家,他老婆马上从后门逃出来。她的肥裆裤在膝盖的部位各补了两块圆圆的布片,芋荷叶一样的布片,头发用一根毛线绑着。她跳过一个水沟,爬上一段矮墙,滚下来,到了我家后院。文港的声音也到了后院:“翻墙是不是摔不死呀,夜边了,饭在哪里还不知道。”他老婆叫春兰,一下子抱住我妈的大腿,说,拐子不是好人,要把我打死。她露出脚踝,是木棍的淤青。文港坐在大门的石凳上,唱小调,咿咿呀呀,谁也听不懂的小调。一边唱一边摇头晃脑,嘴角流出白白的口水。他是一个胆子特别大的人,村里死了人,都是他去洗身。他把死人抱到泡猪桶里,倒一担温水,用稻草刷,翻来翻去洗。他不怕死人。他说,死人有什么可怕的,死人要不了几天,都成了泥。你看看,我天天都鞭挞泥,在一块石板上,把泥摔下,揉软,再摔下,再揉,揉饭团一样,把泥浆里的空气全部揉出来,泥结实了,瓦才不会被雨打碎,你看看,枫林村这二三十年里的屋舍,有哪家人说我做的瓦不好,我做的缸不好用,没有的。但他自己的房子没有瓦,是用茅草席盖的,用竹篾编起来,一列一列地压在悬梁和木条上。他边洗边说,还时不时喝一口小酒。苍蝇飞来飞去。他又说,人和泥都是一个德性,经得起摔经得起用,却经不起碎,再好的水缸一铁锤下去,全烂了,烂了就是死了,补也补不了。他一个人坐在厢房里,给死人守夜。靠在门框上打盹,头耷拉耷拉地舂米一般,他睁开眼,用筷子夹脸盆里的猪肉下酒,一个晚上,把整个脸盘的肉吃光。他要吃三分熟七分生的肉,厚厚的,巴掌大,肉皮带点猪毛碴,他把整块肉塞进嘴巴,露出的一截,用手捂着,慢慢往嘴巴里挤。文港有两个儿子,一个叫水榕,一个叫水杉,都到了上学年龄了,还没去学堂。文港说,以后做陶匠,做陶匠又不要识字。水榕水杉特别顽皮,黄瓜没熟,只有指头长,他们也摘下来吃,有时一个下午,坐在田埂上,躲在豆蓬里,剥青豆吃,吃得肚子滚圆圆的,回家。他们还会用铁丝编制笼子,四四方方,笼子里挂一条河鱼,放在田埂下的涵洞里,过一两晚上,笼子有了田鼠或黄鼠狼,烤起来吃。有一次下午,他们还跑到我家厨房,把半碗猪油喝了。他们赤膊赤脚,手上始终有一根圆木棍,去田头菜地捉蛇。把蛇圈在腰上,当皮带。到了寒冬,他们再也不出来,窝在床上。好几次,我父亲对文港说,你也得给孩子撬一件棉袄,小孩子窝在床上,不是办法。文港说,小孩都是冻大的,哪会有怕冻的小孩呢?我母亲捡拾了几件家里的旧棉袄,给文港两个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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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眼望过去,能看见的是光,水,和泥。空气是看不见的,花香味是看不见的。光从天上泻下来,无声无息。水在河里湍流,在雨里噼噼啪啪,在石缝里渗。泥以鸟的形式叫,以油蛉的形式低吟,以虎的形式咆哮,以草木的形式一岁一枯荣,以人的形式更替。荣叔死的时候,我还在小镇的一个乡间中学教书。我父亲急忙忙地把我叫回家,说,荣叔才五十多岁,你去送送。荣叔侧着身子,伸出手,想拉拉我的手,手直直的,却怎么也伸不出来。荣叔说,一辈子的力气,全用完了,用完了,人身就是废物了,是一堆烂泥。他得的是水湿,先是骨关节痛,针扎似的。他拉不了泥,也踩不了泥。他用一个平板车拉盐罐子、菜缸、酱缸、小瓦罐,去周边的各个村子卖。车头上,挂一个铝盒,铝盒里是饭菜。他手腕上扎一个摇铃,到了村里,噹噹噹,小孩围过来,大人也围过来。过了两年,脚再也走不了路,他坐在自己做的一个四方形木架里,下面按了四个铁轮子,他老婆推他出来,在村子里转转。他全身水肿,看起来和一根熟透了的冬瓜差不多。中医说,他打赤脚太多,踩窑泥太多,水气全进了身体里,人的身体像个烟囱,烟全堵在里面,柴火怎么烧,都会慢慢熄。她老婆干瘦干瘦,一节火柴一样。她几次来我家,对我父亲说,劳力没了,生活怎么过呢?我父亲说,叫荣岩去厂里称柴火吧,工钱会低一些。他站不起来,只能看看秤,做个记录。我父亲私下几次对我嘱咐,说荣叔不会有太长时间了,他那个儿子,你得想想办法照顾,找一个好师傅学一门好手艺。荣叔三岁丧父,自己到了三十好几才结婚,好不容易得了个儿子,命根子看待。生儿子时,家里穷,老婆坐月子没肉吃,连奶水都没有。荣叔用绳子把家里的猫吊死。猫吊在木楼梯上,伸出长长的舌苔。猫都养了六七年,听话,温顺,舔着荣叔的脸睡觉。吊它的前两天,猫一直蜷缩在灶台上,喵喵喵喵地叫。日夜叫。叫得荣叔心里痛,凄苦地痛。他看见猫的四肢在发僵,眼球暴突,他咚咚咚地用头撞墙。他说,儿子是猫投胎,叫儿子春猫吧。

