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輪迴:讀懂《金瓶梅》裡的夢境!

著超談及小說寫夢時曾說:“與其不能,毋寧絕筆不寫夢”。即夢幻描寫要用得恰到好處,必須與文本的敘事結構相通關聯成為“全書關鎖”。雖然《金瓶梅》中的夢幻構建不像後來者《紅樓夢》達到構架全篇並且蘊含更深意旨,但是也能夠促使情節的發展出現層層波折,最終成為主旨歸宿所在,在謀篇佈局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

生死輪迴:讀懂《金瓶梅》裡的夢境!

1、微妙暗示的點題之處

“夢並不是無意義的”,恰恰相反,它是一種“完全正常的”、“有價值的心理活動”,因為夢幻本身以及出現其中的物品具有強烈的暗示、象徵意味,它們既寓指人物心理性格,又能點明主旨,所以,夢幻描寫看似閒筆,實乃作者精心安排的一個個神來之筆。

先是伯爵問道:“嫂子是甚時候殆了?”西門慶道:“正丑時斷氣。”伯爵道:“我到家已是四更多了,房下問我,我說看陰騭,嫂子這病已在七八了。不想剛睡下就做了一夢,夢見哥使大官兒來請我,說家裡吃慶官酒,教我急急來到。見哥穿著一身大紅衣服,向袖中取出兩根玉簪兒與我瞧,說一根折了。我瞧了半日,對哥說:可惜了,這折了是玉的,完全的倒是硝子石。哥說兩根都是玉的。我醒了,就知道此夢做的不好。房下見我只顧咂嘴,便問:你和誰說話?我道:你不知,等我到天曉告訴你。等到天明,只見大官兒到了,戴著白,教我只顧跌腳。果然哥有孝服。”

西門慶道:“我昨夜也做了您個夢,和你這個一樣兒。夢見東京翟親家那裡寄送了六根簪兒,內有一根折了。我說,可惜了。醒來正告訴房下,不想前邊斷了氣。”(第六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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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象刻畫出應伯爵之類幫閒的勢利、奉承巴結的嘴臉。作為局外人,他心裡十分清楚,李瓶兒和潘金蓮相比,有錢的李瓶兒肯定是玉,而無錢有色的潘金蓮自然是硝子石。並且這個夢和西門慶的夢如此巧合,很有可能是他編出來討其歡心的。

對於西門慶來說,他的六個大小老婆就是他手上的六根簪子。李瓶兒自官哥死去,身體越來越差,這自然在他的心理形成陰影,因而感覺不妙的他,自然就會夢見一簪要折了。並且,他又感慨道:“先是一個孩兒沒了,今日他又長伸腳去了。我還活在世上做甚麼?雖有錢過北斗,成何大用?”

在此情此景之下,他的夢中折簪也是有著真實的情感成分的。當然,西門慶夢見這根簪子偏偏是從翟親家那裡寄來的,很可能是他巴結富貴的心理反映。正如張竹坡所言:“伯爵夢簪折,西門亦夢簪折,蓋言瓶墜也。點題之妙,如此生動,誰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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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半夜,月娘做了一夢,天明告訴西門慶說道:“敢是我日裡看著他王太太穿著大紅絨袍兒,我黑夜就夢見你李大姐箱子內尋出一件大紅絨袍兒,與我穿在身上,被潘六姐匹手奪了去,披在他身上,教我就惱了,說道:‘他的皮襖,你要的去穿了罷了,這件袍兒你又來奪。’他使性兒把袍兒上身扯了一道大口子,吃我大吹喝,和他罵嚷,嚷著就醒了。不想是南柯一夢。”(第七十九回)

這一內涵豐富的夢境產生之前就已經有了層層鋪墊。在第七十四回中,潘金蓮向西門慶要皮襖之時,吳月娘已經對潘金蓮不滿了:“他見放皮襖不穿,巴巴兒只要這皮襖穿—早時他死了,他不死,你只好看一眼兒罷了。”後來又因為潘金蓮護短,於是二人大吵一架,其正房娘子的威信和地位受到了潘金蓮的嚴重挑戰,於是在夢境中反映出來,並且為日後月娘最終驅逐金蓮埋下伏筆。同時,此時夢中的紅袍已經不是李瓶兒的那件了,而是象徵著西門慶的命運:“他的皮襖,你要的去穿了罷了,這件袍兒你又來奪。”紅袍被潘金蓮撕裂,即象徵著西門慶將精力日益耗損,死於潘金蓮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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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構奇設險的伏脈之筆

