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鹿,喝酒,发呆,不用手机电脑,一些人独居在大兴安岭森林深处


两个小时的车程里,何谢喝了六罐啤酒。但当他沿着泥路,大踏步走向森林深处时,看不出丝毫醉态。这里是阿龙山,距离内蒙古根河市约170公里的森林林场,现在四周全是新种上的小树。自林场被停伐保护以来,以狩猎驯鹿为传统的鄂温克,也在政府主导下,走出了森林。 伍惠源/图

我们跟随养鹿人的脚步进入森林深处,在一处已搭好的狭窄的围栏旁停下。何谐开始手脚麻利地做准备。这几年,这片地区内鄂温克族人数减少,传统的生活方式也被日渐边缘化,何谐成为了割鹿茸最好的人,也许没有之一。为了提高割鹿茸的效率,减轻驯鹿的痛苦,当鹿茸成熟时,养鹿人多数会请何谐帮忙。

绑好鹿角,手起刀落,仅仅数秒,何谐就完成一只鹿茸的收割。然后迅速地用土药止血,继续割下一只鹿角。

鹿血从驯鹿头上喷出,溅到何谐的胡子、衬衫和鞋子上,他将头凑近,把来不及收集的鹿血啜入口中。

刚割下来的鹿茸温热而柔软,还带着生命的气息。这种鹿类未骨化的幼角一向因为传说中强劲的壮阳滋补功效而身价金贵,现在更是贵比黄金。在新敖鲁古雅乡,鹿茸的售价最高超过每公斤5000元。

每一趟进林子割茸,除了会从养鹿人手上得到酬劳,收集来的鹿血也归何谐。每次他都拎上一壶高度白酒,将收集的鹿血与之混合,制成鹿血酒,独自享用。

忙完这些,何谐用T恤擦干脸上的血迹,准备返回新奥鲁古雅——结束这次“表演”。临走前,养鹿人向我们收取了1000元的“观看费“,包括引路费,车费,以及其中200元答谢何谐的辛苦费。养鹿人不断向我解释着这些费用如何划算,因为”现在你想看都看不着了,更别说这种真实的生活。“ 何谐倚在车旁一言不发,眼神迷离,不知道是累了,抑或是那几罐酒终于发出了些许酒劲儿,我有点想知道何谐自己如何看待这种真实。


回到新奥鲁古雅,何谐掏出几大本相册。他不时会想起在老奥鲁古雅的日子——那些有枪的、与自然和驯鹿朝夕相处的曾经。在雅库特鄂温克的森林深处,打猎、驯鹿、喝酒,撮罗子外搭满了晾晒的肉条。妻子说,每当有游客前来,何谐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在新奥鲁古雅,鄂温克人过起了另一种生活。过去的传统,现在大概只能通过”表演”来重现,以满足我们这些外来访客。

新奥鲁古雅的房屋由芬兰设计师主持设计,一栋楼供两户居民使用,三室一厅一厨两卫。这些北欧风情的咖啡色双层小木屋,水电煤齐全,门前还有小小的入户花园。2003年,在当地政府主导下,鄂温克人走出森林,搬到距离根河市区数公里处的新定居点。按照当时《新闻联播》的说法,他们就此过上现代化生活。

何磊说不上自己是否适应了这样的现代生活。他身材高大,肩膀宽圆,头发纠结蓬乱,笑起来就像个200斤重的孩子。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他和妻子、2岁的女儿以及祖母住在新奥鲁古雅定居点无所事事,三分之一,陪着他的驯鹿在森林里,另外的三分之一,在路上寻找那些重新被放养,但因为越来越少的地衣和苔藓而四处寻找食物的驯鹿。


何磊家的墙壁上挂着女儿从小到大的成长照片,花园里摆放着塑料充气泳池,他们居住的新区距离过去的原始森林猎民点足有300多公里。除了纪念品商品门前的驯鹿标本,部落的狩猎驯鹿传统在这个精巧的现代化住宅区里难觅痕迹。在没有游客前来的漫长淡季,人们坐在门前,晒着太阳,从日出到日落。

