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在“製造”漢文帝的神話

大家都很愛戴這位皇帝,所以,就越傳越好,什麼好事都歸到他頭上,事實不夠,就編造一些特美好的事,安在他頭上。

漢文帝為母親嘗湯藥的雕塑

漢文帝劉恆(前203年—前157年),漢史按慣例稱其諡號為孝文帝,前180年至前157年在位,是漢高祖劉邦第四子。劉恆的母親是漢高祖的薄姬,他是漢惠帝劉盈之弟,在周勃與陳平等誅呂后被大臣和宗室聯合迎請至長安,即皇帝位。

漢文帝在歷史上被稱為賢明和仁慈君主,是中國古代好皇帝的典範。他和他的兒子漢景帝執政時期被稱為“文景之治”,是戰國秦漢以來,中國締造統一大帝國後的第一個太平盛世。正是在他們治理時期,中國古代國家和社會達到了第一個繁榮豐裕的時代。

關於漢文帝,古史文獻關於其美德的記述極多,其中最著名的是關於其節儉和反對奢侈的一貫立場。他的節儉故事中,尤其出名的是這樣一件事:“集上書囊以為前殿帷。”

簡單解釋這件事:大漢朝的皇帝在長安居住辦公,主要在漢初蕭何主持建造的格外瑰麗宏大的未央宮,而未央宮前殿則是皇帝大會群臣,集議軍國大事的地方。古代沒有玻璃製品,宏大的宮殿必須採光,因此有許多軒窗,為了保暖需要,大殿那些門窗就必須採用絲布製品作簾幕,即所謂帷幕。

據兩漢人們傳說(這些傳說也普遍記載於漢人撰述的官私史籍),漢文帝覺得使用那麼多絲織品來做成帷幕是太浪費了,因此,他就下令宮中工匠和製作人員,把各地和群臣上書時封裝竹簡和木牘的麻布袋子拆開,洗淨,拼縫起來,做成未央宮前殿的帷幕。

可以想象,列侯和群臣在上朝時見到這樣的帷幕,心裡會是什麼感想:皇帝是珍惜物力,愛惜民力,力倡儉樸的。

漢文帝真是太省了。

與今天要說的事有關的另一個人也是漢朝人,不過是東漢末年人,叫應劭(約153—196年),字仲瑗。從漢文帝和應劭的生卒年月可以看出,他們的活動時間大約相差前後300餘年。

應劭是東漢末年,也就是《三國演義》時代的人。他的父親應奉,在漢桓帝時期做過司隸校尉,即首都洛陽和首都直屬地區的最高警備長官,博學正直,是社會敗壞和官風頹靡時代的一位名臣。應劭在《後漢書》裡有傳,他的簡歷不必細說,與本文有關的是,他寫了很多書,主要是漢獻帝被曹操迎接到許昌陪都以後,他根據家學,重新撰寫和編輯了各種法律禮儀著作,為漢末的重建皇朝禮儀制度作出了極大貢獻,因此,他被今人稱為法學家。

在應劭遺世的著作中,還有一種很奇特的書,叫《風俗通義》。這書大約寫於他做泰山太守的時期。關於本書的宗旨,按他自己的說法,大約是為了承襲與復興《詩經》以來上古中國的觀風傳統——朝廷觀察、記錄人民生活方式和意見的活動。根據漢人最重視的儒家經典《孝經》,皇朝的為政,重心在移風易俗,即創建合於道德的美好社會。而漢末的亂世,在王莽篡奪之後,社會人心混亂,風俗敗壞;所以,他一個法學家要寫風俗的書,以便正本清源。

是誰在“製造”漢文帝的神話

《風俗通義》

《風俗通義》是一本漢朝書,那時印刷術尚未發明,圖書以抄寫流佈,所以宋明以來,人們根據各種罕見古抄本進行校勘和編輯。古圖書的版本文獻學歷程太複雜,省略不說。簡單說,明朝嘉靖時進士餘姚人胡惟新編輯一種《兩京遺編》,這是明朝皇家內府收藏的圖書,這套書收集刊刻了《風俗通義》等幾種兩漢書籍。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12月),商務印書館王雲五主編的《叢書集成初編》據《兩京遺編》影印了該書,因此得使應劭的大著在現代廣為人知,稱為研究漢代歷史人文的重要資料。