“一線穿是明清小說敘事的結構概念。評點家從日常生活中提煉出一線穿,作為小說敘事的連續概念”。一線穿本是一個縫紉概念,針線術語,指日常生活中穿針引線的手工活。在小說評點中有多種表述:“‘一線穿’、‘千里伏線’、‘草蛇灰線’、‘脈絡’、‘如針引線’、‘貫索’”等等。

一線穿主要指的是故事發展的連貫性,就像是針引著線向前運動,但是,文學作品中的敘事是不連貫的,它是由一個個小故事單位和情節發展組成,敘事中有曲折、轉換。因此,“不連貫是藝術的客觀形態,連貫是藝術的內在形態”。一線穿作為情節發展、主旨所歸的主線,有時也以部分貫穿在文本中的伏線出現,也就是說,敘事中局部的伏筆或者伏線,都起了不同程度的一線穿作用。《金瓶梅》中很多夢幻描寫是“伏脈之夢”,即為內容發展留下伏筆,使整個故事情節奇崛不平、懸念迭起。

西門慶之死乃是其整個家族由盛轉敗的重要轉折點,也是整部書中非常重要的一筆。作者在第六十七回李瓶兒葬禮結束後,運用一系列夢幻之境作為伏脈之筆,層層鋪墊,步步逼近,暗示西門慶之命已是危機四伏、險象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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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昔的西門慶氣盛欲旺,此時卻“晚夕身上常時發酸起來,腰背疼痛”,作者己經有了一絲暗示。而幻境中,李瓶兒的魂靈害怕西門慶暗遭花子虛鬼魂的毒手,並且勸他防範一些:“沒事少要在外面吃酒,往那去,早早來家”,因為花子虛在陰間“發狠還要告了來拿你”。

張竹坡在評第六十七回“李瓶兒夢訴幽情”時就指出:“此回瓶兒之夢,非結瓶兒,蓋預報西門之死也。至何家託夢,方結瓶兒”,“時衰運敗,鬼乃登門入室,李瓶兒之來,明明告以將死,不可尋死也……何必再看下文,西門慶死機,不已躍躍於紙上乎?此處之得意處,殆無非迴光返照雲。吾故曰:不是興旺,只覺淒涼耳”。

在第七十一回中,李瓶兒再次在夢中警示西門慶:“切記休貪夜飲,早早回家。那廝不時伺害於你”。第七十九回中,西門慶又一次說道:“不知怎的,心中只是不耐煩,害腿疼”。作者往往在其官運亨通、財色盡享的時刻運用夢幻之境隱隱暗示死期將到的信息,虛實相映相襯,使讀者對西門慶的死充滿了撲朔迷離的神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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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西門慶對瓶兒夢中囑咐置若罔聞,依然我行我素,所以,他離死亡愈來愈近了。第七十九回中,他與王六兒放縱淫慾後被黑影撲襲,不光西門慶當時嚇得打冷戰,每位讀到此處的人都會被死亡的恐懼所籠罩。張竹坡批閱:“寫得冷氣浸人,子虛、武大皆來矣。”

在西門慶馬上油枯燈滅,髓竭人亡之際,花子虛、武大都來討債,終於,他“聲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捱到巳牌時分,嗚呼哀哉,斷氣身亡”。實境與幻境緊密映襯暗示,生命的喪鐘已經敲得愈來愈緊,形成緊密的設懸解疑的起伏之勢,使讀者隨著情節的節節推進,充分體會到探奇解密的緊張刺激。

