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嗑瓜子兒」野史

中國人「嗑瓜子兒」野史

《金瓶梅》有一回,寫元宵燈會,潘金蓮探出半截身子,一邊賞花燈,一邊嗑瓜子兒——

露出那十指春蔥來,帶著六個金馬鐙戒指兒,口中嗑瓜子兒。把嗑了的瓜子皮兒都吐下來,落在人身上,和玉樓兩個嘻笑不止。

說這段兒沒旁的意思,就是電影[來電狂響]中出現了嗑瓜子兒的鏡頭,且在餐桌上擺了兩碟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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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電狂響]劇照,餐桌上兩碟瓜子

原版叫[完美陌生人],產自意大利,說七個老友聚在一塊兒吃晚飯,餐桌上都是些意大利麵、披薩、烤豬肉菜、培根、蕃茄肉醬等本土吃食。

次年,西班牙人翻拍了一版,角色關係大致沒變,倒是把這吃食前前後後換了個遍,成了奶酪搭紅酒,土豆配沙拉,各式香腸、海鮮飯。

到韓國這版,乾脆炸雞配燒酒、精熬牛骨湯,束草的果醬、紅螃蟹、玉米酒更是擺滿了一桌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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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的他人],是[完美陌生人]韓國版,桌上擺著燒酒和束草特產紅螃蟹

食物當真成了將影片本土化的一大利器,幾位導演心照不宣,吃吃喝喝,耍得好不快活。

怎麼一到中國就變成嗑瓜子兒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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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電狂響],佟大為和奚夢瑤面前放著一碟瓜子

得從元朝說起。

說元朝時候,西瓜有50餘種,晚期的《飲食須知》載:“食瓜後,食其子,不噫瓜氣。”《王禎農書》也載,“其子爆幹取仁,用薦茶易得。”

也就是西瓜子兒。但炒法兒頗為貧瘠,還稱不上是零嘴兒。

一直到明朝晚期,根據劉若愚的《酌中志》記載,神宗朱翊鈞“好用鮮西瓜種微加鹽焙用之”。

御膳房隔三差五制一回,漸漸前朝後宮都用起來,很快便傳至民間,連飯館兒都兼賣炒瓜子兒。

《武林外傳》正是設定在這一背景之下,角色無一集不嗑,只不過不是西瓜種,而是葵花種。但後者清朝時才傳入,放在這裡有些不合時宜。

好在是半架空的喜劇,什麼人民幣、網絡詞彙、電子產品信手拈來,倒也無傷大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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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外傳》,郭芙蓉嗑瓜子

蘭陵笑笑生的《金瓶梅》也完成於這個時段,光是“嗑瓜子兒”就出現了十餘回。

先是潘金蓮的登場戲,“那婦人每日打發武大出門,只在簾子下磕瓜子兒”。嫁給西門慶以後,更是邊嗑瓜子邊賞花燈,“這個婆兒燈,那老兒燈。”

後來李瓶兒進府,她一下失寵,“用手扶著庭柱兒,一隻腳趾著門檻兒,口裡嗑著瓜子兒。”

就這麼一個動作,便將她的春風得意與孤獨寂寞全數交出。嗑的哪裡是瓜子兒,分明是心窩窩。

還別說,這個角色,無數演員都扮過,卻只有[武松]裡的汪萍拿了金馬影后,原因就在於嗑瓜子兒。

武松返家,潘金蓮應聲開門,乍然瞧見了這位氣質非凡的叔叔,心裡登時躺了個魂顛夢倒。

拍的時候,李翰祥琢磨著,讓汪萍去嗑瓜子兒。她當真這麼做了,舌尖抵著牙一咬,下巴變尖,嘴唇嬌嗔吐納,真真是嗑在嘴上,騷在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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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潘金蓮的登場鏡頭:一邊嗑瓜子,一邊瞧武松

