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歲,伴侶遭遇自行車意外

三十岁,伴侣遭遇自行车意外

三十歲,伴侶遭遇自行車意外

凱莉

Kayleigh

凱莉緊張地笑著。她年輕,只有三十出頭,對一個寡婦來說,這個年紀實在是太年輕了。

她長期以來的伴侶——加勒比黑人血統的米切爾,三個月前在騎車時意外身亡。她一直在笑,但是褐色的小眼睛裡有受驚的小動物般的眼神。烏黑厚重的劉海之下,可以看到她眉毛上的汗珠,她的身體也緊張不安。

我很疑惑,天曉得她怎麼能為兩歲的兒子、現在失去了父親的小男孩當媽媽。凱莉的面貌掩飾了她的脆弱:她矮小而豐滿,總是穿著運動長褲和黑色上衣。可以看出她對我心存戒備。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她說的少數幾句話也伴隨著大口的喘息。米切爾的死帶來的震驚仍然明顯地體現在她的每一次呼吸裡。

我面臨著一個兩難選擇:如果她因為丈夫出事後的情形遭受了心理創傷,我不想逼她開口——治療過程中,我們應該留點時間沉默。但是同時,我感覺治療師沉默地等待來訪者開口說話的這種“治療式沉默”(therapeutic silence)可能會被她理解為一種懲罰。我們討論了一下她可以怎樣開始講述她的故事。我向她強調不用著急,如果她感覺無法繼續,我會幫她。我們可以輪流說話,她可以決定她每次說多少。這讓她擁有控制權,能減輕她對自己的可怕經歷的恐懼,所以這種方式不會使她崩潰。

凱莉的悲傷對她的身體造成了嚴重的負面影響。她幾乎睡不著,大多數時間感覺身體不舒服,而且吃不下飯。當務之急是尋找方法讓她冷靜下來,改善她的身體狀況。我開始和她一起做放鬆訓練,然後讓她告訴我她一天的行程,這樣我們就能設計一套方案來減少她的焦慮。雖然她一開始覺得這很困難,但是她顫抖的次數明顯隨著一次次心理治療的進行而減少。她也終於能夠開口說話了。

她還是有些猶豫,但會努力找詞,就像她已經把它們遺失在了一條黑暗通道里。很多次她重複說:“我靠自己已經撐不下去了”“我活在一堵牆一樣的恐懼背後”,之後她就會痛苦地喊叫。我幾乎複述她說的每一個字,希望她明白她正在被正確地傾聽(複述是我常用的一個方法,因為這能讓人知道這些話被充分理解了)。我會和她一起坐在她“像一堵牆一樣的恐懼”後面,雖然我知道我不能“修復”她,但是我至少可以在她身邊。我希望她知道她已經充分表達,而且她的話很有價值。她不應該以任何方式輕視她所說的話。幾個月的時間裡,心理治療慢慢地進行著。

米切爾死在十一月裡潮溼、尋常的一天。他們都在百貨公司工作,也在那裡相識。事故發生的那一天,他們一起下班,在百貨公司門口說了再見。米切爾通常騎車回去而凱莉一般坐地鐵。她從臨時保姆那裡接到達雷爾,然後開心地回到家——米切爾已經死了,然而她還在開心,後來這一點嚴重困擾著她。她當時和她的兄弟皮特在電話裡相談甚歡。但是當她意識到米切爾還沒回來的時候,她開始不安。她擔心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她跟自己說這樣很傻,雖然她的擔心非常合理:米切爾總是會接她的電話,但是那天沒有接。

三十岁,伴侣遭遇自行车意外

四個小時後,兩個警察來了,一位男士一位女士。他們讓凱莉坐下,然後告訴她米切爾死了。她記得自己一直在尖叫,其他什麼也想不起來了。她的兄弟皮特立即來到她的公寓,他震驚得面色蒼白。他們和小達雷爾一起去了醫院。

