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音:故宮如何購買自己心愛的國寶?

離故宮數公里之外,中國嘉德國際拍賣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嘉德)也做了一本圖冊《石渠寶笈珍品》,裡面列了84件文物,都是這二十來年經過嘉德重現拍賣市場的清宮珍寶。

其中最為著名的就是正在故宮石渠寶笈特展上陳列的隋人書《出師頌》。幾經離合,這件國寶在離開八十餘年後才又完璧歸趙。

這件中國現存最早的書法孤品僅拍品價格就花費了故宮2200萬元,是故宮迄今出資最多的一件藏品。在日益高企的拍賣市場上,故宮就像一位沉默的大鱷,謹慎地挑選著自己的心愛之物。

修地鐵還是買國寶?

2003年,在嘉德徵集拍品的過程中,一位老先生找到嘉德古籍善本部總經理拓曉堂說,你賣了一個東西,是我這個東西的後半部分。拓曉堂一想就知道是《出師頌》的本幅出現了,興奮異常。1922年,溥儀以賞賜溥傑的名義將《出師頌》攜出宮外,一九四五年後匿於民間,此後一直下落不明。而這位老先生所擁有的“這個東西”上還有太平公主的藏印、宋高宗的篆書、乾隆皇帝的御筆、大書法家米友仁的題跋。

2003年4月,《出師頌》本幅在嘉德春季拍賣會上橫空出世,立刻轟動了文物界。故宮得知後,馬上與嘉德聯繫,並上報有關部門。然而,消息一經傳出,立刻引發巨大爭議,一封署名張繼剛的公開信從紙張、筆跡和圖章等方面論證此乃贗品。

但故宮也底氣十足,他們身後站著徐邦達、啟功、朱家溍、傅熹年、楊新、單國強這六位頂級的書畫鑑定專家。回購前,故宮還專門請他們對《出師頌》進行鑑定。專家們的鑑定意見是引首的“晉墨”二字是假的,這部分的紙也不對,應為明代選配,但本幅《出師頌》墨跡肯定是真的,並強調它是隋人所書,另外,米友仁的字是真的。即使這樣,因為隋人墨跡稀少、又是流傳有序的法書名篇,屬清宮流失之物,故建議由故宮徵集。

六位專家都簽了字。此外,上海博物館館長汪慶正、遼寧博物館館長楊仁愷兩位老先生也對此表示贊同。

拓曉堂也有底氣。在故宮組織專家鑑定之前,他已經請傅熹年、朱家溍兩位老先生親眼看過,認為沒問題。他也找了啟功,但那時正值非典特殊時期,北師大不允許外人進入。他只好託與啟功住得很近的朋友與他溝通。隔著柵欄,啟功問是白紙本,還是黑紙本。聽說是白紙本,啟功說那就對了,一直到故宮鑑定,啟功才看到實物。

沈佳音:故宫如何购买自己心爱的国宝?

隋人書《出師頌》

此前首都博物館也想買《出師頌》,他們也請有關專家反覆論證,並已與嘉德簽訂了購買意向書。時任文化部副部長、故宮博物院院長鄭欣淼又親自去請首博讓步,畢竟這是從故宮流傳出去的文物,由故宮回購意義更大。

當年7月8日,北京市文物局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第56條第二款和第58條,向嘉德發出《關於指定故宮博物館優先購買〈出師頌〉帖的通知》,指定故宮博物院為《出師頌》的優先購買單位。

出賣人不肯露面。拓曉堂說,嘉德作為中間人,幫故宮與其協商,很快達成了一致,故宮遂以2200萬元購得《出師頌》本幅。

2003年8月18日上午10時,一輛裝甲運鈔車從位於北京恆基中心的嘉德拍賣公司出發。在五名持槍警衛的護送下,《出師頌》重新回到離開八十年之久的紫禁城。

此前一年,宋代米芾的《研山銘》自日本回國拍賣。國家文物局花2990萬在拍賣會上定向買回,然後交由故宮收藏。購買之前,也是請了徐邦達、傅熹年、啟功等專家進行鑑定,大家一致認為是米芾的真跡,建議購買,使其重回故宮。