《兩京遺編》版的《風俗通義》(也是本文依據的版本)共十卷,因為講風俗,所以很多是有關古代與前代事情的傳聞筆記,內容龐雜。在其第二卷有“孝文帝”一條。這條與本文題目有關,應劭先記錄了漢文帝的先進事蹟,其中包括以上書囊做窗簾的事情,然後,針對此事,他展開了相當的駁論。

作為漢朝的臣子,應劭立志為大漢的復興作出自己的貢獻,但他並不盲從。

《風俗通義》“孝文帝”條有關原文是這樣的:

孝成皇帝好《詩》、《書》,通覽古今,間習朝廷儀體,尤善漢家法度故事。常見中壘校尉劉向,以世俗多傳道:孝文皇帝生於軍,及長大有識,不知父所在,日祭於代東門外。高帝數夢見一兒祭己,使使至代求之,果得文帝,立為代王。及後,徵到後期,不得立,日為再中。及即位為天子,躬自節儉,集上書囊以為前殿帷,常居明光宮聽政。為皇太薄後持三年喪服,廬居枕塊如禮,以至發大病,知後子不能行三年之喪,更制三十六日服……有此事不同。對曰:“皆不然。”

是誰在“製造”漢文帝的神話

《風俗通義》中關於孝文帝的部分

簡單翻譯下:

漢宣帝的孫子、漢元帝的兒子、大美女趙飛燕的老公漢成帝喜歡學習《詩經》和《尚書》,不時也學習大漢的朝廷禮制和傳統,特別是漢朝歷代先帝的為政風格和往事。有一次,漢成帝去見學問家、掌管皇城衛戍的將領劉向,成帝問道:民間普遍有這樣的說法,稱孝文皇帝生於戰時軍中,長大後不知道自己父親是誰,因此每日在代國東門外祭祀父親。漢高祖經常夢見一個小兒祭祀自己,於是派遣皇家使者到代國地方,果然找到了因戰亂而失散的兒子,這樣就把孝文帝立為諸侯國代國的國王。後來,高祖臨終,本來是要立這位特別孝順的兒子為帝的,但因為代國路途遙遠,導致孝文帝后到長安,因此失去繼承高祖帝位的機會。當時中午時分竟然出現了全日食。後來的後來,因為誅滅諸呂,孝文帝終於還是當上了皇帝。身為皇帝,他的生活非常節儉,他用各地和群臣尚書的麻布袋做未央宮前殿的帷幕,經常住在明光宮聽政。他為母親薄太后持三年的儒家喪禮,居住在陵墓旁邊的草廬中,枕著石頭的枕頭入睡,以至於生了大病。他因此明瞭後人不能再執行這種古老的喪禮,於是便制定了服喪三十六天的新喪禮……可人們對這些事的說法並不一致。劉向回答說:“統統不是那麼回事。”

劉向(約前77年~前6年) 本名更生,字子政,系漢高祖劉邦弟弟楚元王劉交的四世孫。劉向是漢成帝時代以學問著稱的,他本人從漢宣帝時代一直沉浮宦海,在朝廷服務到漢成帝之時,且對話發生在皇帝之間,可見漢成帝所聽說的關於其祖先的神奇傳說,在劉向所代表的大漢官方學術界是完全不被認同的。

是誰在“製造”漢文帝的神話

劉向畫像

劉向跟皇帝澄清漢文帝的不實傳說,是歷史記載的漢朝重要人士公開出來正式否認有關傳奇的第一個人。應劭只是在此基礎上進一步說明而已。

應劭的著作也是呈現皇帝的,當時是漢朝著名的末代皇帝漢獻帝。應劭的駁論原文如下:

謹按:漢高三年,魏王豹叛漢附楚。漢使大將韓信擊虜豹姬薄夫人,傳詣洛陽織室。漢王見薄姬,內後宮,幸之,生文帝。二年而為王者子,常居宮闕內,不棄捐軍中,祭代東門。高皇后八年後,九月巳酉夕即位,就未央,幸前殿,下敕令。即位時以昏夜,日不再中。文帝雖節儉,未央前殿至奢,雕文五采,畫華棟碧璫,軒檻皆飾以黃金,其勢不可以書囊為帷,奢儉好醜不相副侔。又,文帝以後元年六月巳亥崩未央宮,在時,平常聽政宣室,不居明光宮。及皇太薄後,以孝景二年四月壬子薨,葬南陵,文帝先太后崩,不為皇太薄後持三年服……