米切爾躺在一個房間裡,一塊白布蓋著他。凱莉看了他一眼,但是“那已經不是米切爾了,他這麼沉默,一動不動”。她看到了他可怕的傷口,變得歇斯底里,不得不離開房間。但是接下來的一週她每天都去看他,由她的兄弟陪同。“我既不能忍受看到他那個樣子,也不能忍受不去看他。”

凱莉在米切爾死後受到了太大的衝擊,無法思考現實中她需要安排的事。她知道接下來會進行死因調查,法定程序要求進行屍檢。她非常厭惡去想他的身體要被剖開這件事。因為對她來說,米切爾彷彿仍然是活著的,她很擔心屍檢會傷害到米切爾。我們討論過她應不應該在屍檢過後再次去看米切爾,但是她說:“我現在已經跟他說過再見了。我做不到再說一次,我怕也許這次我就離不開了。”然後我們聊了聊達雷爾應不應該見他。我告訴她,只要做好適當的準備,即使是非常小的孩子也是有心理承受能力去看屍體的。但是凱莉還是覺得達雷爾太小了。

三十岁,伴侣遭遇自行车意外

一切程序開始運作:目擊者的證詞被蒐集起來以供警察查證。凱莉即使只是想想米切爾經歷了什麼都感到極大的痛苦,但是不瞭解事情的真相也會讓她備受折磨。最後,由於事關重大,米切爾的家人堅持要求凱莉與他們一起去見警察。

他們一起了解了事情的過程:米切爾接近一個小型環島時騎得太快了,自行車撞到了一塊指示牌上,米切爾被彈了出去,當他再次掙扎著回到環島時,受了致命的重傷。幾個星期後,凱莉和她的兄弟一起去了事發現場,他們看見了友善的人們為了悼念死者留下的花和絲帶。對於凱莉來說那一天很可怕,米切爾車禍的駭人景象全都重現眼前。她在我面前回憶那天的時候,整個人都在顫抖。但是她努力剋制著自己關於事件的可怕想象,讓我們得以著眼於事故本身的真相。

米切爾的家人舉辦了葬禮。凱莉對於葬禮的記憶很模糊,她只記得現場很“擁擠”。所有的同事、朋友,還有很多她不認識的人都來了。所有人都對她說了同樣的話:“對於你的不幸我很遺憾”和“你很勇敢”。凱莉並不覺得自己勇敢,她很木然。她的理智告訴她米切爾已經死了,但是她身上的其他部分完全不能相信這件事情。

米切爾是凱莉有過的唯一的男朋友,她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依賴他做決策。正是通過愛他和被他愛,凱莉知道了她的整個生活此前缺失的是什麼。他要的愛正正好好是凱莉想給的——凱莉從未體會過這樣的感覺。米切爾像她自己一樣瞭解她,知道她的所有缺點,也因此讓她成了“最好的自己”。失去他,凱莉覺得自己不再完整。她被扔在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沒有地圖,沒有指引。原地打轉的絕望讓她陷入了困惑和不安。

當我進入她的內心,我發現了滿滿的悲哀﹑絕望,以及巨大的孤獨。我可以感受到它們壓著我的重量。想象一個人每天二十四小時無時無刻不面對這種壓力,日復一日,我非常敬佩凱莉每天能起床,穿好衣服,給她的孩子做飯。我也理解了為什麼有些日子她做不到這些。

凱莉問我是否注意到了她一直穿黑色衣服——我當然注意到了,她希望我知道她這樣穿是為了米切爾。她沒辦法說服自己穿鮮豔的衣服或者化妝打扮,這是她向周圍世界表達她的哀悼的方式,但是她覺得周圍的人並沒有注意或者不夠關心這一點。我注意到了,她感到輕鬆了一些。我也認為現在很多人都忘記了穿黑色衣服表示哀悼的傳統。我以為她理解了我對於哀悼性服飾的看法,但是她一直問我:“我這樣做傻不傻?”凱莉說話的時候眼睛總是往下看著她的手,然後再向上掃一眼,就好像在確認她說的話是否合適。

