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恐怖作品如今格外流行?

在當下這個遍地充斥著對他人心存恐懼的文化環境中,恐怖作品已經變成一種真正的藝術。

在 1955 年出版的短篇恐怖故事《下一個是你》(The Next in Line)中,雷·布萊伯利(Ray Bradbury)描寫了一位深入墨西哥瓜納華託州地下墓穴探險的女主角。這個墓穴陰森恐怖,牆邊立著一排木乃伊。第二天夜裡,女主角因為昨日墓穴探險歷程而心神不寧,久久無法入睡。她發現自己的心臟“像是一個風箱,不斷對著一小塊‘恐懼煤塊’鼓風……像是一束不斷向體內延伸的光,用令人慾罷不能的魔力緊緊吸引著心靈之眼的全部注意力”。

在如今這個時代,文化環境也如同一臺風箱。文化的心臟不停跳動,也就不斷為“恐懼煤塊”提供熊熊燃燒需要的氧氣。當然,恐怖元素的魔力也是無處不在。大部分人認為,恐怖作品已經進入批評人士也不得不承認的“黃金時代”。從票房銷量來看,2017 年是恐怖電影票房最好的一年。而到了 2018 年,《遺傳厄運》(Hereditary)和《寂靜之地》(A Quiet Place)更是創下破紀錄的輝煌成績。在美國和英國,恐怖文學作品的銷量年年攀升——從業人員表示,造成這一局面的部分原因是 Netflix 旗下美劇《怪奇物語》(Stranger Things)的大紅大紫。恐怖作品的成功不僅僅體現在商業層面。傳統意義上而言,恐怖題材是一個受到批評攻擊相對較多的題材類型。但是時至今日,恐怖元素卻沐浴著倍受尊敬的光輝。《紐約時報》在今年六月表示,恐怖作品“正處於歷史上最賺錢、最受歡迎的時代”。

每一位研究恐怖題材的歷史學家都知道,恐怖作品此前也有過不少黃金時代。也許目前恐怖作品的火爆只是大眾口味出現了一次偶然的轉變而已。但是,事實也許不是這樣。也許恐怖作品能在如今大行其道,原因在於它能發揮其他類型作品發揮不了的作用。恐怖作品的歷史悠久,但它學會用非常現代的形式對自己進行包裝改造。大眾對恐怖作品的狂熱喜愛為我們提供了一面黑暗而又敏銳的鏡子。

我接觸的第一部恐怖作品是 1992 年出版的《遠離地下室》(Stay Out of the Basement)。這本書出自 R·L·斯坦(R L Stine)之手,是他寫給年輕人小說《雞皮疙瘩》(Goosebumps)系列叢書中的一本。在《遠離地下室》中,一位植物學家無意中創造出克隆自己的雜交植物。當克隆人甦醒過來後,他開始嘗試偷走植物學家的人生。然而植物學家的孩子們揭穿了克隆人的偽裝,用斧子將他砍倒,只留下一地的綠色血液和植物殘渣。劫後餘生的植物學家處理了剩下的突變植物,一家人又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但是在故事最後,植物學家的女兒來到花園中,突然感覺一株小的植物輕輕觸碰著自己的腳踝。這株植物低聲說道:“求你了,請幫幫我。我是你的爸爸!”《遠離地下室》不是什麼經典名作,文學水平也相對一般。但讀這本書時我年紀尚輕,書中的故事令我感到不寒而慄。

恐怖作品就屬於人類學家所說的“生物文化”(biocultural)。它和我們與生俱來的恐懼有關,因為我們是進化到一定程度的靈長類動物:害怕肉體的腐爛,害怕失去後代。它也和我們獨特的社會文化環境有關:轉基因植物中蘊含的潛在危險。對肉體和後代的恐懼普遍存在於自然界,但對轉基因植物的恐懼卻更加靈活多樣,體現出時代特色。與所有偉大的藝術一樣,恐怖作品也充分利用人性,讓我們在意識層面感到恐懼和驚悚。每個人都害怕自己被克隆人所取代,僅僅活在克隆人的意識層面,而我們所愛的人卻無法識破克隆人的偽裝。

