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靈犬有淚

1972年冬,我們連六名知識青年守衛烏蘇里江邊的一個哨所。

連隊隔半月給我們送一次麵粉和蔬菜。北大荒冬季只能吃到白菜、蘿蔔、土豆這“老三樣”,難得吃頓肉。我們開始套野兔。

套住的野兔被狗叼走了,雪地上清清楚楚留下的蹤跡告訴我們,狗跑過江面。土堤後是一個村莊,可以望見各式各樣的屋頂。這一帶江面不寬,早晨甚至可以聽到他們那個村莊的雞啼。毫無疑問,這條“強盜狗”準是蘇聯人的。

一天傍晚,我們聽到了狗叫,循聲跑到一片灌木叢中。一條狗中了我們埋的“子母套”。那狗長腰身,長腿,垂耳,深栗色的毛,閃耀著早獺般的光澤。狗臉很靈秀,很可愛,是一條漂亮的純種蘇聯獵狗。鋼絲套子勒在它後胯上。經過一番劇烈的掙扎,套口已收得很緊很緊,勒人皮肉。這狗充滿痛苦的眼睛裡,流露出悲哀而絕望的目光,恐俱地瞧著我們。它不斷齧牙,發出陣陣低鳴。它太痛苦了,不久便一動不動地蜷伏在雪窩中。

一個夥伴踢了它一腳,恨恨地說:“我們走,讓它在這兒受罪吧。它不被勒死,也會被凍死,或者夜裡被狼吃掉。”

另一個夥伴反對:“讓狼吃掉?未免太可惜了。弄回哨所去,宰了,夠我們吃幾天的。”

第三個夥伴立刻表示贊同:“對,狗皮歸我了,寄回上海,給我父親做件皮坎肩。純種蘇聯獵狗皮坎肩。”

天黑了,狗在哨所外,也許快被勒死了,也許快凍僵了,也許預感到了無法逃脫的可悲下場,一聲不叫,彷彿期待著我們結束它的生命。

水燒開了。磨刀的夥伴滿意地用手指試刀鋒。

忽然,我們聽到江對岸有人呼喚。先是一陣老頭沙啞的呼喚聲,接著,是一陣老嫗氣急的呼喚聲:“娜嘉……”

在這黑沉沉的寧靜夜晚,隔江傳來的呼喚聲顯得異常真切。班長在團部俄語培訓班受過培訓。我們問他,呼喚的是什麼意思。

班長回答:“娜嘉,這是蘇聯女孩的名字,他們在呼喚孩子。”他們呼喚孩子,與我們毫不相干。持刀的夥伴向我擺了下頭,我走到外面,欲將那條半死不活的狗拖進哨所。

它忽然叫了起來。呵,我從未聽到過一條狗發出那麼悲哀的叫聲。那簡直就是一個身陷絕境的人在回應別人對自己的呼喚。

蘇聯老頭和老嫗的呼喚聲更近了。顯然,他們循著狗叫聲,沿江對岸的土堤一面繼續呼喚,一面奔跑過來了。在他們和我們之間,隔著冰封的烏蘇里江。人的呼喚聲和狗的回應聲,震顫著比冰封的江面寬闊幾倍、十幾倍、幾十倍的夜空。我們都一動不動,呆呆地傾聽著。

一個極其寒冷的夜晚,人的呼喚聲和狗的回應聲,以一種穿透這猶如被凍住了的黑沉沉的夜晚和猶如被凍住了的大自然中的一切的力量,震撼著我們的心。雖然看不見那對站立在對面土堤上的蘇聯老人,但我們確信,他們是在呼喚這條狗。

持刀的夥伴將刀朝地上狠狠一摜,走到他的鋪位,仰面躺下去。

“我聲明,我不要狗皮了……”那個來自上海的夥伴喃喃地說。

班長拔出刀,盯著那狗。它一被拖入哨所,就不叫了。它也瞧著班長,眼角掛著淚。是的,它無聲地哭了。我生平第一次親眼看到,狗是怎樣默默地哭的。

班長彎下身去,將鋼絲套弄斷。狗慢慢站了起來。它有點疑惑地望著我們,本能的戒心使它不敢移動地方。它傷得很重,後胯毛脫皮綻,血肉模糊。

班長低聲說:“醫藥箱。”我立刻拿來醫藥箱。

我毫不吝嗇地往狗的傷處倒紅藥水,撒消炎粉,又仔仔細細地給它纏了幾圈藥紗布,班長在一張紙上寫上幾行俄文,寫完,念給我們聽:“我們並不想傷害你們的狗,希望它不要再到江這邊來。”

我獻出一個牛皮紙信封,班長將這封“國際信件”讓狗叼住。我推開哨所的門,那狗慢慢走了出去,消失在黑暗中……

從此,我們套住的野兔再也沒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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