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松木場

攝/於廣明

本文入選《西湖印記—西湖區紀念改革開放40週年詩文集》,並由【杭州出版社】出版發行。

(一)

在處處是美景的杭州城,松木場不怎麼令遊客們矚目。沿西湖寶石山麓下的保俶路口,沿北行走約一公里就到了松木場。松木場地區通常指體育場路西段與保俶路的交界地帶,也是西溪路與曙光路的起點。松木場雖然比鄰西湖,但在各類杭州風景手冊導遊書裡不見其蹤影。但是,松木場存在於老杭州人的記憶中,她就像一位躲在燈火闌珊處的素面靚女,猶抱琵琶半遮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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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西湖保俶塔遠眺

初中畢業那年,我隨父母從老城區的梅花碑搬家到松木場一帶時,小夥伴們都很替我惋惜,“松木場在武林門外,那裡可是杭州的鄉下,過去好像還是刑場呢,”口氣裡充滿了不屑。轉學到松木場一帶的中學後,新同學又對我曾經就讀的老城區中學充滿不屑,“都是些弄堂中學吧?”。新同學們對於松木場的自豪或許源於它悠久的歷史底蘊和現實的人文積澱。

松木場一名,源於松木市場。古時這裡水網交叉,河水平緩,舟船如織,河埠人沸。這些河流屬於京杭大運河的支流,稱為“下湖河”,後又稱“西溪河”,“沿山河”。清代之前,杭州城裡的居民都用木炭柴火煮飯燒菜,還用木材造房搭橋,需要的木材以松木杉木為主,這些木材從浙西山區通過水路運到松木場,進行交易,松木場由此成名。浙江各地的香客若來天竺靈隱敬香禮佛,通過水路進城,松木場也是必經之路。由於香客眾多,清光緒年間,在松木場的彌陀山還建造了彌陀寺,建有彌陀寺路,供香客下船後即可燒得頭香。據文獻記載,彌陀寺倚石壁而築,石壁高三丈,鐫刻經文,是杭州城區一帶面積最大的摩崖石刻。石壁背後有高約一丈二三的佛像一尊,體態豐盈,妙相莊嚴。可惜我搬到松木場後這裡已是瓦巷民宅鱗次櫛比,虛留路名不見寺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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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木場街景

查閱古書《西湖志》,其中雲:“水道由松木場入古蕩,溪流淺窄,不容巨舟,自古蕩而西並稱西溪”。南宋高宗皇帝燒香後去西溪遊玩,從松木場登船西行,望著蘆花似雪的西溪美景,一句名言脫口而出:“西溪且留下”。清康熙乾隆二帝也是從松木場起程前往西溪,在西溪留下了不少詩詞,以至於二百年後的民國文人郁達夫依舊揣著古風搭船去西溪。郁達夫在《西溪的晴雨》中說,“遊西溪,本來是從松木場下船,帶了酒盒行廚,慢慢兒地向西搖去為正宗……,西溪與松木場好像是一對情感篤摯的閨蜜,彼此青衫紅袖,隔著長長的河溪,喃喃細語恰如流水當歌,述說著彼此又悲且歡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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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木場老照片

解放後,省政府機關及其家屬宿舍也設立在松木場附近,杭大宿舍,鐵路新村,友誼新村等新建公房陸續建造起來,增添了人們對松木場幾許高大上的印象。記得高中班裡一些能講地道杭州話的同學,經常會嘲諷那些外地插班進來的同學只會講半杭半官的“杭普話”。坐落在松木場外的兩座最高學府浙大與杭大,給本地同學們口中炫耀的資本與話題。

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松木場,相比於老城區,就算是個城鄉結合部。在保俶路以西,西溪路一側,到處是田坂水塘,夏秋之際,走在西溪路上,聞到稻香陣陣,聽到蛙聲一片,活脫在欣賞一部大自然的交響曲。我弟弟後來在浙江大學讀書,週末回家時,不太搭乘駛往浙大的16路公交車,喜歡騎上一部破舊的自行車,沿著路面有些坑窪的城郊公路,一路品味古人“山源春更落,散入野田中”的趣味。浙大人都知道,生物學教授貝時璋年輕時,就是在松木場的水稻田裡採集昆蟲進行研究,做出了一系列轟動世界生物界的科學成果。松木場的稻田還是中國自然科學界的功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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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木場老宅

在通往浙大的路上,緊挨著黃龍洞的是一所著名的學校----浙江省藝術學校(杭州人俗稱省藝校)。孩童時因為特殊原因,我有若干機會到省藝校去玩耍。每當穿過阡陌田埂,趟過溪流細涓,走到那些掩映在綠樹花叢中的青磚黑瓦旁,傾聽到悠揚的樂曲聲與練歌聲,那真是個非常陶醉的時刻。從這所學校走出了眾多的蜚聲海內外的藝術家與影視明星,比如茅威濤、何賽飛、董卿、周迅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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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龍洞景區

(二)

