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我覺得我其實還是很厚道的

041|我觉得我其实还是很厚道的

週五寫金庸那篇文章非常失敗,沒寫過這麼左顧右盼小心翼翼的文章,兩天時間無數次推到重來,推送之後一讀,才發現文章竟然明顯前後不連貫。

原本只想自己公號上放開了隨便寫,但編輯部特意問了兩次同事,沒讀過或很少讀金庸小說的人是多數,讀過的,又大都和我看法一致,即文字遠高出同代人,但故事情節真是沒法看,到現在為止,認為金庸小說不錯的,似乎也只有一人。

很明顯,對金庸的看法是以年齡劃界。大家的建議是,語氣剋制,不要說金的壞話,這主要是從安全角度考慮而非讀者反應。但事實證明,我們明顯低估了大象公會讀者中金庸愛好者的比例,或者說,低估了金庸愛好者們的表達熱情。後臺留言罵聲一片。

想真不得罪讀者,還不如不寫。如此耐著性子陪小心被罵,沒比這更讓人憋屈的了。

我第一次認真讀完的金庸長篇,是《天龍八部》。當時真想體悟它的好,不辜負朋友們的美意。但是,看到蕭峰被陷害的謎底,居然是馬伕人對蕭因愛生恨,當時就覺得自己眼睛瞎了。若是蕭大俠對女粉始亂終棄,這段因愛生恨倒有可能說得過去,問題是,馬伕人不曾像潘金蓮般撩過蕭,而蕭亦不曾對馬伕人說過嫂嫂休要恁地不識羞恥,他只是沒有大庭廣眾之下盯著馬伕人看。

其實,看到阿朱化妝成自己父親與蕭峰相會那一場戲,我就不能原諒自己把時間浪費在這種小說上。阿朱弄些彩色泥巴往臉上塗抹,化妝成自己的父親,我都同意一般人看不出來,但問題是,蕭峰神功蓋世,閉著眼也知道對面走來的人,不是中年男人而是個年輕妹子,更何況是與自己朝夕相處的愛人。

你要是讓我接著這裡往下編,合理的編法就應該是這樣:蕭峰明明從步態聲音上聽出,這是深愛著自己的阿朱女扮男裝,卻他媽假裝不知下狠手,因為謎底是,蕭某是大好男兒,但蕭某既深櫃且恐同,正找不到理由拒絕愛上自己的女人,遂假做不知往死裡打。

關於故事,我忘記是哪兒看到的總結,大意是,我們愛聽故事,本質上是一種人類心智對解題過程的期待,故事的魅力,在於一路鋪陳和情緒醞釀,最後導向合理的意外。如果鋪陳醞釀中,系統出現溢出現象,很容易破壞閱讀體驗。

當年讀餘華的《活著》,有兩處讓我出戏,一是大鍊鋼鐵時,「我」用汽油桶煮鋼鐵居然意外煮成了,另一處是苦根的年齡:苦根出生時醫院正鬧革命,當為1966或1967年,而苦根吃豆子撐死那年包田到戶,即不早於1982年,苦根該十四五歲了,但「我」介紹說苦根死時只有七歲。

金庸的武俠小說,全在展現舊學才情上用心,如何讓故事別有魅力,靠的全是武俠小說特殊的豁免。武俠小說是種特殊的類型小說,可以隨意修改參數設置,它在解決懸疑時,別有一種天馬行空的意外:

我在皇宮裡殺了一個人,我該怎麼辦?屍體該藏哪兒?正常小說裡,這是全部懸念和情緒調度釋放的起點。武俠小說把這完全不當會事:不怕,我有化屍水呢,用個小瓶裝了藏身上,倒上一點兒屍體就沒影兒了,我擦,我發現皇帝的媽媽是女特務,哎我去,這老妖婆是共濟會的……

《如懿傳》裡,實在不知道怎麼編才能把對手弄死,於是天上突然一個雷把人給劈死了。讀者一般都會自動默認,武俠小說可以比《如懿傳》有更多不尋常的事發生。我讀金庸小說的印象是,為了能把情節圓上,每隔幾十頁就會召喚一次晴天霹靂。

武俠小說改電視連續劇,最正確的拍法,反而是八十年代的港劇。假山假水的室內佈景,婁底市話劇團的誇張造型,你會覺得人物塑造沒問題,情節不離譜;改成張紀中寫實的拍法,各種幼稚的問題全都沒處藏。

金庸是武俠小說不可超越的高峰,因為武俠小說的趣味,說穿了就是一層文玩包漿,無法吸引故事技巧更專業的年輕人。當然,你可以說武俠小說承載了什麼期望和寄託,因而它是有品的,這種中二的世界觀,不爭也罷。

我想,武俠小說在金庸本人那裡應該不高,「主業是歷史,副業才是武俠小說」,其實不是他的自謙,而是對學問家和類型小說家高下的看法,從他1998年主動在港媒訪出空氣,說要到北大或浙大做學問,再到被聘請擔任浙大人文學院院長,他顯然希望自己能被當成學問家。

金庸的舊學和文史底子,小說家中絕對是個異數,我猜很多人的歷史框架底子,即得自金庸老先生那兒。方舟子先生的文史名作《功到雄起即罪名》,基本算金庸《袁崇煥評傳》的縮減改寫版,以方對金的推崇,大略可見金在讀者心中的地位。

問題是,金庸與浙大的合作並不愉快,好像還沒人說金庸先生專業水準夠格的。金庸先生的水準見識如何,2000年他在嶽麓書院「千年論壇」上的《論中國歷史大勢》主題演講,我覺得可做判斷參考。

萬幸金庸先生年事已高,這些年在大陸很少學術講座,否則他很可能會被當成和他的浙江老鄉南懷瑾是同樣的人物,當然,在南懷瑾的粉絲眼裡,金庸固然更有名,但「南師」境界不知道要高出多來。

當然,作為媒體前輩,金庸是我心目中無與倫比的第一人。他在單位時間內的寫作強度之高,簡直駭人聽聞,而他竟把這種高強度的寫作狀態貫穿了幾乎整個職業生涯。這近乎神蹟,至少對我來說,是高不可攀的地方。

記得我說我確實想寫金庸時,主編陳銘生怕我不夠厚道。反反覆覆提示我說,可以多說說金庸的好話,多講為什麼理解懷念金庸:

比如,在那個年代,金庸的學問對中國讀者的確可以算高山仰止,他的文字還是很高級的啊,喜歡金庸和跳廣場舞的人懷念紅歌一樣,懷念青春嘛是可以理解的,以及,對了,你們那一代人不是還喜歡過餘秋雨嗎?

金庸先生曾是進步主義知識分子,原本會成為「兩頭真」的老幹部,可惜陰差陽錯,晚年靠著武俠小說才以統戰對象歸隊,最近看他生平和當年的社論,對其人生軌跡才有更多瞭解。在我的價值譜系座標裡,港臺左派知識分子的位置,其實一直和武俠小說差不多。

但是,和擔心我不夠厚道的年輕人相比,我覺得我其實還是很厚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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