應劭的按語其實後面議論引述還很多,但有關事實的重要的部分在此,大約意思是映證劉向的意見:薄太后作為楚漢戰爭時被劉邦俘虜的魏王豹的夫人,一直在劉邦宮殿中,漢文帝劉恆也是生長於宮闕之中,兩歲即被立為代國的王,故什麼生於亂軍之中的事不可能的;次,他即位時是半夜,無法有什麼中午日全食;複次,文帝雖然節儉,但未央宮雕樑畫棟,門窗內飾多用黃金寶玉,用上書囊做帷幕未免美學上不可思議;最後,文帝先於薄太后二年去世,哪來什麼守孝三年,還更改制度什麼的?

這段簡單事實羅列基本可以把關於文帝的種種神話完全打破。但應劭本段的一大價值是,他記錄了劉向與漢成帝的一個重要討論:既然事實完全不如此,那麼,為什麼會有歷來關於漢文帝的那些美好傳說呢?

應劭記載了劉向對漢成帝的解釋:一種好人更好,壞人特壞理論。漢文帝時期為政並不是盡善盡美,個人性格和操持也不無缺點,但文帝有一種優點,他善於傾聽臣下的意見。幾乎隨時隨地,只要有人進諫進言,他隨時會停下來輦車,如果大臣說得對,他就當場稱讚“說得好”;如果說得不對,他也只是笑而不語,因此大家都很愛戴這位皇帝,所以,就越傳越好,什麼好事都歸到他頭上,事實不夠,就編造一些特美好的事,安在他頭上。

是誰在“製造”漢文帝的神話

劉向跟漢成帝討論這些事情有一箇中心思想,他希望漢成帝以其祖父漢宣帝為榜樣,而不要迷信名氣極大的漢文帝。對了,這位劉向正是在漢宣帝時期走上仕途的,宣揚漢宣帝的功業,其實也是自高地位。還有一層,應劭如此含蓄地向此刻在軍閥和權臣曹操庇護下的漢獻帝講這些故事,很顯然,是要激勵獻帝做一個向漢宣帝那樣的中興之主。

順便說下,應劭寫書的時候,正在曹操的政治和軍事對手袁紹手下做事。因為曹操父親曹嵩被徐州太守陶謙手下士兵殺死的事,他有保護不力的責任,所以他棄官而逃,託庇袁紹。雖然當時袁曹尚未翻臉,但應劭對曹操的態度不難想象。

總之,因為漢文帝的“窗簾”問題而引起的這幾段來自漢朝的文字大約就是這樣了。這裡值得注意,也頗令人驚奇的是,從漢文帝到漢獻帝,幾百年間,在這個中國最早的統一帝國時期,大臣相對比較容易進言,同時,在有關討論中,即使牽涉偉大的先帝,人們也是可以較自由地議論的。這也為《史記》、《漢書》和《漢紀》這些當時的文獻所證實。

是誰在“製造”漢文帝的神話

這些言論也表明一件事,在漢朝學者之中,漢文帝並不是一位完人皇帝,而是有諸多缺點的偉人,而且成就也有限。當然,按照今天人的標準,文帝少年在與胡人接壤的代國為王時的很多缺點,也許並不算什麼問題,反倒是其個性和人格中可愛的地方;比如,他喜歡縱馬馳獵,曾親自與猛虎和野豬格鬥。他為人很有武士風格,沒有那麼多規矩和架子;他一邊重要正直勇猛之士擔當國家大任,一邊卻喜歡和鄧通這樣的弄臣玩樂,他把國家公事與個人生活區分得很清楚。諸如此類。

可是漢朝的人們對此看法不同。對於他們來說,關於本朝先帝的故事都是包含重大政治意義的理論問題。他們通過對先朝聖君賢臣的故事的駁難與詮釋,要推廣自己認可的政治理念,影響他們面對的皇帝,藉此塑造社會,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為自己贏得身前富貴和身後英名。在那時,歷史學同時就是政治學

這樣,天下皆知的好皇帝漢文帝必須被編造出上書囊窗簾這樣的故事。而劉向和應劭這一類人對此則必須正本清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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