“草蛇灰線”本是指重複描寫所形成的線索和照應,在敘事結構中,它也起著與“千里伏線”相同的前後照應的一線穿作用。在《金瓶梅》中:“夫空字作結,必為僧乃可——作者幾許踟躕,乃以孝哥兒生於西門慶死之一刻,卒欲令其回頭受我度脫,總以聖賢心法菩薩願,欲天下無終諱過之人,人無不改之過也。”又不直接寫其幻化,落入尋常窠臼,“故必先寫月娘好佛,一路[屍屍〕〔躲躲]閃閃,如草蛇灰線,後又特筆處碧霞宮,方轉到雪澗,而又只一影音師,遲至十年,方才復收到永福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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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的“草灰蛇線”是說吳月娘好佛的描寫若隱若現,貫穿了人物命運和文本的始終,作者直接把它與千里伏脈相聯繫:且於幻影中,將一部中有名人物花開豆爆出來的,復一一煙消火滅了去。蓋生死離別,各人傳中皆自有結,此方是一總大結束。作者直欲使一部千針萬線,又盡幻化了,還之於太虛也。然則寫月娘好佛,豈泛泛然為吃齋村婦,閒寫家常哉?此部書總妙在千里伏脈,不肯作易安之筆、沒筍之物也。是故絕妙群書。”

藉助夢幻之境形成懸念,與現實人物命運發展相互對比映襯,避免所述情節的直線鋪陳,遲滯了故事高潮的到來,一波三折,扣人心絃,造成讀者對即將要發生的內容產生強烈的期盼心理,使作品具有傳統夢幻描寫的奇異審美風格。同時,此種伏脈之筆,既暗示情節發展和人物結局,又使文章前後呼應,結構“如脈絡貫通, 如萬系迎風而不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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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生死輪迴的起結之地

《金瓶梅》作者在第一百回中借用小玉之幻覺,通過普淨薦拔眾鬼魂的去向,使永福寺成為本文的大歸結處,正如張竹坡所言“他如守備、雪娥、大姐、惠蓮、張勝、周義等以及諸殘形怨憤之鬼,皆於永福寺託脫化而去。是永福寺,即封神臺之意。但用筆參差矯健,真如天際神龍,令人有風雲不測之慨,以視《神》,真有金矢之別”。

但是,文學作品中的任何一部分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因此,從文章的總體框架上來說、它又和玉皇廟構成起結章法。起結章法是一個結構概念,屬於古漢語中的篇法和現代語言學中的語篇連接,一起一結銜接生下篇章的段落層次。起結指開始與結束,它在小說敘事中構成大的情節段落的章法。因為作品中每件事都是按時間順序發展變化的,所以具有時間上的長度。而每一事件都有著首尾空間方位的構建,由此得出,起結既具時間性,也有空間性。

《金瓶梅》開篇寫玉皇廟西門慶結拜兄弟,末篇寫永福寺西門慶託生孝哥出家。張竹坡在《金瓶梅》第一回批:“玉皇廟、永福寺,須記清白,是一部起結也,明明說出全以二處作終始的柱子。”“第一回弟兄哥嫂以‘弟’字起,一百回幻化孝哥,以‘孝’字結,始悟此書,一部姦淫事情,俱是孝子銻弟窮途之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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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構思,有著明顯的因果報應思想和苦孝說。我們姑且不論他的看法是否真正符合作者之意,但是他從中看到了小說的大起結。玉皇廟和永福寺作為本書的“大關鍵處”,關係著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等幾個婦女的命運問題。同時,文章首先描繪了西門慶在玉皇廟結拜十兄弟的熱鬧場景,終點展示了永福寺普淨薦拔鬼魂冤孽的陰冷畫面,冷熱畫面形成鮮明對比,不僅表明了西門家族從鼎盛到衰敗、由熱到冷的結局,也將眾人一生的敘述納入到人生作惡行善輪迴果報的意義中。

張竹坡說:“玉皇廟發源,言人之善惡皆從心出。永福寺收煞,言生我之門死我屍也”。天道循環,寺廟空間上演示的輪迴之理和個人的生死時間合為一體,於是,我們可以說,道家玉皇廟和佛家永福寺具有時間空間上的起結特徵,為本書建立了總體的大結構。

來稿/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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