恐怖作品歷史悠久。史前洞穴的壁畫中就充斥著人獸混合體,而這至今依舊是恐怖作品中經久不衰的主題。無論在哪個國家,每一個民間傳說中都有邪惡的生物、陰森的幽靈和暴力畫面。經典著作中也不乏大量恐怖場面:在荷馬的《奧德賽》中,獨眼巨人遇到奧德賽的手下後,選擇將他們全部吃掉。用荷馬的話說,獨眼巨人“吃掉所有的內臟、肉體和骨髓,一點渣也不剩”。

我們一直喜歡講述恐怖故事,而這個習慣也將延續下去。因為恐怖故事是用藝術的手法表達出存在論(ontological)所認定的真理:很大程度上而言,我們是由自己所厭惡事物組成的生物。恐懼是意識的基本組成元素,早在遠古時期就出現在古人類和所有脊椎動物的大腦回路之中。正如神經系統科學家安東尼奧·達馬西奧(Antonio Damasio)所言,我們的大腦開始處理“接近還是遠離…某些地點、物品和生物”這類信息時,人類複雜多樣的情感體系就漸漸形成。我們的認知能力吸收消化現實世界中的一切,好像與無窮的未知進行了一場遭遇。與此同時,恐怖題材也開始將黑暗昇華為藝術作品。

於是,利用進化過程分析恐怖作品的人便認為怪獸是這個流派最具標誌性的特徵。哲學家斯蒂芬·阿斯馬(Stephen T Asma)指出:“在人類大腦形成過程中,因為害怕被利爪擒獲、被黑洞吸走和被怪獸生吃所產生的恐懼並非憑空出現的抽象概念,而是切實存在的。”在 25 萬年的漫長時光裡——絕大多數智人作為一個物種存在於世的時間段——我們居於野外,與體型巨大的土狼、牙齒尖銳的野貓和其他肉食動物等對我們生命安全構成直接威脅的動物為鄰。其他影響古人類身體健康的危險因素(比如病菌)與猛獸一同襲來,不僅暴力,而且令人作嘔——病菌生長於野獸的獠牙之上,混雜在血液與口水之中。從進化的角度來看,恐怖作品中之所以存在大量怪物,原因在於我們的祖先在舊石器時代經歷了太多來自於猛獸的襲擾。

歷史上,恐怖作品因為喜歡直白地利用人類進化生理學弱點而聲名狼藉。西方文化的基石便是認為人類超越了野獸,能夠克服對肉體需求無奈屈服的獸性。然而恐怖作品選擇繞過智慧和人性,從我們身上提煉出令人尷尬的獸性反應。“嚇得跳起來”是一種受驚後的常見身體反應,屬於生物學家口中的驚跳反射(startle response),是所有哺乳類動物都有的特點。另外,劣質的恐怖作品中還經常出現其他展現我們肉體特性的驚悚元素:淤血。淤血令我們心生厭惡,而人類內心陰暗面被淤血吸引的樣子更是令我們作嘔。人們對恐怖作品口誅筆伐時,總是批評稱它為突出人類的肉體性而舉辦了一場盛大的暗黑狂歡。也許世界上還有一個比恐怖作品遭受指責還多的題材類型:同樣突出表現人體反應的色情作品。

歷史上,恐怖作品總是被打上低俗的烙印。這意味著偉大而聰明的恐怖作品要給自己披上另一層外衣,才能獲得世人的認同和讚揚。在目前這個恐怖作品的黃金時代,最優秀的恐怖電影被稱為“高尚恐怖片”(elevated horror)和“後恐怖片”(post-horror)。在文學領域,貼上“哥特式”標籤的恐怖作品得到了眾人的推崇。的確,偉大的恐怖作品中不僅僅有淤血。但是我們也不應該用極端的手段讓恐怖作品顯得高雅:將一切恐怖元素全部移除,只留下哲理和人生觀這樣的空話。

世間總是存在想要咬人、抓人、刺穿人類脆弱肉體的生物。自古以來,我們就要面對來自動物的暴力危險和來自傳染病的致命威脅,還要面對身處黑暗和迷失方向帶來的恐懼。所有恐怖作品都直接或者間接地隱約呈現出一個被人類學家歐內斯特·貝克爾(Ernest Becker)形容為“縈繞在所有人心頭”的巨大陰影:死亡。

為何恐怖作品如今格外流行?