我坐在荣叔的床沿,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记得年少时,我们一群小孩子去土陶厂玩,他老婆烤芋头给我们吃。芋头是用木炭火煨的,松松软软,把粗糙的毛皮剥开,白白的芋肉有一股热热的香味。枣子熟了,她用饭萁端米枣给大家吃,一人一把。枣子有细细皲裂的斑纹,吃起来,生生脆脆,牙齿都有甜味。到了我外出读书,暑假了,我和他一起在土陶厂守夜,看守器物。在空地里,我们一人一张竹床,打赤膊,盖条小毛毯。月亮早早地出来,水汪汪的。溺水的月亮,光晕里荡漾没有波纹的灰蓝色。山梁一座座相连,尖尖的山巅有银辉闪耀,像终年不化的积雪。山梁间的弧线像奔跑的狼狗脊背。田畴里,青蛙肆意地叫,叫的又欢又快。稀疏的柳树里,有白白亮亮的水叮叮咚咚。遥远的星宿,低低地垂下幕帘,悬挂在屋顶上。原始的夜空和我们的灵魂相依相偎。在时间的河流中,我们都是逆水而行的。现在,荣叔已经到了最后一个码头——他来到这个世界的地方。他躺在蒲席上,大头苍蝇嗡嗡嗡,在墙上,在窗玻璃上,在床栏上,飞飞停停。房间里有一种口痰的腥臭味。他后院里的樟树上,有几只乌鸦,叫了三五天了,呜啊呜啊,叫的人发慌。用石头扔它,它跳几下,不走。蒲席是旧的,有常年的肌肤油脂滚磨了的熟黄,似乎还有年轻妇人奶孩子的温暖,还有梦境的美好印迹,还有滚热泪水的渍液存记。荣叔的身子有了陶泥的色泽,灰暗的,浅褐的,灰烬的那种颜色。他们一家人哭了起来。荣叔再也听不到,或许听到了,我们也无从知晓。他的眼角涌出了两行泪水,最后的,仅有的。

在河边的洼地里,我们一群小孩经常在夏日黄昏时分,去滚陶泥浆。把陶泥抹遍全身,连裤衩也不穿。滚累了,我们坐在河边的石堤上。溽热的暑气一会儿把身上的陶泥熏干。我能感觉到,泥浆慢慢在皮肤上收缩,嘶,嘶,嘶,嘶,泥浆有了裂隙。皮肤有轻度灼热的微痛,泥浆从黑褐色,变灰褐色,变灰白色,最后干裂。我们站起来,跳几下,碎片啪啪啪地落了一地。我们钻入水里,浮游。我们也把水缸抬来,放在一个汽车轮胎上,移到河里。我们一人坐一个水缸,在河里玩。收工的荣叔通常就是那个端水缸回家的人。