她無法做出決定。凱莉試圖算一算她公寓的房租,但她說自己“就是做不到。我很絕望,而且我太擔心錢的問題了”。她在晚上會喝很多酒,“我想用伏特加和湯力水做晚餐,我不想做飯”。每當我向她確認她當下的痛苦程度時,她總會把手坐在身下,跟我拉開距離,這是她處於難以承受的痛苦中的默認模式。我很擔心她,也很擔心達雷爾的安全,我知道對她來說尋求幫助很困難,也知道即使她十分需要家人和朋友的幫助,他們也不想過分干擾她的私事。我擔憂她變得越來越孤獨。她說:“雖然我的兄弟經常在我身邊,但我不想打擾我的家人。”讓我感到寬心的是,她告訴我她媽媽目前在照顧達雷爾。我想象了一下如果看到我女兒像凱莉一樣心神不安我會有什麼樣的感受,因此也明白了凱莉的媽媽現在該有多難過。她媽媽知道,照顧達雷爾是她現在能給凱莉的唯一幫助。

凱莉生活中另一個穩定的因素就是她每週三個上午的工作。她似乎做不了多少事,但“去工作”這個行為本身能讓凱莉從消耗身心的悲傷中暫時解脫出來。值得感謝的是,她的經理因為自己也曾經歷過親人死亡,所以對凱莉很耐心。我對這位友善的經理致以無聲的感謝,她比其他大部分人都更加善解人意。

通常凱莉不想來見我,她不知道這有什麼意義。當她來的時候,她總是以陣陣的暴怒和消沉來表達自己無法承受的悲痛——“沒有他我睡不著。以前在夜裡我總是用我的腳抵著他的腳,但現在只有冰冷的空床……沒有米切爾,我的生活沒有任何意義。”但她知道為了達雷爾她必須好起來。

三十岁,伴侣遭遇自行车意外

她為達雷爾感到恐懼:她害怕自己死了,達雷爾發現了她的屍體。這其實是一種可以被理解的恐懼。我感覺到她的身體裡有一股沉默的憤怒,安靜而又死氣沉沉,將其他所有感受都籠上陰霾。當她感到失控時,這股憤怒會帶入巨大的恐懼。她試圖阻擋它,但是它會積累成一股不可遏制、隨時迸發的暴怒,她會用力捶打枕頭或者喝酒來麻痺自己。

經過一段時間以後,她發現自己在哭泣之後會冷靜一點。每當她在家哭個兩天,一切便會稍微好轉,併為自己沒有依賴酒精感到驕傲。我非常高興她能讓眼淚發揮應有的作用:讓眼淚釋放她身體裡積累的悲傷。

凱莉憎惡自己情緒的不可預測性。長期處於痛苦之中讓她感到“脆弱和渺小……”“有一個巨大的、黑色的、死氣沉沉的東西壓在我胸上,讓我窒息”。我一度疑惑她是否還有一個我沒有了解到的早年心理創傷:她在更小的時候形成的一種防禦機制讓她壓抑自己的情緒並輕視它,習慣以關閉心門的方式來將一切擋在外頭。我在疑惑什麼樣的環境會讓她形成這樣鋼鐵般堅固的防禦機制,不過就我們面談的進度而言,問這個還太早。但是通過和我對話,她對自己有了一個更清晰的認識。

我們的關係暫時改善,但她仍然猶豫要不要信任我,這對她來說仍然是令人“恐懼”的,袒露自己的真實感情讓她感覺羞恥,她承認害怕我會傷害她。她甚至對自己能夠堅持每週都來諮詢感到很驚訝,這根本不像她。但是那段時間我也發現她漸漸形成了新的應對機制,有些與正常生活脫軌了。她瘦了很多,說她想“消失”。她變得比以前更加脆弱,感覺“孤獨和崩潰。我每晚喝酒”。酒是一劑鎮靜劑,能夠暫時讓她屏蔽恐懼,但同時讓她進入一個可怕的惡性循環。