《小丑回魂》(2017)劇照。圖片來自豆瓣電影

“那坐在雲上的,就把鐮刀扔在地上。地上的莊稼就被收割了。”這句話出自《啟示錄》(Revelation 14:16),描述了上帝用神蹟一般手法收割的畫面。人類從靈長類動物一步步進化而來,而恐怖作品利用這段經歷讓我們產生共鳴。但是,進化過程中打下的生物學基礎也為文化大廈的拔地而起做好了準備。數千年來,恐怖作品一直吸收融合人類最古老的文化現象:宗教與民俗。事實上,縱觀恐怖作品的發展史,你會發現恐怖作品在其中很長一段時間內根本不是我們今天理解中的真正藝術。我說這話是有依據的。1750 年左右,人類正在醞釀偉大的啟蒙運動。在此之前,最好的恐怖故事全部存在於宗教故事和民間傳說中。在歐洲地區,數個世紀以來,撒旦都和斯蒂芬·金(Stephen King)作品《小丑回魂》(It)中的殘忍小丑潘尼懷斯(Pennywise)一樣恐怖。惡魔的力量真實得可怕:《聖經》中,耶穌花在驅魔上的時間幾乎和他治癒人民的時間一樣多。大眾普遍害怕狼人和吸血鬼,數以千計的女性因被當成巫婆而失去性命。

回顧過去不是為了批判古代人民容易受騙上當。但是,恐怖作品與悲劇、戲劇和史詩不同。作為一個藝術流派而言,恐怖作品的歷史不如其他流派那樣源遠流長。這是因為恐怖作品的根基可以追溯到近代科學出現以前的時代。藝術發展史上,古代世界觀可謂是最恐怖可怕的東西。當所有人都在等待審判日的降臨,等待天使持鐮刀橫掃地球,製造血流千里的慘劇,誰還需要虛偽的恐怖?因此,哥特風格作品(恐怖作品的前身)在大多數人相信上帝已死的時刻興起便不是什麼巧合。從某種意義上惡言,現代恐怖作品是我們受到威脅的心靈擺脫宗教之後的產物。當宗教故事不能全面刻畫世間的恐怖事物時,恐怖作品就開始躋身藝術的舞臺。

然而,古老恐怖故事的影響依舊深遠。在各種藝術流派的殿堂中,恐怖作品依舊屬於稚氣未脫的新秀,始終擺脫不了歷史的痕跡:既有反叛精神,又有依存思想。一方面來說,相比其他流派而言,恐怖作品更喜歡以冷酷的無神論作為題材。著名的恐怖小說作家 H·P·洛夫克拉夫特(H P Lovecraft)曾經說:“我所有故事的基礎前提只有一個——在浩渺的宇宙中,人類的法律、利益和情緒都顯得無足輕重。”在 1988 年出版的《沉默的羔羊》(The Silence of the Lambs)中,迷人的邪惡反派漢尼拔·萊克特(Hannibal Lecter)因為明確知道世間不存在仁慈的神而感到高興,於是“將收拾教堂殘磚斷瓦作為一種樂趣”。

另一方面,數個世紀以來,恐怖作品都與超凡脫俗的宗教信仰體系相伴相生。在 2018 年最成功的恐怖電影《遺傳厄運》中,一個與魔鬼學有密切聯繫的昏暗身影控制了男孩,最終給他的家庭帶來了死亡的厄運。很多日本恐怖故事中,飽經摺磨而心懷怨氣的幽靈拒絕順利的轉世投胎,反而選擇留在人間復仇。啟蒙運動為我們留下了無數成果,而恐怖作品是其中黑暗和變異一個。不過,它還是無法擺脫近代科學出現以前時代留下的陰影。對駭人聽聞超自然主義的痴迷是導致恐怖作品始終稚氣未脫的重要原因之一。作為現代人,充滿懷疑精神的我們面對超自然主義時總是會做出這樣的反應:“這實在太傻了。”可我們完全擺脫超自然主義的影響了嗎?萬聖節時,我們盡情以最古老的恐怖元素裝扮,孩子們則把它當作一年中玩得最盡興的時刻。