地垄里,码着一排排的水缸,土瓮。星期天或节假日,外地有一些货车,突突突,开到厂里,把土陶器物拉走。器物都用稻草绳捆绑好,小孩子负责搬小器物,用竹萁挑或扁篓背——那像是小孩的节日,蹦跳着走路。——在很多年之后,我离开故地的很多年里,我特别迷恋那种火烤烟熏的泥土味。它是所有土制器物的旧时光,也是永远不会散去的体温。一个水缸,摆在陈年的院子里,即使摆了上百年,缸壁长了清幽的苔藓,水也不会腐臭。手抚摸一下水缸,冰凉的,地质深处的幽寒从缸里传来,再抚摸一下,家的温度渗透了出来——木柴在陶窑里轰轰的旺烧,白烟从天窗里窜出来,一浪浪,做陶人的手印手痕、脾性、气血,烧进了器物里。火烤烟熏的泥土味里有咳嗽声,有阵雨哗啦啦的倾泻声,有灌木在深山里的摇曳声,有烈日空气嗞嗞嗞的爆裂声,有木炭砰砰砰的炸裂声。这是一片田畴的微缩记忆,在某一个蓦然时刻,水波般扩散:杨柳绿了又黄,河水浅了又深,昨日的鸡舌草不忍说出寒霜的来临,早早沉降的弯月;门轻轻合上的声响,土瓮被一只手有节奏地拍打,嗡——嗡——,弦弹回去的回响;小弄堂里,喝酒声幽幽传来,再稍后一些,有一个提灯笼的人走过;泥墩在石板上,啪哒啪哒,反复地摔打,摔打泥墩的人,鼓着腮帮,憋着气,粗壮的双手像一对木浆……远古的歌谣掠过,掠过我们已经途径的山水。

火烤烟熏的泥土味是我蒙昧的开篇。盛水的是水缸,放米的是米缸,端粥的是钵头,储酒的是酒缸;大肚子的是土瓮,直肚子的是酱缸;摆在灶台上的是油罐子,放在阁楼上的是菜缸子,陈放在地窖里的是酒瓮;压在木橼上的是瓦,砌在墙里的是砖。——我知道,人从这里走出了洞穴,家有了形态,灵魂有了皈依。我们是在大地上蜗行的人,当我们日渐衰老,最终环抱着的是日渐苍凉的泥土味。我们出走,因为有了欲望。我们回来,因为需要了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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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郑坊,在春秋时期,有了族群和村落。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县博物馆的考古人员,在一栋废弃的旧居里,发掘出了前秦的砖瓦和土陶。土陶是钵头和小罐子,在展览室的橱窗里,依然发出深褐色的幽光。在时间的隧道里,我们瞬间站到了两千多年的大地上,苍莽的大地,群山绵绵,饶北河浩浩荡荡漫溢了两岸。先人用土陶碗吃饭,用土钵头文肉,架在土灶上,木柴火在暗夜熊熊地燃烧。荒蛮的时间在这里形成了对流。有了窑,才有陶。

窑,一座是旋窑,高高耸起,内空,用土砖垒起来,看起来像个碉堡,也像个稻草垛,一般用来烧砖瓦。窑是圆形的,慢慢往上收拢,有一个圆拱,拱顶开一个天窗,也是形成空气对流的通风口。有一扇两米高的窑门,两个人可以进出,烧窑的时候,手臂粗的杂木从窑门塞进去。另一座是卧窑,也叫龙窑,沿着山边向上的斜坡,从地面挖一条两米多深、四米多宽、四十余米长的槽道,用土砖砌,拱出地面,再向上砌成半圆的拱形,用瓷泥密封,在尾部开天窗,远看像一条巨蟒,通常用来烧制器物。

龙窑的火薪从不熄灭。烧窑了,选一个吉日吉时,放一挂鞭炮,摆上酒肉,烧香,跪拜,算是祭了窑神。点窑的火,从窑里的火薪引出来。窑在,火薪就在,世世代代相传。烧窑的师傅是文港,他剃头刮胡子,洗了澡,穿上了干净的衣服,也穿上了棉布鞋,点了第一把火。