從2002年開始,國家財政第一次設立了“國家文物徵集專項經費”,用於回購流失的重點文物,當年安排5000萬元。鄭欣淼在與前臺北故宮博物院院長周功鑫的對談中曾提到,這個購買過程要非常謹慎,因為現在市場比較混亂,只要有專家意見不一致,故宮就會放棄回購。此前曾有米芾的書法《離騷》開價2900萬,但因為專家有不同看法,故宮最終沒有買。

購買《研山銘》時,啟功還有點顧慮,他說,《研山銘》是好,確實精彩,但是三千萬貴了點。時任國家文物局局長單霽翔調侃說,北京修1公里地鐵要6個億,能買20幅《研山銘》,您說是修1公里地鐵,還是買20幅《研山銘》好?啟功回答說地鐵什麼時候都能造,但《研山銘》要被外國的博物館買走了就永遠回不來了。

峰迴路轉

拓曉堂與《出師頌》的緣分始於1997年。那天,嘉德在天津友誼賓館徵集拍品。這是拍賣行例行的活動。1993年嘉德成立之後,天津和上海是他們主要的徵集地,因為這兩個地方曾經聚集了很多名門望族,2005年後,嘉德才把重心轉向海外,此後,很多國寶迴流。

“文物這個東西是隻認錢的,這個東西很勢利眼,哪裡價格高,哪裡有市場,它就會往哪裡流動。”拓曉堂說。那天中午回來時,他看到賓館的辦公桌上攤了一樣東西,一看就很亮眼,第一反應這東西恐怕不是明代以上,就是宋元之間的,當時就問:這是誰的東西啊?

一位戴眼鏡的年輕人回答說:“是我的。您是拓先生吧?這東西已經請你們公司的人看過了,他們讓您回來再看一看。”拓曉堂先是仔細地審視這段書法文字及其內容、印款,翻來覆去地看其裝裱,因為這段卷子是一段殘卷,無頭無尾,無年款。

但經過粗略的鑑定之後,他心裡已經基本確定:第一,這段書法書寫的年代至少在宋元之間;第二,其內容是兩段跋文,一段作者佚名,一段作者為張達善,均為關於《出師頌》的跋文;第三,精細的裝裱,應該是“宮裝”。可以肯定這是一件重量級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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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曉堂

年輕人告訴拓曉堂,他是當地一家外企公司的僱員,他們老闆喜好古玩收藏,每個週末他都陪老闆去古玩市場逛。有一次陪老闆閒逛時,一位老人悄悄地把他拉到一邊,對他說:“看小夥子您像個文化人,有件東西不知您喜不喜歡?”於是老人從包中取出此書法卷,小夥子看是件舊東西,便花3000元人民幣買下了。

後來,這個年輕人把東西拿到當地最大的文物店請老師傅鑑定和估價,結果文物店看不懂,也不肯收。

這個年輕人很失望,只好問:“這東西要賣,到底能值多少錢呢?”“可能賣1000元吧。”他看到嘉德徵集拍品的廣告後,特意想請嘉德的專家來鑑定一下。

“三萬元,我們作底拍賣。”拓曉堂給出報價。他們倆商定,拓曉堂先回北京查閱這卷子的相關資料,年輕人也將原物帶回,與家人商議價格,但他不肯給拓曉堂留聯繫方式。

拓曉堂回到北京後,很快就在《石渠寶笈續編》中查到這段殘卷的資料,出自消失已久的《出師頌》,非常激動。

然而年輕人卻遲遲不來。一個多月後,年輕人才將這段殘卷送到北京,拓曉堂如獲至寶。他在“中國嘉德1997秋季拍賣會古籍善本專場”的圖錄中寫道:此跋在《石渠寶笈續編》著錄,參見《隋人書史岑出師頌表》條。1922年十一月初九溥儀將此卷賞賜溥傑,攜出宮外。幾經劫難,此卷已裂為數斷,惜《出師頌》今已不知下落,存者僅《出師頌》後之張達善題跋。題跋文字參見《石渠寶笈續編》。

拓曉堂把底價提到了5萬元,但他心中的估價要高很多,是30萬元。然而,由於是段殘卷,所以並未引起注意。只有一位客人聽了拓曉堂的推薦,以5萬元的底價,一口就買下了。

當時,拓曉堂也向故宮推薦了這件藏品,“他們當時也沒重視,因為誰知道《出師頌》本幅後來又出現了”。

那位客人是個企業家,其實也不懂這件文物有什麼價值,沒多久,又轉賣給了收藏者紅樹白雲樓主人陸牧滔父子。他們對此很感興趣,每週都要拉上拓曉堂去古玩市場守株待兔,希望能找到最初賣出的那位老人。