范冰冰在《最美表演》裡演的金店櫃員,嗑瓜子兒也這麼個騷勁兒。皮子從嘴裡分娩出來,又在唇邊遲疑一會兒,連帶著她的若有所思都成了勾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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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最美表演》,范冰冰

到清朝,嗑瓜子兒徹底形成風尚。

孔尚任的《節序同風錄》就有:“炒西瓜子裝衣袖隨路取嚼,曰嗑牙兒。”這般情景可以在孫儷的《那年花開月正圓》裡見到。

據說,為了將這部清朝背景的電視劇演足,她從頭到尾嗑了有

十多斤的瓜子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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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花開月正圓》,孫儷一邊走路一邊嗑瓜子兒

當時還有位法國傳教士,叫古伯察,1844年來到中國,寫了本書叫《中華帝國紀行》,說中國人對西瓜有特殊偏愛,只是為了裡面的瓜子。

大量的西瓜被運到繁忙的馬路邊,免費送給過往的行人,條件是吃完了把瓜子給主人留下。

也是這一時期,向日葵和玉米、土豆一起,作為美洲農作物,經南洋傳入中國。只是並沒有一下成為流行零食,而是作為觀賞植物栽培。

最早記載葵花子可以吃的文獻,是康熙皇帝的一篇《桃源鄉志》:

葵花,又名向日葵,色有紫黃白,其子老可食。

電視劇《康熙王朝》,孝莊和蘇麻喇姑身死,康熙大慟,獨自一人守夜時,就是對著兩個牌位嗑葵花子。果仁嗑了滿滿一碟,越往後,越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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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王朝》,康熙嗑著瓜子,守著孝莊和蘇麻喇姑的棺材與牌位,神情落寞

《紅樓夢》成書於乾隆年,也幾次提及瓜子。

“黛玉嗑著瓜子兒,只抿著嘴笑”,丫鬟們“也有趕圍棋的,也有擲骰持牌的,嗑了一地瓜子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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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黛玉嗑瓜子兒

到了民初,向日葵開始大規模栽培,《呼蘭縣誌》即有“有論畝種之者”,流行程度可見一斑。

趙麗穎主演的《胭脂》便是民國背景,自然也少不了她嗑瓜子的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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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趙麗穎在車上嗑瓜子

據說,當時錦州、海口的稅務情形,每年全以瓜子為要,稅銀約有一萬兩。

黃鈞宰也在《金壺七墨》裡做過統計,“計滬城內外茶樓酒市妓館煙燈,日消西瓜子約在三十石內,外豈複意料可及耶!”

確實,《近代中國娼妓史·上卷》有載,妓女常與恩客以嗑瓜子調情。

將瓜子放在掌心,以手拍擊,讓瓜子殼從手心到手背,再到嘴中。嘴一捻,瓜子殼從兩邊嘴角吐出,以舌尖頂住瓜子仁,吹到恩客嘴裡。

嚴歌苓的《扶桑》,寫妓女扶桑有萬數種方式嗑瓜子,“那麼繃緊嘴唇,在瓜子崩裂時眉心輕輕一抖,再那樣漫不經心又心事滿腹地挪動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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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封面上是19世紀60年代的妓女

明朝時,民間亦有一香豔散曲兒,叫《贈瓜子》,“瓜仁兒本不是個希奇貨,汗巾兒包裹了送與我親哥,一個個都在我舌尖上過……

所謂食色性也,這麼一嗑,還沾著唾沫,著實添了些催情功效,叫人忍不住想入非非了。

電影[霸王別姬],妓女菊仙跑去聽段小樓的戲,一邊粗莽地嗑瓜子兒,一邊充滿愛慕地望向臺上。叫鞏俐演活了,當真成了等情郎回家的良家婦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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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別姬],妓女菊仙看戲入迷,嘴裡還喊著瓜子皮兒

倒也算國人之所以愛嗑瓜子兒的原因之一。

大部分還是閒的。

《金瓶梅》、《紅樓夢》,哪個不是太平年月才有的閒情逸致?