烧一次龙窑,要烧上至少四天四夜,旺火不息。第一天烧的柴火是干燥的芦苇杆。芦苇杆绑成一个个圆捆,整个圆捆往里塞。站在窑口,听见火在窑里怒吼一般尖叫。第二天改用灌木烧,手腕粗的灌木整捆整捆地烧,火在窑里形成洪流,在器物间狂泻、奔流、翻滚。整个窑身发烫,空气一浪浪地翻滚。烧窑的人戴着面罩,露出两只眼睛,浑身漆黑,像头黑熊。窑师在这几天,几乎不能上床睡觉,手上拿一根铁锹,来来回回地查勘窑身,是否有漏火是否塌窑,火候是否适合。一团团胶一样的泥,准备在泥池里,随时准备堵塞危险之处。窑边堆满了柴火,一捆捆,码成墙垛。两个人烧窑,两个人抱柴火。两班人马轮换。文港听听火在窑里的叫声,就知道器物的成色。哪一段窑的器物烧嫩了,哪一段窑的器物烧老了,他用手摸窑顶,闻闻柴火烟的气息,他便心里有数。烧窑的人,用干柴火还是用湿柴火,还是半湿的柴火,一捆的量是多少,听凭文港的口令。文港酒也不敢喝,赤裸着上身,即使是冬天,也如此。一个破旧的军绿色大衣,挂在树杈上,冷了,他裹一下身子。他的脸上,身上,全是烟熏的熏黄色和柴火味。

封窑了,窑门塞满了木柴,用水一桶一桶浇湿,再用陶泥糊起来,一层糊一层。天窗也用陶泥封死。封窑结束,在我家里聚餐,钱由土陶厂支出。我父亲从地窖里,用荷叶勺,舀两壶酒上来。酒是苞谷、番薯、糯米掺杂起来,由杨家老四酿的,泡了枸杞杨梅。酒辛辣,微甜,有一股番薯味。荣叔、文港、水桶和阳鱼,还有几个烧窑师傅,坐在八仙桌上吃。文港蹲着长凳上吃。他吃饭从不坐,蹲着吃。我母亲用一个大饭甑蒸饭。他们几个都是食量很大的人。文港比我父亲小两岁,食量尤其大。他从不去别人家里吃饭,也不去喝喜酒。有一次聚餐,水桶和阳鱼对文港说,师傅,中午比吃饭,两比一。碗是蓝边碗,饭甑放在八仙桌右边的香桌上,由我母亲盛饭。水桶吃了十七碗,阳鱼吃了十四碗,一人躺一条躺椅,伸直脚,摸着肚子。阳鱼说,饭吃多了像吃泥巴,一点味道也没有,塞得肚子难受。文港看着他们下桌,把饭甑搬到八仙桌上,自己吃自己盛,把饭甑里的饭全吃完,筷子敲敲碗沿,说,吃空了。他一个人吃了四十六碗。他看看桌上几个菜碗里,还有许多菜汤,他把菜汤倒在钵头里,抱起钵头,仰起头,把菜汤全喝完。他抹抹嘴巴,说,菜汤有味道,咸咸辣辣,好多年没这么饱过了。

以前,文港不是个瘸子。在十七八岁的时候,是方圆五里有名的脚夫。他走二十多里的山路,偷圆木,一根圆木至少三百来斤,一个晚上走来回。他肩上挂一个褡裢,褡裢包里是一个大饭团,腰里捆一把大砍刀,去高浆山偷木头。一年要偷三百来根。有一年,他老父生病了,想吃肉,他没钱,他去山里抓岩鹰。岩鹰筑巢在悬崖上,他拿了一根棕绳一个布袋,去岩石山。抓岩鹰的时候,被一只母鹰啄了脸,他从悬崖上滚了下来,右腿骨开裂,落下腿疾。他偷不了木头,跟制陶师学了做陶。村里人,很少会去学这门手艺,做陶太吃力,耗费体力,宁愿去做木匠、油漆匠、篾匠、箍桶。文港有四兄弟,但没一个是同父同母的,四兄弟有四个姓,也只有他学了做陶。做砖做瓦做缸做瓮,修窑烧窑开窑,他样样精。阳鱼做了七八年的陶,他转去做石匠了。做石匠轻松,还管下午一个小点心呢,点心不是面就是炒饭,吃着心里舒坦。阳鱼说。