高中畢業後,我去外地讀書和工作。闖蕩了八年後,又回到朝思暮想的故鄉,還幸運地趕上了單位福利分房的末班車,並且回到了熟悉的松木場。

20世紀九十年代的松木場,如同在高速火車觀看車外的風景,每天都在變化。原先的沿山小道曙光路,拓寬改造成一條嶄新的柏油大道,大道兩邊那一排排的梧桐樹,帶來市民們許多現代浪漫的色彩。曙光路的盡頭,各類茶樓酒吧在綠蔭樹的遮掩下,透出一股股優雅的小資氣息。松木場體育場路一端的沿街,開設了多家銀行,書店,寵物店,咖啡屋。還有一家“喬治美髮店”,曾經讓時髦男女趨之若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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寵物店

松木場在一步步地發展,但依舊保持著濃厚的市井風俗。修鞋鋪,五金電器鋪,菜場,藥店等便民佈滿街區小巷。印象最深的那家餃子鋪,夫妻二人每天起早貪黑做餃子,遇到熟人,經常額外多放一,二個餃子,因為味道好,講誠信,買餃子的人每天都排成長隊。十年過去了,夫妻倆靠賣餃子培養一對子女成長。隨著城市的發展,松木場路口的交通也逐漸繁忙起來。孩子們有時會跑到路口欣賞交通民警的指揮風采。松木場交警經常會走到十字路口中央,用手勢指揮來往車輛,或處理違章,動作規範漂亮。在松木場的交警執勤普通崗位上,後來走出了一位全國優秀人民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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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木場十字路口

我的一位鄰居同事喜歡松木場,是為了培養他們的孩子成為體育明星。在松木場曙光路口,那座大門敞開,建築樸素的陳經綸體育學校在無數家長眼中是最耀眼的學校。從這個學校裡誕生了眾多的體育世界冠軍,這些冠軍裡包括葉釗穎、陳招娣、吳鵬、樓雲、羅雪娟以及孫楊。雖然鄰家孩子最終沒有成為體育健將,但練就成健康體魄與刻苦精神,也使得孩子在日後海外留學工作的最初艱苦生涯中能夠從容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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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陀寺路口

隨著杭州市政府“一縱三橫”道路實施綜合整治,承載著許多老杭州人記憶的152路電車停運了,但是更多的公共大巴線路穿過鬆木場,猶如一輛輛耕作的犁車,頑強地拓寬著杭州的城區。以松木場為起點的曙光路沿線也更快地增加它的顏值。黃龍飯店是九十年代杭州最高檔的涉外賓館之一,“到黃龍里去吃自助晚餐”一時颳起了杭城時尚美食的“杭兒風”。跑馬場南側的奶牛場拆除後,聳立起兩座杭州新地標:世貿會展中心與黃龍體育中心。世貿會展中心時常召開各種生活用品設施的展銷會,引領著杭城市民生活的新風向。黃龍體育中心是綠城足球隊的主場,每當主場比賽時,綠魂啦啦隊的吶喊聲打破了松木場一帶的寂靜,令人熱血沸騰。松木場的文化設施還包括浙江音樂廳與浙江圖書館,從這兩座時尚的建築物裡飄出的音樂以及翻書聲是人世間最美好的聲音。眾多寫字樓拔地而起,不斷地孵化出創業者的夢想。此時的松木場地區基本被“黃龍板塊”這個新地域名稱替代,成為杭州城最具文化與商業氣息的區域。此地某樓盤的廣告這樣寫道“這是個收藏知識與財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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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多酒店與寫字樓拔地而起

改革開放三十年來,松木場的水系疏通了,清澈的河水連通著西溪與運河,讓整座城市脈通氣順;松木場的街巷更迷人了,儼然一個櫥窗展示著這座城市的日新月異。松木場既有雍容華貴的高端氣質,又不乏其樸實親和的市井人煙。 “松木場邊春水生,綠楊紅樹隱高城”, 清初杭州文人吳農祥的詩句,傳神地描繪了松木場的舊時風韻,今天讀來也不過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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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澈的河水連通著西溪與運河

(三)

上個週日,我踏著共享單車,再次來到松木場故地遊。沿著體育場路朝西慢慢騎行,經過金祝北路後,又看到了那個熟悉的書店“曉風書屋”。書店依舊是十幾年前的樣子,唯一變化的是門口多了幾張李總理參觀書店的照片。“曉風書屋”從體育場路起步,現在已經有了十幾家連鎖店,成為杭州一個燦爛文化符號。踏入書店,別有洞天。書店裡既有講座廳,還有咖啡廳。在書香與咖啡醇香的伴隨下,靜靜地讀書,真是一種久違的親切。此時書店裡讀者甚多。講座廳裡一位作者正在向滿屋的讀者朗讀他的新作,音調抑揚頓挫,甚為好聽。書店裡有個專櫃擺放著有關杭州主題的書籍。我隨手抽出一本,讀到杭州名人裡,有兩個南宋軍隊的下級軍官率領士卒,在松木場一帶拼死抵抗進犯的金兵,為國捐軀。這一年是南宋建炎三年(1129),兩位英雄的名字分別叫金勝與祝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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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風書屋

