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張路開著他那輛二手的蒙迪歐載著老婆春紅和兒子石頭浩浩蕩蕩奔往城郊，他們此行的目的是要去把張路的母親接到家裡來住。把兒子拉扯大，又看著他娶了妻生了子，本以為可以享受點天倫之樂了，誰知，兒媳春紅卻厲害得緊，張路是遠近聞了名的怕老婆，春紅不同意婆婆和他們同住，張路也就沒敢提讓母親搬過來的事，當孃的不想讓兒子為難，從沒對張路抱怨過什麼。就這樣，石頭已經十四歲了，張路娘一直孤單地住在城郊那幢破舊的平房裡。
這次，老婆大人忽然開恩，竟主動提出將婆婆接到家中來養老，張路自然十分歡喜，他一直對母親心懷愧疚，所以，這天一大早，在春紅的催促下，一家人便起程了。
一路上，春紅不住教兒子，見到奶奶要如何討她歡心，石頭被教得不耐煩，撇了撇嘴，大聲抗議道："媽，你這是哪根筋搭錯了，這些年你不是一直都嫌奶奶活得久，罵她是老不死的嗎？"
正開著車的張路聽了兒子的話，氣不打一處來，不過用眼睛瞄了瞄妻子，卻又不敢發作，只好瞪了兒子一眼，用責備的語氣說："石頭，怎麼和你媽說話呢！"
春紅卻毫不在意，笑著用手摟住兒子，疼愛地說："媽這不都是為了你啊，就憑你那水平能考上重點高中嗎？媽都幫你聯繫好了，只要出三萬塊，就可以讓你上一中了。"
"那和奶奶有什麼關係，你不說她是個窮老婆子嗎？"石頭咕噥著，一旁的張路實在聽不下去，賠著小心對老婆說："以後在兒子面前說話注意些吧，你看把孩子都教成什麼樣了。"
春紅白了他一眼，尖利地說："開你的車吧，兒子用不著你操心。"然後愛憐地拍了拍石頭的小手說："寶貝，你不知道，媽媽也是才知道，你奶奶這些年居然攢了十幾萬呢，她那麼老了，這些錢也花不著，不留給自己孫子花，還能留給誰呢。"
張路聽了心頭猛地一顫，手中的方向盤不自覺向旁邊一轉，車子差點衝到人行道上，在妻兒的尖叫聲中，他努力控制住車子，不過心裡卻再沒有了初時的興奮感，現在，他終於知道妻子為什麼會有如此出人意料的舉動了。
"你想要我們娘倆的命啊。"春紅罵道。張路卻悶聲說："你可別瞎說，我媽怎麼可能會有那麼多錢？"
一提這事，春紅立刻變得眉飛色舞，得意洋洋地說："農行老宋是我的老同學，咱們結婚時，他見過你媽，所以認得。上個禮拜，你媽到他們行裡存錢，老宋出於好奇走過去看了看記錄，哇，沒想到，老傢伙居然攢了那麼多錢！"
"你不要總是老傢伙老傢伙地稱呼我媽，好不好。"張路忍耐地說。春紅一翻眼睛，不屑地說："我就那麼叫，你能把我怎麼著，要不是看在錢的面子上，我見都不想見她呢。"
張路不再說話，氣氛微微有些尷尬，車子在沉默中駛出了城。
2
這些年，城市建設的步伐加快，就連城郊都起了一片片的新樓房，不過，張路娘住的那幢破房子因為所處位置不好，幾次拆遷都被漏了下來。破舊低矮的平房在整潔漂亮的新建小區旁顯得格外扎眼，張路遠遠看到如此鮮明的對比，也禁不住心頭一酸。
車子停在門前，春紅拉著石頭跳下車，剛剛還一臉的陰霾這會兒全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卻是一臉的喜色，只聽她親親熱熱向門裡叫了聲："媽，我們來看您了。"連張路都不得不佩服老婆的演技，明明心裡一百個看不上，可從那張臉上怎麼也瞧不出來呢？
張路娘聽到喊聲，顫巍巍從屋裡走出來，看到彷彿是從天而降的一家人驚喜交集，一時間竟呆在那裡。張路跨上前，拉著孃的手，叫了聲："媽。"心裡卻一陣難受，上次來看母親大概是一年前的事了，怎麼才短短一年時間，母親竟好像老了許多呢。
"哎，哎。"張路娘激動得連聲應著，將手在衣服上抹了抹，然後走過去，小心拉住石頭的手說："都這麼高了，奶奶好些年沒見著你了呢。"石頭沒有說話，顯然是在強耐著性子，一旁的春紅連忙笑著說："他學習太忙了，這不，今年都該考高中了。"
"是啊，是啊，我孫子長大一定有出息。"張路娘欣喜地說，然後，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頭看看漆黑的屋子說："你看，我這屋又髒又亂的，要不，咱們去旁邊那家小飯店吃點兒。"春紅卻親暱地挽起婆婆，一邊向屋裡走，一邊笑著說："媽，您不用忙，我們是來接您的。"