我父亲建房子,是阳鱼当师傅的。他扛两块三米长的夹板,两个木舂,来到我家。河石砌了地梁,再砌一米高的石墙,在石墙上,用夹板固定起来,把石灰调匀到黄土里,倒进夹板里,夹板两头,各站一人,用木舂,夯实黄土。木舂是十来公分粗的杉木或苦槠,一米五长,师傅握住木舂,啪哒啪哒,舂在泥里。小工用粪萁挑泥,一担担挑到夹板里。夯实了,抽出夹板,连着新墙,继续夯。夯了三个月,一栋房子的外墙全夯了。木匠师傅进场,东家挑个好生辰八字,上梁竖屋。这天,木匠石匠都是大师傅,好酒好烟好茶好肉地款待。竖屋喝彩头,祭阴阳祭鲁班师傅。木匠师傅唱:福来。围观的群众和:呀。师傅唱:天地吉祥,日吉西阳,先请阴阳,再请鲁班,请到鲁班先师,缔造万年华堂,前面造起都督府,后面造起宰相堂,左边造起金银铺,右面造成囤谷仓……。

喝了彩头,再打煞。木匠用斧头划破大红公鸡鸡冠,将鸡血滴在酒中,涂沫在工具上,亲友每人手持两把薄竹片,随木匠喝彩声,一边应和一边拍打木柱。木匠大喝一声:“煞气那里逃?”手握五尺,迅速追出门外,众人也随木匠一直追到村前水口方才罢休。打了煞,师傅爬上房梁抛馒头。师傅喝彩:福来,麦子麦子,出在何方,出在湖广州上,商人买回来,挑到店里磨成粉,东家买回来,做成馒头个个甜,大馒头,个打个,小馒头,对成对。福来,馒头落在东,代代子孙做相公;馒头落在南,代代子孙福寿长;馒头落在西,代代子孙穿朝衣;馒头落在北,代代子孙做官客。

大家哄抢馒头,师傅怎么喝彩,都没人听了。馒头抢得越快,彩头越好。

上了梁,晚上会有几桌酒宴。木匠、石匠,是最大的客人,坐主位。木匠坐左边,石匠坐右边,在一条长板凳上,频频地相互敬酒,额首示好。阳鱼弓着身子,显得有些佝偻,手指短而粗壮,额头有一道道山梁一样的皱纹。他四十岁还不到,他早年说话的重金属般的嗓音都不见了,说话声音低低的,像麻鸭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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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现在的话说,我父亲是个农民知识分子。他也一辈子干体力活。他喜欢看《三国演义》、《水浒传》,喜欢想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他珠算好,记账是个能手。讲家庭琐事前,他喜欢先讲国家大事。他喜欢一个人靠在床上听广播,一边抽烟一边打瞌睡。有时他会和我讨论许多不着边际的问题。“你知道什么东西对人的摧残,永无止境嘛?”有一次,我父亲这样问我。他是个寡言的人,但说起这些就滔滔不绝,像是另一个人。我对他的提问,发傻了。我都成家了,可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我说,是贫穷。我又说,是疾病。我父亲伸出了双手,说,你看看吧。我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父亲的手——宽大,厚实,干裂的旱田一样皲裂,粗粝的指甲缝隙里有黑黑的泥垢。这就是父亲的手。我突然看见了生活的脸孔——手就是生活的脸。他温和地坐在我对面,头发稀落,比我矮小,脸上的笑容仿佛是刻在岩石上。父亲说,每个人的命运都要自己去承担,我也不例外。他又说,家里的两亩田还是要种的,自己吃的菜还是要动手的,猪也要养一头,不然,你们回家过年也没了气氛。他说,泥就是我们的命运,泥对人的摧残就是把人消灭,人死了,泥还要把身体吃掉,连骨头也不放过。我握住了父亲的手。第一次。像个鸟巢。但穿过我血管的,是阴寒。这可能是泥的所要说的,只不过被父亲的手传达了。父亲笑了起来,说,你的手软绵绵的,像一团棉花。父亲又说,从枫林走出去的人,是泥土煅烧出来的。

父亲在我市区的家里,我从没好好陪他。我突然觉得要好好陪他,烧他爱吃的又辣又咸的菜,烧他爱吃的猪蹄子。“文港叔死了,你知道吧。”吃饭的时候,父亲问我。我说我好久没回枫林啦,哪会知道这些呢?他才六十多岁,身体壮壮的,没想到竟然走了。父亲边喝酒边摇头,很是惋惜。