電影[遊園驚夢],也是30年代歌舞昇平的蘇州,丫鬟、太太、小姐圍一圈兒,嗑瓜子兒吃話梅,談笑唱歌、猜拳飲酒,嚼起舌根子也膩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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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園驚夢],王祖賢(最右)託著下巴聽宮澤理惠(中間)唱戲,桌上擺著一碟兒瓜子

加之北方冬日寒冷漫長,人們只得呆在家中避寒,俗稱“貓冬”。卻也實在無聊,又值農閒,便通過嗑瓜子兒聊天消磨時間。習慣便因此落了下來。

可為什麼非得嗑瓜子兒,而不是嗑花生、舔糖葫蘆或者吃豌豆黃兒呢?

其一當然因為便宜。其二,管理學中有個“瓜子理論”,認為嗑瓜子行為簡單,容易掌握,且逐漸熟練,這個過程增強了自信,讓人潛意識裡享受。

每嗑開一顆,隨即便能吃到一粒,也算即時回報,很快便會形成一種正向激勵。

所以,電影[槍火]裡,林雪蹺著二郎腿,一直嗑一直嗑。鹽能刺激味覺,脂肪會帶來滿足感,他便跟來了癮似的,很快在桌上嗑出一座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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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火],林雪嗑瓜子

因為此,中國人無論逢年過節、迎賓會友,飯桌上都少不了瓜子兒。

《金瓶梅》第十六回,李瓶兒“令迎春拿二錢銀子,節日買瓜子嗑”。《歲時歌》有“正月嗑瓜子,二月放鷂子,三月種地下秧子,四月上墳燒錠子”。

乾隆年,潘榮陛的《帝京歲時紀勝》,寫北京正月裡“賣瓜子解悶聲與爆竹之聲相為上下”。

如若去過殼,反而食之無味。

但豐子愷頗瞧不上眼。

民國時,他寫過一篇《吃瓜子》,說“中國有三種博士,拿筷子博士、吹煤頭紙博士、吃瓜子博士”,這其中,他最痛恨用瓜子“消閒”、“消磨歲月”。

總之是極盡嘲諷之能事。但他有所不知,偉大領袖毛澤東也愛嗑瓜子兒。

作家權延赤在《餐桌旁的領袖們》裡寫道,“毛澤東喜歡西瓜子,劉少奇喜歡葵花子,天天夜裡開會,毛澤東建一座寶塔山,劉少奇堆成蒙古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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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和劉少奇

我不知這二位怎麼想的,在我看來,開會時是萬萬不能嗑瓜子兒的。

約莫是“閒情”含義的根深蒂固,使得瓜子可以消解一切正經的事情。一旦嗑了,就很難嚴肅起來。

但無論怎麼說,都是獨屬於中華民族的特色,外國人還當真不會。

美國棒球場上,無論觀眾還是球員,吃瓜子兒都是一口悶,之後死命地嚼,根本不知道怎麼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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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棒球場,球員在食用一種“東方聖果”

大牛洋基隊全壘打,則直接撒瓜子兒慶祝,跟撒喜糖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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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牛洋基隊獨特的慶祝方式

就連同屬於東亞圈兒的日本和韓國,也不知具體怎麼吃,因他們接觸的都是包裝好的瓜仁兒。第一次看見洽洽瓜子時還十分驚訝,“啊,有殼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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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國歐巴》

可見,如果一個日本人、一個韓國人和一箇中國人走在街上,又都會說中文,能分辨他們的辦法,就是人手一捧瓜子兒、看誰嗑得最熟練了。

所以,[來電狂響]裡那兩碟兒瓜子兒確實起到了本土化的作用。這麼看來,片子也並非一無是處。

因為你一瞧就知道,能圍在這張桌子上吃飯的,肯定不是意大利人、西班牙人或者韓國人。

而是被戲稱為“齧齒動物”的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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