也正因為要保守商業機密,拓曉堂此前接受採訪從不對外公佈是在哪個城市徵集到的文物。

他們苦尋數年也沒有結果,漸漸絕望了。沒想到,六年後,《出師頌》本幅突然出現在拓曉堂眼前。

給別人留餘地

十六年後,僅僅張達善的題跋就值一千五百萬。2013年,嘉德成立二十週年,其創始人陳東昇與陸牧滔商定,由嘉德出資50%,雙方共同將這件捐贈故宮博物院,使得《出師頌》本幅與題跋珠聯璧合。“回過頭看,故宮當初2200萬購買《出師頌》就顯得很值,現在得值兩億以上。”拓曉堂說。

《石渠寶笈》中的國寶回宮主要有四種途徑:調撥、徵集、個人捐贈、重金回購。1956年,故宮收到了一份曠世大禮:收藏家張伯駒及其夫人潘素,將其30年所收藏的珍品——包括陸機的《平復帖》、杜牧的《張好好詩》、范仲淹的《道服贊》以及黃庭堅《草書》等8幅書法,無償捐獻出來。

但這樣的大禮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特別是時代更替,市場經濟潮湧,大量散落在外的清宮國寶還是得通過拍賣市場迴歸。

拍賣市場的基本原則是“上不封頂”,但國家回購文物的資金卻相對有限。2002年4月,中國嘉德春拍會上,宋徽宗《寫生珍禽圖》從海外首度流回。故宮也曾參與競拍。“宋徽宗的畫本來極少,出來一件不容易,故宮、首博、上博都想競拍,故宮的心理價位是1000萬元,當叫到2300萬元的時候,都不敢舉手了。”單國強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說。最終,宋徽宗《寫生珍禽圖》卷以當時創紀錄的2530萬元被英國收藏家尤倫斯競得。

沈佳音:故宫如何购买自己心爱的国宝?

《寫生珍禽圖》

故宮歷來的文物徵集方針是“徵集原清宮遺散在外的文物和各藝術門類中的精品”。但鄭欣淼也坦言:“故宮所有流失在外的,拍賣會上要買回來,我感到不可能。一個是資金方面的原因,另外一個有的東西我們也有同類的。有的博物館,我們國內願意買,我們也是支持的。”例如,乾隆的字畫,故宮一般不會再買,因為宮裡還有很多。

故宮的文物藏品結構獨具特色,呈“倒金字塔”形,即珍貴文物佔93.2%。單霽翔現在已是故宮博物院院長,他認為一座博物館不能過度購買文物藏品,要為其他博物館留有餘地。“在這方面我們也有體會,比如揚州八怪要在故宮展出很困難,但揚州的博物館就很需要,揚州博物館只有130多件,故宮有多少件呢?1800多件。”

拓曉堂也認為,故宮是一個專業機構,不能像業餘或個人收藏一樣,按興趣收藏。故宮的收藏以書畫為主,要有完整的脈絡,辦展覽時不能出現斷代。

拓曉堂的主業是古籍善本,這些年賣過幾十本清宮天祿琳琅裡的藏書,從宋版到清版都有,其中三本還有乾隆題過的御筆詩。天祿琳琅是乾隆的藏書精華,也是仍存世的清代皇室藏書,但故宮並沒有參與購買。“書不是故宮的專長,它主要作為資料保管。古籍善本收藏的重心在國家圖書館。”拓曉堂解釋說。

當初,故宮堅定地購買《出師頌》,只是因為在故宮的書畫收藏序列裡,隋代書法是缺失的。它曾對公眾做了如下說明:“現故宮收藏的書法作品,不但數量豐富,而且幾乎囊括了各個時代、時期所有重要書法家、書法流派的典型作品,堪稱體系完備,但目前收藏的隋代書法作品僅有隋人寫經一件,其歷史、藝術價值與《出師頌》無法相提並論。”因此,故宮認為收購此《出師頌》有利於加強故宮藏品中隋代書法這一書法史上的重要環節,對故宮博物院意義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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