文港的大儿子水榕在市里摆了一个摊位,用推车卖烧烤。我常见到他摆在小学门口,我去接小孩放学,他远远地叫我,给我孩子吃烤鱿鱼、羊肉串、烤鸡排,在一块铁板上,用竹签串起来,转动,喷辣酱。我小孩不吃这些,他尴尬地笑笑,嘿嘿嘿,脸上堆起打褶的皮肉,眼睛像个核桃壳。卖烧烤,他也难得回家。他讨了一个老婆,是铅山人,叫美华。在街面一个板梯间,做撬裤边的小生意,撬一条裤脚边两块钱。一家人便窝在板梯间里生活,在过道上架一个煤气灶,烧饭烧菜,晚上,把堆布料的木板搬开,搭一张架子床睡觉。上个月,一个年轻人钻井她的店,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包,说,有人参卖,便宜卖,两百块钱半斤。美华拿了一根人参到隔壁药店,找营业员辨认。营业员嚼了细末,说是真的,成色不错。美华估计卖人参的年轻人是个小偷。她把半斤人参买下了,托人带给她公公吃。文港从没吃过人参,但知道人参炖鸡汤吃最好,养身子。他杀了一只鸡,放了一半的人参,包进鸡肚子里炖,炖烂了,他一餐吃完。吃得眯眯笑。文港想着,这个儿媳妇好,一年难得回家一次,心里还是惦记我这个老头子的。邻居知道文港一餐吃了那么多人参,说,人参又不是咸萝卜条,怎么可以那样吃,吃多了伤身子。文港说,身子哪有那么容易伤的,又不是豆腐做的身子。第二天,文港杀了一只番鸭,把剩下的一半包进鸭肚子炖汤,炖烂了,一餐吃完。睡了一个晚上,清早起来,他的脸臃肿了起来,像块刚出炉的面包,脸色熏红。他见人就说,人参补,人参补,一个晚上补出个菩萨像。过了一夜,他再也没起来,他老婆春兰,叫他吃早饭,推推他,身子都硬了。村里诊所的医生毛笼说,脑溢血,文港都不知道自己死了,脸上还笑眯眯的。他小儿子水杉,从广东回来,送了他父亲上山,再也没回过这个家,算起来,已有十几年了。据说,在广东河源招亲,做了上门女婿,女方有三个小孩。文港的老婆,春兰,去太平圣寺生活,烧锅,打扫场院,种了几块菜园地。水榕在市郊买了一套二手房。文港住过的旧房子,如今都成了一片废墟,茅棚顶塌了一半多,门锁着,有一边的门板却没了,狗进进出出,外地来讨饭的人,卷一条草席,进去过夜。房子的泥墙还竖着,四堵墙,墙根有绿幽幽的青苔,墙面上爬满了青藤。

事实上,在二零零一年,土陶厂已经解散了。原因是塑料制品、玻璃制品和铝制品,基本上取代了土陶器物。那块场院被新农村建设,规划了居民住房,建了二十几栋两直三层半的房子,盖琉璃瓦,外墙贴白瓷砖。土陶窑还在,是不是熄了火,我不知道。山边原先堆柴火的地方,堆满了破碎的土陶片,和废弃的次陶品。在谷雨时节,是村里采茶的时候,我也会回老家看看,看看那些破碎的废弃之物。山上的茶树,一垄垄,甚是葱郁。南方雨季即将来临,桃花开后的艳阳天也将盛开在大地。做陶的人,开始拉泥,清场院,收购柴火。现在不会有这样的景象了。水桶还在做陶,在他家的旧房子,自己垒了一个旋窑,烧煤。他不做日用器物,做工艺品。我常去水桶家坐坐,正月也约在一起吃个饭。他原来是精廋精廋的,眉骨很高,突出来,有一半的白眉毛,这几年有些微胖,穿件圆领衫,脸上的肉有些松弛疲塌。他大我十来岁。他的旧房是祖居,有四直,一个厅堂。他请阳鱼用黄泥把外墙重新糊了一遍,翻修了屋顶的木条,加盖了新瓦,地面铺了仿青石的地板砖。屋里的杂物家具全清了出来,做了很多木架,倚墙固定,木架上摆放着他做的土陶工艺品。工艺品主要是一些泥塑菩萨、大肚和尚、弥勒佛、观音像,也有手捏的泥人,小丑、黑脸、花脸,有蜘蛛侠、史瑞克、奥特曼,还有不多的茶壶、茶具。他几次对我说,没读到书可怜,睁眼瞎,饶北河一带,只有我们这里有陶泥,我们却把它埋在地里,一钱不值,愧对这方山水,你看看,连一个土陶厂都生存不下去,不如一个塑料厂,先祖给我们传衣钵的手艺都没了。他酒量不大,喝不了一会儿,伏在我肩上,拉着我的手,说说,哽咽了起来。他儿媳妇在市区开了一家陶塑体验店,给小孩玩,据说生意很好。但我没去过。他儿子学东跟他制陶,选泥、踩泥、鞭泥、拉坯、晾坯、烧窑、封窑、开窑、出窑。学东学了两年,吃不了苦,跑到外面打工,水桶把他找回来,送学东去景德镇陶瓷工艺学院拜了三年师,学东安静了下来,在家里又重新学制陶。水桶说,那么苦的年代,我们都过来了,饭吃不饱,天天鞭挞泥摔泥墩,我要守着手艺到死。