我豁然悟到,剛才經過的那條金祝北路,應當是一條沉澱著八百年曆史風雲的古道名。聯想到松木場街口與之相垂的西溪路上,聳立著一座“國民革命軍陸軍第八十八師淞滬抗日陣亡將士紀念坊”,相隔八百年的抗戰先輩們在這裡聚首,留下了英雄豪傑的最後絕唱,此真乃我松木場的無尚榮光,也是松木場人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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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八師淞滬抗日陣亡將士紀念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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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店裡的文學講座

轉眼來到彌陀寺路,在路口我又看到了一座青磚灰瓦的西式樓房,樓前豎著一個石牌標記,上寫“約園—杭州市歷史建築”。小樓主人張壽鏞乃清末舉人,在辛亥革命後,官拜民國政府財政部次長,同時是個藏書家。這座約園,同時也是一個藏書樓,收藏各類書籍二十萬卷。我默默地想到,張先生也許不會想到,在他蓋起這座藏書樓後,此地經歷了多少暴風驟雨,但文化的血脈不曾終止,在他嘔心瀝血蓋起的藏書樓邊上,又有一座“曉風書屋”與之守望相助,悠久的書香文化在這裡交匯,這真是歷史的巧合,也成了松木場的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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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園—杭州市歷史建築

我繼續蹬上單車,朝著狹小的彌陀寺路徑直進去,裡面出現一大塊綠蔭草地公園,幾棟古樸的寺廟建築映入眼簾。那座傳說中的彌陀寺重新矗立在松木場老城區的心臟,這讓人又驚又喜。在盛夏烈日下,公園裡幾乎無人,顯得有些寂寥,我獨自一人在這裡徜徉,欣賞著那塊摩崖石刻的殘跡,端詳著那塊古寺裡保留至今的鋪地拜石,頭腦裡湧現出數百年間百姓到這裡上香的熱鬧景象,心裡不覺有了老子的“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的感嘆。百年雲煙,轉眼而去,物是人非,能留下的任何痕跡都彌足珍貴。彌陀寺的重建,讓松木場的厚重歷史頓時鮮活了起來,這也歸功政府的重建部署以及基層幹部的紮實工作。在彌陀寺重建資料陳列室裡獲知這樣的事例:當地一戶居民不願搬遷,基層幹部上門達100多次,最終贏得居民的理解同意搬遷,使得寺廟的重建順利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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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陀寺公園正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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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陀寺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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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廟屋簷上的神獸造型

在松木場街口傍水倚橋,綠茶茵茵的社區小廣場,有兩座群像浮雕再現著數百年前香客到此進香的熱鬧場面。白牆青瓦,浮雕凹凸,花影扶疏,給車市馬龍的松木場增添了幾許嫵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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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經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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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雕—香客

蹬上單車,繼續西行,從曙光路來到杭大路的交叉口,這裡就是孩童時曾來玩耍的省藝校舊址。那些建築圍牆消失了,腳手架開始拆卸,罩在一座神秘建築物上方的大布掀開了,帶有蝴蝶飛天立面圖案的建築物呈現在人們面前,如出水芙蓉美麗壯觀。望著這對飛天的蝴蝶圖案,很容易聯想到越劇“梁祝”化為彩蝶的愛情圖騰,那麼,眼前這座隗麗的建築,不正是杭州人望眼欲穿的浙江小百花藝術中心新劇場嗎? 此時太陽已經西下,斜陽給遠處的寶石山披上了霞光,與新劇場構成了一道新的城市風景線。離開新劇場已經很遠,我還不時地停下車來並回頭張望,希望找到一個最佳的攝影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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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小百花藝術中心新劇場

舊地遊結束前的驚鴻一瞥,居然是正在施工的地鐵三號線。我不經意間看到了施工現場的施工牌上,赫然寫著此地的站名----松木場,這就意味著古老的松木場,作為歷史的一部分,永遠銘刻在杭州的新時代發展進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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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築物上的蝴蝶飛天立面圖案

“人們為了生活來到城市,為了生活得更好而留在了城市”,城市由不同的街區巷社組成,每個帶有舊時烙印的街區,又會通過其不斷地發展變化,喚起人們對新生活的期盼。現在我的家不在松木場了,但還在西溪路沿山河邊,我還會對朋友說自己是松木場人。我至今保留著那張寫著松木場地址的身份證,這上面保留著我青少年時許多美好的回憶。我每天沿著西溪路上下班,感受著這條道路每個細微的變化。正如杭州一位住在西溪路上的網紅詩人的詩句:“西溪路是一條回家的路,也是一條通往未來的路”,就我而言,這條路從松木場開始,貫穿著我人生的初始,助推著生我養我的這塊社區這片土地,通往更加美好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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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木場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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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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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入選《西湖印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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