為什麼恐怖作品與宗教和神秘學有著這種雙重性質的關係?看看恐怖作品的現代性,我們也許能得到答案:宏大規模的神學研究反映了恐怖藝術流派的野心和抱負。著名恐怖小說作家喬·希爾(Joe Hill)告訴我,當人類想要探索“最宏大、最黑暗的問題”時,恐怖元素便會出現。從教條到隱喻,古代神話為引出廣受歡迎的恐怖題材提供了絕佳渠道:善良對抗邪惡,靈魂飽受磨難,世界末日……雖然恐怖作品要求我們停止懷疑,但是其中的超自然現象也給我們呈現了非常真實的畫面——脆弱的理性在現實的神秘面前顯得不堪一擊。

加拿大作家吉瑪·法爾斯(Gemma Files)表示:“人生在世,所有人都會感到一絲不確定性,覺得自己可能犯下錯誤。”人類的偉大神話故事都體現了這一點,而恐怖作品也深諳此道。超自然頓悟感——一種萬能的感覺,數個世紀以來恐怖元素一直深藏其中——的核心就是一種奇怪的確定感,相信現實變化萬千且深不可測,相信人類心靈永遠無法觸及某些事物。恐怖元素利用了人們的這種心理。它可能從起源於天堂的宗教故事中脫離出來,但卻不會完全與現實融為一體。考麥克·麥卡錫(Cormac McCarthy)出版於 2006 年的《末日危途》(The Road)講述了一對父子穿越經歷世界末日之後美國的故事。書中到處瀰漫著恐怖的色彩:父子在地下室裡發現一個被鐵鏈鎖著的男人,“他雙腿盡失,燒焦的腿部殘肢黑得嚇人”。這個男人其實是食人族的獵物,被食人族一塊一塊吃掉。《末日危途》描寫的是一個荒涼殘破的世界,人們只能回憶鱒魚在閃耀著聖光的溪水中游弋的時光。後來父親遇到一位老者,老者說:“世間沒有上帝,我們是祂的先知。”

如今的恐怖作品又變成了什麼樣子?恐怖作品體現出人們對舊石器時代的恐懼和對上帝的敬畏,也反應自身所處時代的特色。在現在這個宣揚恐懼的文化環境中,我們似乎有理由相信恐怖作品的產量會大幅度增加,市場受歡迎程度也會大幅上漲。總是,一個屬於恐怖元素的新黃金時代即將到來。執導了《黑森靈》(The Ritual)等恐怖影片的導演大衛·布魯克納(David Bruckner)說:“在焦慮的時代,人們更願意欣賞恐怖電影。如果你選擇在晚上去電影院看恐怖片,那其實是在響應時代的呼喚。”

當我問他為什麼他認為恐怖作品日漸繁榮時,恐怖片傳奇拉姆塞·坎貝爾(Ramsey Campbell)說:“在我看來,我們差不多是生活在噩夢之中。”頭腦冷靜的人會說,這是你的大腦在欺騙自己。從客觀角度來看,對於很多人而言,如今的生活比過往好了太多。但是,恐怖作品並不十分關心文化的長期發展軌跡:它總是將注意力集中在生活如何會迅速急轉直下。恐怖植根於焦慮之中,大部分恐怖故事總是會在驚濤駭浪之前鋪墊一段風平浪靜。我認識的每一個人聽到恐怖故事後,都能在開頭的平淡微風之中嗅出末日的氣息。

洛夫克拉夫特提出,不確定性是“最古老、最強大恐懼”。我們對不確定性有著深深的厭惡和反感,而恐怖故事總是能夠充分利用這點。藉助不確定性,恐怖故事(比如民間傳說)能為我們呈現出典型的保守主義畫面。一般而言,在恐怖故事中倖存下來的最佳方式就是擁有一種崇高但卻無趣的明智思想:不要和陌生人說話,不要在陌生的村莊過夜,不要幫助任何看起來虛弱的人,不要進入搖搖欲墜的老舊建築。如果一個魔力十足的陌生人想要引誘你,那這幾乎必然是個圈套。尊重傳統,不要褻瀆神明,聽從當地老者的忠告!很多恐怖故事的核心元素都是保守者渴望預見未來和了解一切。很多恐怖故事中,令人心煩的不和諧曲調伴隨著和諧畫面的撕裂一同呈現在觀眾眼前,實際上反映著現實世界中人們所熟悉和心安生活模式的瓦解與崩潰。

為何恐怖作品如今格外流行?