每次去看旧陶厂,我是想获得一些慰藉,但每次看了之后,反而心里更难受。我不明就里地难受。有很多东西消失得太快,消失得我们有许多恍惚。

《木与刀》:这本书,呈现百年乡村文化史,想了解南方乡村,必读

在我市区的家里,我父亲住不了两天,腰酸背痛。他习惯了那个山坳,山坳前一畈四季明亮的田畴,和田畈紧紧依偎的饶北河。风爽爽地吹来,压着地面,卷来植物青涩的气息。他没事,也端一把锄头,四处走走,看看。即使他不种菜,也把菜地翻挖一遍,把田埂上的草锄锄,用脚把草根狠狠地踩进泥里。有时,他坐在板凳上,望着窝在山边的龙窑,望了半天。他的脸像一块瓦。龙窑拱形的窑顶,长了许多芭茅和山蕨,也长了苔藓,窑门被陶泥封存着。

窑门,我曾无数次抚摸,把脸贴近它。窑门曾炽热地滚烫,陶泥由灰褐色变白,有了缝隙,皲裂。荣叔急不可耐地等了七天,用一根铁锹把窑门打开,一股热浪扑出来。热浪里有烤焦的气味,粗粝的颗粒灰尘落满了身子。出窑了,大家用粪萁、箩筐,把器物挑出来,码在地垄。土瓮排一列,缸排一列,钵排一列。再一列一列地码上去,用毛竹杆扎起来,以免倒塌。器物搬运完了,我们一群小孩在龙窑里面打打闹闹。那是我们的迷宫,也是我们的摇篮。龙窑有许多小天窗,阳光射进来,像一朵朵放大的喇叭花。光线里,悬浮着蒙蒙的浮尘,有金属的光泽。壁上的砖体完全乌黑,僵硬,石灰石一般。暖烘烘的,萦绕在每一个毛孔里的气流,终年不散。在一个乡村,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比这儿更具温暖感,仿佛是母亲陪伴小孩酣睡时的腋窝。拱形的窑顶,土砖完全发黑,有规则地砌出一条条半圆形的弧线,简单,柔美,像鲸鱼滑过水面的脊背——这是我心灵里一座永恒的教堂。

茅棚里,陶轮车在嗞嗞嗞嗞转动,浑浊的水浆沿水槽淌往地面。陶泥随着陶轮车呼呼打转,文港一只手贴在陶坯内壁,一只手抄在外壁,泥墩慢慢有了缸的形态。荣叔在另一个茅棚里,把泥墩举起,摔下,重重落在石板上,泥墩反反复复摔,摔出了劲道,再用木棒子捶打,吧,吧,吧,又把泥墩揉成团,再而三地捶打,直到把泥墩没了气孔,空气完全挤压了出来。捶好了的泥墩,给文港制陶坯。文港赤裸着上身,泥浆溅满了他上身,形成细流,一直淌到脚踝。拉好的陶坯,搬到场院喷釉,再翻晒。场院是黄土夯实的,用滚石柱碾平,铺一层薄薄的毛皮沙。陶坯晒了半个月,浆水变白,坯色灰黄灰褐。晒熟了的陶坯,用箩筐挑到龙窑里,从最里面,往外码出来,码到窑门了,封窑门,开始烧窑。柴火是常年收购的。村里,周边村里,有砍柴为生的人,天蒙蒙亮,拉板车,带两大铝盒饭,走十几里的砂石路,到分水关,砍灌木,砍满了一车子,回来,柴火晒半个月,卖给土陶厂,一块五毛钱一百斤,记账,器物出窑了付钱。也收芦苇杆,暖窑用的。星期六星期天,我也去后山砍芦苇杆,一天能赚三块多钱。砍好的芦苇杆,我挑不动,把它用油茶树的枝条捆起来,搬到斜坡,用脚一踢,滚下来,把别人地上的番薯苗全滚烂。过几天,番薯苗又旺旺地长起来,割了,喂猪。

