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起改变国家的电影,第一反应,是韩国。
那部催生了《熔炉法案》的《熔炉》。
但除了韩国,还有一部,智利LGBT电影《普通女人》。
这是2017年柏林电影节泰迪熊奖最佳电影,也是2018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
奥斯卡颁奖诚然值得被关注,但有时,颁奖之后的故事,似乎更有味道。
比如加里·奥德曼(最佳男主角)在获得奥斯卡之后的第一个清晨,拥抱了自己的母亲。
他的妻子拍下了这一幕。
在这张照片中,两人衣着慵懒,动作亲密。
母亲的表情令我们看见,再耀眼的荣誉,最终都会瘦成生活的一种安慰,就像丘吉尔又瘦回到加里·奥德曼。
而最佳外语片《普通女人》获奖之后的故事,更具社会意义。
当地时间2018年03月06日,智利总统米歇尔·巴切莱特在首都圣地亚哥,接见了《普通女人》剧组成员,并敦促议会尽快通过变性人权益法案。
无独有偶,2013年,电影《阿黛尔的生活》在夺得戛纳金棕榈之后,剧组成员与法国总统弗朗索瓦·奥朗德在巴黎爱丽舍宫共进午餐。
没过多久,总统就签署了承认同性婚姻合法化的法案。
主演蕾雅·赛杜认为,影片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
电影的这种良性影响力,是我们如此热爱它的原因之一,另一个重要原因,是电影本身的艺术魅力。
在这两种「力」之间,《普通女人》还有一层「夹心」——
变性人演变性人的「噱头」。
饰演主角玛丽娜·维达尔的丹妮拉·维加,是智利第一位、也是影史首位本色出演的变性人演员。
当然,所谓「本色」,只是针对角色与演员身份的重叠,而非电影情节与演员生活的统一,但丹妮拉·维加仍然在片中注入自己的特质,以更准确地传达角色灵魂。
比如,导演要求她在片中演唱流行歌曲,她却坚持演唱歌剧,因为她从小便学习歌剧,电影中出现的,正是她的原声。
而歌剧,也的确保持住了玛丽娜·维达尔以及其生活、情感的庄严性。
准确源自真实,要真实,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尽量将自己从生活经历中获得的感受,运用至电影情节里。
丹妮拉·维加17岁时进行了变性,之后她便被社会所抛弃,一度无法获得工作,只能消沉在家。
这段经历对于「变性人」这一身份的磨砺,使她能更好地揣摩电影剧情及细节的韧性。
但这一「噱头」显然不能成为《普通女人》斩获奥斯卡的理由。
在奥斯卡已经越来越令人难以捉摸的当下,这部最佳外语片(包括今年的最佳影片《水形物语》,甚至在北美票房大爆的超级英雄起源电影《黑豹》)不得不令人思考一个问题:
我们看一部电影,更应该以哪种感受来判断它的价值?
是以观看当时直接接受到的美学、情感、或思想撞击,还是以观看之后通过回想、分析、解读等,所获得的观影后劲?
这两者之间,充满矛盾与辩证。
单纯选择其中一种,都有失偏颇。
比如不少观众都为《前任3》感动流泪,他们受到强烈的情感撞击,但《前任3》的火锅属性,使它在被观众的意识冷却之后,只剩一锅令人生厌的冷油。
那我们选择「后劲」?
《水形物语》结束后,一堆关于冷战、意识形态、情感权益、怪兽隐喻的符号分析纷至沓来,令片中的每一缕颜色都不只是颜色本身,但很多观众仍无法否定观影过程中那相当清晰的无聊感。
两者兼具总不会错?
克里斯托弗·诺兰(《盗梦空间》导演)的大部分电影,同时照顾到「直接撞击」与「观影后劲」,堪称商业与艺术结合的典范。
然而这些电影不但屡次被学院派厌弃,更形成一种「诺兰式瓶颈」,使其难以在技术或思想任何一个层面,达到真正而完全的巅峰。
在每一种可能都失效的情况下,对于像《普通女人》这样一部没什么缺点(甚至还有爆点)、但也无法引发任何激情的特殊题材电影,评价它,便成为一件令人困惑的事。
似乎只能以「技艺工整、表演出色」草草作结,那奥斯卡何以会淘汰《方形》、《无爱可诉》、《肉与灵》、《羞辱》,而选择它?