2003年,鄂温克人以生态移民的方式搬家后,驯鹿也开始了人工圈养的实验。根河市郊附近没有苔藓和山泉,驯鹿不肯喝井水和自来水,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大量死去。最终,当地政府和牧民达成默契:驯鹿被放归到森林,延续以前的放养方式,他们的主人则继续住在新奥鲁古雅,定期返回森林照料鹿群。

何磊是现在少数还在养鹿的鄂温克人。他的森林小屋坐落在一片松海之中,距离根河市有90分钟的车程。鄂温克人的驯鹿是半野生的,这种“半”其实也是不得已——在固定的狭小范围内,驯鹿没有充足的食物,必须依靠人力补给。过去何磊的父辈依靠常年积累的经验寻找鹿群,如今他依靠GPS,也不一定能跟踪到。


驯鹿数量越来越少,只能近亲繁殖,鹿的发育情况越差,繁殖能力也逐渐降低,为了保持种鹿群的活性,何磊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割鹿茸了。想要买两只健康的雄鹿来补充下,又不得不面对飞涨的鹿价:这两年,一头鹿的价格从五千一路飙升至两万五。

不养鹿的鄂温克,有些搞起了旅游业。新敖鲁古雅的旅游纪念品商店里,挂着满墙鹿制品,女店主坐在幽暗的室内等着鲜少上门的游客。在外人看来,鄂温克人过得不错——有这么漂亮的房子,也不必担心生计,政府给予鄂温克人优厚的补贴和福利,“管自己做大熊猫就行”

新奥鲁古雅在规划之初的定位是定居点和旅游区,十几年过去,发展得似乎并不成功。尽管政府一直表示对这块区域有信心,并且数据也显示每年的游客量在增加,人们的收入得到相应的提高。但无法改变的是,在短暂的旺季之外,居民们依然需要面对不知如何是好的漫长淡季。四月份时,整个定居点里冷冷清清,鲜少看到游人。


2003年猎枪被收缴后,鄂温克几百年的狩猎生活宣告结束。无所事事,失去目标感的鄂温克人,除了没事喝点小酒,不知道该干什么。鄂温克人的嗜酒由来已久。在森林里生活时,寒冷的天气让大部分的鄂温克人染上了好酒的习性,酒精将鄂温克人性格中的敏感成倍放大,这份敏感有时会撞出一种情绪,剧烈释放后又回归平静。而在新奥鲁古雅,人们甚至不太知道,该找什么对象来释放。

柳霞是少数拒绝走出森林的鄂温克人之一。尽管分配了房子,但56岁的她还是习惯住在森林里,和她心爱的鹿群在一起。在这个木结构的、用帆布和塑料膜围成的房子里,柳霞生活了许多年。”一旦我离开这里,我就想这里 “,柳霞说。

与新奥鲁古雅相比,这里的生活要艰苦得多,但柳霞享受森林里的宁静。她的塑料小窝棚里,有高低床、铺盖卷儿、一把旧椅子和一个砖砌的炉灶。窝棚外,两个太阳能电池板为她提供维持生活最低需求的电能。

猎枪被收缴后,柳霞的日常生活补给需要依靠亲戚和朋友从市区定期带进森林。

森林深处没有信号,手机在这儿成了板砖,柳霞无法与独子联系。她不愿跟随其他鄂温克人的脚步去经营旅游业,觉得要钱很尴尬。“够我吃饭,我就没事”。

柳霞每天的日常就是清理一下驯鹿地,锯掉一些冒出头来的树干,分开几个调皮的驯鹿,以及保持着炉子里的白烟一直在冒——用桦树皮、木柴、鹿粪和一种叫拉日不卡的草烧火,为驯鹿驱虫。

柳霞至今养着十几只驯鹿,她认得每一只鹿的模样,给它们取名。今年春天,她养的一只母鹿下了小鹿崽,柳霞给它取名“小太阳”,因为“这孩子出生后,老爱抬头盯着太阳”。对柳霞来说,在森林里守着心爱的驯鹿们生活,比在新奥鲁古雅享受便捷和富裕,更踏实。

在这个急剧变化的时代,每个人都被强大的力量裹挟着前进,鄂温克人也不例外。十字路口,不同的人做出了不同的选择。篝火熄灭,鹿铃停摆,桦皮船漂向了博物馆,一种古老的生活方式可能会就此慢慢消失在森林深处。同时,一些新的东西,也在缓缓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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