《湮滅》劇照,影片改編自《遺落的南境》。圖片來自豆瓣電影

接著,恐怖就在混亂中繁榮發展起來。如今,混亂存在於社會的每一個角落之中。大眾焦慮的根源在於漫無目的。很多科學突破令硅谷的高管們興奮不已,但也讓大眾感到深深的不安。人工智能就是很好的例子。人工智能的崛起讓越來越多科幻小說變得令人毛骨悚然。2015 年的電影《機械姬》(Ex Machina)中,主角之一的內森(Nathan)說:“有一天,人工智能會以我們看待出土於非洲平原古人類化石的方式看待我們。”即便機器人不會征服歷史悠久的可憐智人,其他科學實驗產物也會做到這一點。21 世紀以來,最令人感到恐怖的元素一直都是殭屍。在所有優秀的殭屍小說中,殭屍爆發的直接原因都只有一個:生物實驗出現嚴重紕漏。咬牙切齒、跳來跳去的殭屍是現代人恐懼的化身,也是全球性流行疾病的化身。我們也許不再害怕撒旦,但我們肯定被埃博拉病毒(Ebola)嚇得心神不寧。

除了實驗室之外,人們還在用其他生效方式較為緩慢的方式毀滅地球:氣候變化。作家傑夫·範德米爾(Jeff VanderMeer)說:“大自然是美麗的,但不理解自然系統的我們卻在無情破壞。這就是恐怖所在。”範德米爾的《遺落的南境》三部曲(

Southern Reach)是我最喜歡的恐怖小說。這部作品使我忘記了英國最近的酷暑天氣,時刻牢記自己生活在一個正在遭受人類毒手的脆弱星球上。M·R·凱里(M R Carey)的《天賜之女》(The Girl With All the Gifts)以生態系統突然失控為背景,講述了人類被真菌感染摧毀的故事。以前,恐怖作品總是以主管天氣的神明為主角。如今,恐怖作品的開始關注天氣。與此同時,作為導致大規模遷徙形成主因的氣候變化也在為緊張的局面煽風點火。著名批評家萊斯利·克林格(Leslie Klinger)表示,恐怖的歷史趨勢促使“外國人不斷湧入,影響了各地此前穩定的人口結構”。從基礎層面來看,人類是喜歡群居的生物。我曾經與生活在鄉村地區的異教徒們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他們喜歡唱歌,也喜歡亂交。不過,這些異教徒從來沒有想把我裝進柳條編織的籠子裡活活燒死。但是恐怖作品告訴我們:生活總有意外。所以不要聽信他人,堅持做自己就好。

也許你覺得上述恐怖元素聽起來自私、封閉而且狹隘。但是,請不要錯誤理解我的意思。恐怖元素讓我們看清自己的心智。與恐懼一樣,恐怖元素本質上是不關心政治的。只需要一點激進的無政府主義,恐怖作品的保守色彩就不再那麼濃厚。恐怖作品也許以我們對未知的恐懼為主題,但它也警告人們不要過於依賴熟悉的事物。很多恐怖作品中,具有迅速適應殘忍改變能力的人才能倖存。恐怖作品中很少表現反思體制、傳統等多愁善感的保守思想,甚至連民族、國家這樣的理念也是通過曲折而註定失敗的幻覺加以呈現。恐怖作品也從不體現對社會階層和私有財產的保護,反而喜歡懲罰相信有錢能使鬼推磨的自大傲慢之人。恐怖作品裡,當人們面臨對當下的恐懼時,過往的安慰就顯得相形見絀。作家邁克爾·馬歇爾·史密斯(Michael Marshall Smith)提出,偉大的恐怖作品總是具有這樣的特點:“故事的對立雙方總是讀者和怪獸。以往的恐怖作品這樣寫,以後的恐怖作品也會這樣寫。”