大概是因为,抛弃演员的特殊性,就电影本身而言,《普通女人》存在一些被隐藏的品质。
当然,首先,电影的显性技艺必须出色,即使痕迹明显。
这也许无需多说,毕竟当我们观看这部电影时,那些创作意图清晰的镜头本身,都具有强烈的意蕴传达。
比如玛丽娜·维达尔前一秒还被人举到舞池的霓虹灯下,下一秒就失意地独行在雨夜街头;
或者她总是在孤独或喧嚣中,看见情人奥兰多那张不苟言笑的脸;
更遑论那一个几乎可以被称为「电影之眼」的「抗风镜头」——
玛丽娜·维达尔行走在街上,狂风大作,树叶以蛮横的力量扑向她,她以整个身体抵抗这可怕的风。
渐渐,身体已成倾倒状态。
这些镜头饱含的韧性与抗争,明显得足以溢出银幕。
它们几乎不参与情节的构成,但却在情节与情节间的缝隙闪出强烈光芒,并迸发出情节存在的意义。
深厚的意义之下,《普通女人》的隐性品质,在富有生命气息地脉动。
其中之一,就是电影对「普通」的诠释。
面对一些族群题材电影,比如同志题材、黑人题材,当我对电影的艺术价值或思想水准深感困惑时,我会尝试「替换法则」——
即在试想中,将片中角色替换为一般或多数族群。
比如将同志替换为男女,将黑人替换为白人。
经此替换,如果电影的故事仍然具有韵味与力量,证明电影已经穿越族群色彩,直抵「人」这一核心与普世概念。
当然,这并不适用于所有电影。
比如《断背山》、《为奴十二载》,因为「同性」或「肤色」几乎是这些电影成立的唯一基础。
依靠这种方法,可以在去年的奥斯卡中,确定《月光男孩》的「人本位」价值;
也可以在今年的奥斯卡中,确定《普通女人》的「普通」价值。
而对于横扫北美票房的《黑豹》,如果替换片中的肤色,会发现在「超级英雄」与「英雄起源」这两个重要命题上,它到底有多乏力。
试想《普通女人》的另一种剧情:
玛丽娜·维达尔如果不是变性人,只是一个普通女人,身份改变,但她的初始遭遇不被改变,那么,其后她被奥兰多的家人抗拒、嫌恶,仍是必会发生之事。
变性人身份只是加重这种遭遇的分量,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她的遭遇。
因为电影情节的基础,是「世俗伦理」,而非「人物的性别身份」。
给一个变性人的身份,然后将她的故事放入普通人的维度,在这种夹层与缝隙中,捕捉人生矛盾的本质,这可能是「普通女人」片名的意义,也是这部电影艺术水准高超的原因。
这一点,与《月光男孩》异曲同工。
《普通女人》的第二层隐性品质,是玛丽娜·维达尔这一人物的性格。
「塑造人物」一直是电影的至高追求与至难之处,在今年的奥斯卡中,《三块广告牌》中的「母亲」,算是一个辨识度很高的人物。
如果还要找一个「奥斯卡人物」,玛丽娜·维达尔可以算一个。
电影中有不少情节或对白,足以证明她是一个兼具理性与感性、并且不向任何一边倾斜的动人角色。
比如她承诺会搬离奥兰多的公寓,但在搬离之前,她也无法容忍奥兰多的家人「私闯民宅」。
既体察对方的需求,也保证自己的尊严。
——「你的善意需要带些锋芒」,这本来是一句鸡汤文,但恰好切合玛丽娜·维达尔的气质与性格;
或者也可稍作修改,以更贴近她的形象:
「你的退让需要带些锋芒」。
甚至可以认为,这不仅是玛丽娜·维达尔的形象,更是所有可被归类为「普通女人」的变性人应有的形象。
如同演员丹妮拉·维加在推特上所说:
有些人以黑白两色定义这个世界,而我却看到了其它颜色。
《普通女人》所表达的,其实也是这种思想:
其它颜色可以没有黑白两色那么普通,但它们也必须被归类到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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