三十岁,伴侣遭遇自行车意外

一天早晨,我來到工作的地方,發現她坐在我辦公室外的走廊裡,蜷縮著,滿臉淚水。整個面談從頭到尾,她一直在哭,不斷地說:“我不知道生活還有什麼意義,我想傷害我自己。”她幾乎不與我進行眼神交流,我變得越來越焦慮,希望找到一個她能接受的方式回應她。過了半個小時,她說:“我可以走了嗎?”我很想對她大喊當然不行,但我說出口的是:“我非常希望你能留下來,這樣我們可以一起想想怎麼才能幫助你。但是走不走是你自己的選擇。如果你想走,你是可以走的。”她離開了。

我感覺很恐慌。我很擔心她會去自殺。我立刻打電話給我的督導,我們制訂了一個計劃:首先要確定有人在照顧達雷爾。其次接下來幾個星期的主要任務是確保凱莉的安全。我會問一些關鍵性的問題:“你有自殺的想法嗎?”“我們是否有必要擔心你有自殺傾向?”“你是否認為你需要藥物治療或者住院來確保自己的安全?”當我在腦海裡形成了一個可以有效幫助凱莉的計劃,我感覺稍微冷靜了一些。

但是當我給她打電話詢問達雷爾的事情卻沒有人接電話時,我又感到非常擔心。她一般不會不給回應。如果她不想講話,就會發短信回覆。第二天我打過去,還是沒人接,我更擔心了。週一我再打,凱莉接了,我如釋重負。我告訴她最近一次面談之後我很擔心她和達雷爾的安全。她說週五她服藥過量,但是她打電話給一個朋友,讓他把自己匆忙送去了醫院。醫院給她洗胃,然後第二天讓她出院了。因為看到凱莉很消沉,她的父母一整週都在照顧達雷爾,但他們完全沒料到凱莉的情況會發展到服藥過量這麼嚴重。我對於醫院沒有為凱莉預約任何心理評估或心理治療感到很擔心。我們約定週三見一面。

三十岁,伴侣遭遇自行车意外

我非常感謝我出色而強壯的拳擊教練基思。我們每週三見面:我用盡全力對他拳打腳踢。他會反擊,我則會更用力地回擊。我會非常大聲地吶喊,每次我喊的時候他總會笑。我身體裡的恐懼和壓力需要被宣洩,感受身體的攻擊力量帶來的滿足讓我感到非常輕鬆,洗澡的時候我亂七八糟的內心就像被沖刷乾淨了一樣。

週三凱莉過來的時候顯得又老了幾歲,瘦小了一些。我告訴她我非常擔心她,我為她的巨大痛苦感到非常難過,但同時很高興看到她平安活著。我又問了一遍達雷爾的情況,她說達雷爾和她父母在一起,被很好地照顧著。我們聊了一下她對自己那晚吃藥過量的原因的看法。她說:“我有對食物、飲品和藥物上癮的基因。吃藥可以停止痛苦。”她解釋說她並不想死,她只是想用吃藥來停止痛苦,“我忍受不了了……我總是會想到以後的幾十年都不再會有米切爾的陪伴。

這就像我沉在水底,努力浮上水面呼吸,我覺得很舒服,新鮮的空氣在我的肺裡流通,可每當我想到米切爾的死,我就會被拉回水底”。我希望她能相信我,相信我會盡我所能幫助她。但是這必須靠我們雙方共同努力:我們需要合作以確保她的安全。我希望她知道,我非常關心她,也會盡力對她負責,但我並不替她負責。這意味著,為了她能夠更好地生活,我有幫助她的職業責任,但這不代表我應該或者我能夠為她生活中所做的決定和行為負責。