正因如此,很多恐怖作品都存在強烈的相似性。很多情況下,故事的情節都可以簡單概括為人類對抗其他生物。恐怖作品裡,團隊成員之間分頭行動無異於自殺之舉,只有跟著大部隊一起努力,才有可能倖存。同樣,面對致命威脅和恐懼之時,我們不再關注某個角色的膚色、性別和國籍。危急時刻,我們看到的只是一個普通的人類在做著我們每天都要做的事情:為了生存努力奮鬥,拼命堅持,克服一切艱難險阻。在 2014 年上映的電影《鬼書》(The Babadook)中,寡居的母親被戴黑色帽子的變形生物所跟蹤,而這個生物正是她痛失丈夫悲傷情緒的化身。這個怪物——痛苦的心靈創傷——威脅要帶走她的兒子,摧毀她所擁有的一切。影片最後,滿身是血且精疲力竭的母親壓在鬼書身上大聲喊道:“如果你再騷擾我兒子,我一定會殺了你!”怪物被馴服了。這部影片表現了任何一個被激怒母親身上都具備的勇氣:面對混亂,母親總會表現出充滿勇氣的愛。

為何恐怖作品如今格外流行?

《閃靈》劇照。圖片來自豆瓣電影

我們很容易將恐怖作品浪漫主義化,進而為其受到歡迎而正名。但是恐怖作品之所以能在今天取得巨大發展,還有一個與浪漫主義色彩無關的功能性原因不得不提。流媒體革命讓創作者們有了可靠而直接的渠道,可以為專注於某類題材的忠實觀眾提供服務。正是因為相信觀眾,A24 和 Blumhouse 等發行方才敢將大量既富有創造力又充滿理性的資金投入恐怖電影市場。恐怖電影總是能帶來可靠的利潤收入,但圈內也存在一種懶惰的現象:重複使用老舊的創意和套路。如今,即便是實驗性恐怖電影也能賺錢。與此同時,人們重新開始對著名恐怖小說作家雪莉·傑克遜(Shirley Jackson)的作品和大量斯蒂芬·金作品的改編版充滿興趣。這也為恐怖作品的復興增添了動力。

但是如果僅憑自己的力量,誘人的恐怖作品永遠不可能引領恐怖作品黃金時代的到來。從人類開始講故事開始,恐怖作品就出現在我們身邊。它反映出我們對人獸混合體的恐懼。即便在今天,恐怖作品也體現著我們懷疑現實世界與它看起來的樣子有所出入的質疑精神。世界準備好迎接天翻地覆的變革,而恐怖元素最能表達人們的心聲。恐怖作品之所以能在如今大行其道,原因當屬我們生活在一個奇特而狂熱的文化環境之中。似乎每一個文明都相信自己處於大變革的邊緣,而這種想法本身就充滿奇特的自戀色彩。縱觀全局,每一個細節都證明災難即將來臨。一張巨大的拼圖正在漸漸完整起來:恐怖作品脫離宗教色彩,躋身藝術殿堂;破壞性的力量不在以上帝的審判為依據,而是執掌於人類的手中。世界末日隱藏在程序員沒有修復系統漏洞裡,隱身於實驗室工作人員忽視的隔離檢疫流程中。《化身博士》(

The Strange Case of Dr Jekyll and Mr Hyde)的作者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斯(Robert Louis Stevenson)曾經說:“早晚有一天,每個人都會品嚐到由人類行為後果烹製而成的盛宴。”作為藝術流派的恐怖作品永遠會拉出椅子,舔著嘴唇,等待著宴會的開始。

社會氛圍著實令人緊張。以前,宗教神學體系為恐怖作品的興旺發達提供養料。如今在人類心理學的幫助下,恐怖作品又一次顯得生機勃勃。它讓我們想要逃避一切,鑽進熟悉和已知事物的懷抱,拒絕一切外來事物。同樣,如今的恐怖作品也摻雜著一種刻骨銘心的認識:如果不學會適應,人類就會滅亡。這告訴我們不要固守過時的安慰,而是應該大膽認識到我們所面對的不過是與以往一樣的怪獸罷了。享受恐怖元素是一種陰暗的樂趣,而這種樂趣的關鍵就是學會在安全的氛圍中承認可怕的現實。如果說恐怖作品體現了一種美德,一種始終受到讚揚的人類品質,那它就是:勇敢。無論去向何方,我們都需要與勇氣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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