張路也跟著跨進屋子，卻見不足十平米的小屋中除了一張睡覺的床，到處堆滿了拾來的舊瓶子，廢鋼鐵，簡直就像個垃圾站，心裡一時也說不上是個什麼滋味。
張路娘用袖子撣了撣床，示意兒媳坐下，然後賠著笑臉說："我自己一個人習慣了，你們日子也不寬綽，就不給你們添麻煩了。"
春紅眼珠轉了轉，就坡下驢地說："那也好，以後我們就常來看看您，有什麼需要，您就儘管說。"
張路娘連忙點頭，見石頭還站在門外，不肯進屋，就想去拉他進來，卻聽春紅話鋒一轉說："媽，你不用管他，唉，現在養個孩子也真不容易，你看就拿這考高中來說吧，要上個好學校最少得五萬塊，我和您兒子掙的這點死工資，還真供不起呢。可是，要是不供吧，又怕把孩子耽誤了，您說是不是？"說完，拿眼睛瞟著婆婆，像是等她拿個準主意似的。
張路娘愣了愣，然後喃喃地說："沒那麼多錢就上個一般學校吧，只要孩子肯學，到哪裡都是一樣的。"
聞聽此言，春紅的臉色立刻變了，尖刻地說："我同事的兒子考個初中，人家爺爺奶奶都給了好幾萬呢，媽，您就忍心看著自己的親孫子因為錢耽誤了前程？"
張路娘一臉的羞愧，期期艾艾地說："唉，你看我這當奶奶的也沒用……"
"別說了！"春紅尖叫著打斷婆婆的話，單刀直入地問："您這些年不是攢下了十五六萬嗎？以後養老有我們呢，您一個人留那麼多錢幹嗎？"
張路娘渾身一顫，脫口問道："你怎麼知道的？"春紅撇了撇嘴，刁蠻地說："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一旁的張路實在忍不住，叫道："春紅，別說了。"
卻見母親白著一張臉辯解道："我、我那錢，是有用的。""哼，你就留著給自己買棺材吧。"春紅瞪了一眼丈夫，氣呼呼地跳起身衝出門外拉起兒子的手說："走吧，你就當沒這個奶奶。"
然後拽著石頭，像陣風似地飄走了……
3
張路娘臉色煞白，張著嘴瞪著兩人遠去的背影，好半天，才兩腿一軟跌坐在床上。張路又羞又愧，連忙走到近前，扶住母親關切地問："媽，您沒事吧？"
張路娘搖了搖頭，拉著兒子在身邊坐下，悠悠說道："小路，媽沒本事，幫不到你們，那十幾萬是媽準備用來還債的。"
雖然聽媳婦說起有這麼一筆錢，但聽母親親口承認下來，張路還是不由一驚，這麼多年，母親一直都是靠低保生活的，哪裡來得這麼一大筆錢呢？
看出兒子的疑惑，張路娘嘆了口氣，接著說道："這些錢，我已經攢了快三十年了，這些年，我省吃儉用，每天都出去撿廢品，就是想盡快把這筆債還上。"
張路終於忍不住問道："到底什麼債啊？怎麼可能會在幾十年前欠下十多萬呢，那時候有個一萬元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張路娘拭了把淚，柔聲問道："你還記得小時候生的那場重病嗎？"
張路當然記得，那時，他才剛剛十歲。突然有一天早晨醒來，發現自己渾身浮腫，不停地嘔吐，肌肉也不受控制地抽搐，這下把母親嚇壞了，連忙背起兒子往衛生院跑，可是到了那裡，人家卻搖著頭說治不了，讓她儘快將孩子送往大醫院，母親只好臨時借了點錢，帶著張路來到省城中心醫院，經過一系列檢查，卻被告知，兒子患上的是尿毒症，已經無藥可救了。母親一聽當時就癱倒在地，隨後抱住醫生的大腿，涕淚交加地連連磕頭，請他一定想辦法救救自己唯一的兒子，醫生被她纏得無法，只得說，其實還有一個辦法，就是進行腎移植，不過，當時器官移植才開展不久，技術並不成熟，所以他也不敢保證手術一定能成功，何況，手術費用巨大，不是一般家庭所能承受的，另外，就是得有合適的腎源才行。
餘下的事，張路已經記不得了，只知道，一個月後，他被推進了手術室，然後，他的身體裡有了一個新的腎臟，病情終於得到了控制，隨後的很長時間，每天都得按時服用各種藥物。一年後，母親再帶他到醫院複查，醫生欣喜地告訴他們，手術很成功，張路的身體對新腎基本上沒有什麼排異反應。這麼多年來，他只知道小心維護著自己的腎臟，生怕它再出現什麼異常，還從來沒有想過，當年母親是怎樣解決了那筆鉅額手術費和找到腎源的。
"媽，你是說……"張路看著母親，母親拍了拍他的手說："我本不想告訴你，怕給你增添負擔，不過既然你們都知道了，何況，我的錢也攢得差不多了，說給你聽也無妨了。"