外出读书之后,我坐班车回家,下了车,远远望见堆在山边的柴垛、被雨水泡黑了的茅草棚,我心里回荡起一股暖流冷流交织的气流。我到场院里,转一圈,再回到家里。翻晒的陶坯,密密麻麻的手痕不见了,手贴着陶坯在陶轮车上转动的嘶嘶嘶嘶声不见了,手掌传递给陶泥的温度和血性不见了。它们和阳光融为一体,和几百万年前沉积在地层里的泥融为一体。浴火逢生,几天几夜的焚烧,它们又和火融为一体,像铜镜中的面影,又显现了出来。木棒鞭挞声显现出来了,粗糙刚硬的掌纹显现出来了,奔腾的血液显现出来了,板车上坡时车轮的咿呀声显现出来了,场院里匆忙的脚步声显现出来了,柴火在窑里形成洪流的冲泻声显现出来了,田畴间朗朗的四季显现出来了……。但更多的事物,永不显现,河流奔泻千里,山川苍老亘古。我走在场院里,拍拍瓮,拍拍缸,丝帛振动之声在瓮里缸里回旋,绵长,清澈,单薄。宛如旷远的记忆。

在老屋厢房,我做了一个橱窗,专门放置父亲的制陶工具。有陶轮、转盘,有拍板、垫石、泥抹,也有轮盘、泥板机、压辘,以及刀、开槽物、布线和磨光石、木锉、麂皮。父亲也经常把它们拿出去翻晒一下,抹抹防锈油。它们躺在橱窗里,像一具具木乃伊。它们失去了光泽度和人体的温度。它们曾是我们手足的一部分,是我们生活的延伸部分,是我们珍藏在世代相袭的记忆部分。我们垦出一块地,夯泥垒墙,竖柱架梁,盖瓦筑灶,把水缸搬进厨房,把米缸搬进储藏室,用土瓮作粮仓,用坛储酒,用罐存盐,用缸盛油,两块木板架成一张床,一盏油灯照亮长夜。器物安静地守在角落里,和夜鸣虫、蜘蛛一起呼吸;和院子里的柚子树、枣树、橘子树一起,听屋顶湍泻下来的风声。白昼里,器物散发幽亮的光泽,阳光过滤之后的光泽;黑夜里,器物和黑夜互为溶解,无声无息。这是我们古老的全部。在另一个厢房里,我也做了几个木架,按序列陈放土陶厂出厂的器物,瓮、缸、钵、坛、壶、罐、盏、碗、瓦、砖等系列,逐一标记。它们是一群目不识丁的人制陶品,纯手工,曾与我吃下去的每一餐饭有关。晴好的时候,我父亲用鸡皮布给坛坛罐罐里里外外,擦洗一遍,擦完了,坐在椅子上,默默呆上一会儿。他几次对我说,擦洗坛坛罐罐,能听到它们的轻言细语,它们说得很贴心,也很动情。我父亲把它们抱在手上端详,和它们轻言细语。

我并不清楚,这个土陶厂初建于什么年代。大概是在二零零二年秋,镇里在临近我家的官葬山自然村,建养老院时,在一个老墓地,挖出好几件土陶,是碗、钵、罐子。来了几个文物专家,鉴定说是唐朝的民窑陶品,文物价值不高。我知道这个消息,是在一个星期之后。文物专家已经返回南昌了,也没去研究这些土陶品。我怔怔发傻了半天——我想带文物专家去龙窑看看,它起始于何时。一个废弃的土窑,它一定与一条河流有关,一定与河流两岸族群的繁衍生息有关。它是一条泥与火焚烧出来的河流,夹带着山野的气息,和村舍日常的洪荒。它是我们繁衍史的全部真相和谜团。它是我们最古老的宗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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