原來，當母親聽說手術費要一萬多塊時，原本堅定了無論如何都要救兒子的決心便動搖了，一萬多塊！對她這個孤寡的女人來說，簡直是天文數字。她無奈地帶著兒子回到家中，心裡做好了接受最壞現實的打算。
鄰居們聽說了這事，都紛紛上門來慰問，不過大家日子都挺緊，這個拿三十，那個拿五十的，也只湊了幾百塊錢，對於鉅額手術費無疑是杯水車薪。就在張路娘感到絕望之際，村裡有名的萬元戶王老壯找上門來了，一進門就將幾疊厚厚的十元紙幣丟在床上，說："嫂子，趕快帶孩子把病治了吧。"
面對如此之大的人情，張路娘嚇得連連擺手，說自己還不起，無論如何不敢接受，可是王老壯脾氣很犟，只硬生生地說："這錢不用你還，孩子的命要緊。"然後不聽她多說，放下錢就走了。張路娘本想將錢退回去，可是回頭看著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兒子，卻猶豫了，最後，還是揹著兒子乘上了前往省城的汽車。
"他是有名的萬元戶，拿出這些錢應該不算困難吧，媽，您也不用太掛心了。"張路沒想到自己生病的背後還有這樣的故事，不過看到母親愧疚的神色還是不由勸解道。
張路娘搖了搖頭，抖抖地說："不是這樣啊，兒子，後來我才知道，王老壯把全部家底都拿出來了，本來他正準備搞大規模生豬養殖，場地、設施都聯繫好了，這一下，全都打住了。後來，村裡有不少人家瞅準機會搞投資都富了，可他家卻再也沒翻過身來，從那時起我就開始攢錢，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把這個情還上，幾年後，他們家搬走了，但我一直沒停止過，我想，只要有一天，錢攢得可以讓我還上這個良心債了，我再去找他們。這不，半年前，我託人打聽到，王老壯已經過世了，不過他兒子現在在城裡當臨時工，日子過得非常貧困。媽對不起人家呀！我也不知道這十幾萬能不能抵得過當年的一萬，但媽已是盡了最大的努力，只想在有生之年把這筆債還了，就是死也能閉上眼睛了。"說著說著，禁不住痛哭失聲。
張路的心被深深震撼了，良久，他啞著嗓子問："那……那腎……是從哪裡來的？"
張路娘擦了擦眼睛，嘴角綻開一個慈愛的微笑說："孩子，還有誰的腎能比媽媽更合適你呢？"……
4
張路兩腿輕飄飄地走到車前，夢遊般打開車門坐進去，卻驚訝地發現，本以為已經離開的妻兒正坐在後排座位上向他滿含深意地微笑。
"怎麼樣？老太太給了你多少？"春紅笑著問，然後得意地說："我這是使了個激將法，把兒子拉走，特意把你留下來……"突然，她閉住了嘴，因為她看到丈夫正用一種以前從沒有過的可怕眼光瞪著自己，那目光中彷彿有兩把鋒利的刀子，將她正滔滔不絕湧到嘴邊的話硬生生給截住了，春紅想像往常一樣，數落丈夫幾句，可是不知怎麼，他的眼光讓她有種不寒而慄的感覺，竟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爸，你怎麼了？"石頭也感覺出了異樣，不知好歹地問道。
張路把頭轉向兒子，目光溫柔了許多，不過卻更多地流露出一種悽楚和悲哀，"兒子，爸爸對不起你奶奶。"張路哽咽地說。
石頭看了看媽媽，意外地發現，媽媽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呵斥爸爸，而是顯得有些萎靡，不由大感驚奇，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令家中多年形成的地位發生了微妙變化。
就在這時，張路又開口了，他沉痛地說："孩子，爸爸也對不起你，這些年來，任由著你媽媽把你給慣壞了，孰不知，慣子如殺子，如果有一天，你長大了，也變得像爸爸這樣混賬，那才真是我們自作自受呢。"
石頭張嘴叫道："爸──"想替自己辯白幾句，張路卻攔住了他，語重心長地說："兒子，什麼也不用說，聽爸爸給你講個還債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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