我問她我們能不能擬定一個不自殺協議,協議的末尾是在她的手機上留幾個緊急電話號碼,如果她想自殺,她可以打這些電話尋求幫助。因為一直非常擔心她,我的心始終不能平靜。我問她是否還有自殺的想法。她捂著臉回答說她害怕自己“陷入深淵”。我告訴她我為她擔驚受怕,然後詢問她為了確保她和達雷爾的安全我們還有什麼能做的。她同意去見她的全科醫生,我當著她的面給她的醫生打了電話。

三十岁,伴侣遭遇自行车意外

同時,她決定一旦她出現精神危機,就去父母家找達雷爾。在這樣的時刻,她變得弱小而又孩子氣,需要讓她的母親照顧她,因為她自己不能成熟到有能力照顧自己。她向我保證如果再想自殺會聯繫我,我也說了我會盡可能迅速地回應她。我告訴她也許我不能立即回覆,但她可以確信我一定會回覆。離開的時候,我們給了彼此一個擁抱,她低聲說:“拉我一把。”我向她承諾我一定會。

我後來知道那天她去見了她的全科醫生,他開了一些藥給她,同時要求她一個月內每週來見他一次。全科醫生同時也跟我約了一個時間,以便一起討論一下該如何配合對凱莉進行治療。

凱莉度過了情緒很不穩定的幾周,等待著藥物發揮作用。她的心情在好與不好之間來來回回,有些日子還不錯,有些日子則相反。讓自己感覺良好是非常重要的一步,因為直到那時為止,凱莉都沒有允許自己從悲痛中分一分心,她認為感到輕鬆是對她所愛的米切爾的背叛。同時,我對於她和父母的關係有了更多的瞭解:他們雖然愛她,但是無法和她交流,所以凱莉感覺父母並不“瞭解”她。

他們確實是很好的人,在米切爾死後,也表現出了對凱莉和達雷爾極大的關心,說實話,如果沒有他們,凱莉根本撐不過來。他們並沒有吝嗇對凱莉的愛,但是他們沒辦法用語言將愛表達出來,做比說多。對於像凱莉這麼敏感的人,這顯然不夠。凱莉第一次意識到,尤其是因為她的父親沒有接受她的愛——或者說是沒有完整地欣賞和享受——她的感情才那麼脆弱。她的兄弟皮特是她的“救濟者”:她對他敞開心扉,無話不說。

凱莉不穩定的情緒有了傳染性:我也開始變得焦慮,保持情緒的穩定越來越難。我想到一個主意,找一個能放在凱莉口袋裡的東西,用它來代表那些我們倆目前都沒有能力做到的事情—— 一個具象的物體代表抽象的治療內容。她喜歡這個提議。我給了她一塊特別的石頭,那是一塊石英石,手掌大小,閃閃發光。凱莉拿過去,在手裡把玩,撫摸那塊石頭。我們決定讓凱莉把石頭保管在自己的口袋裡。很久以後她告訴我,她經常會將石頭拿出來,放在手裡搓來搓去,感受它古老的歷史,還有它與我們的心理治療的關聯。在治療術語裡這叫作“過渡對象”(transitional object)——它對凱莉來說很有用。

三十岁,伴侣遭遇自行车意外

她開始參加互助會,有了一個保證人。她開始慢慢懂得“順其自然”的哲學意義,學到了個人意志的順服有助於治癒自己。雖然凱莉太害羞了,除了說自己的名字從來不說話,但是傾聽別人在互助會里發言幫助她聽到了自己內心的聲音。我們討論了她的危機,討論了她曾經離死亡多麼近以及這件事令我和她都感到驚恐。

我們在想,如何能更早分辨她可能自殺的跡象?她怎麼樣才能保護自己呢?她說:“我當時覺得不穩定的情緒在我的身體裡連日堆積。”我問:“你當時有沒有可能更早讓我意識到你的自殺傾向呢?將來你能不能留意於此?”她說如果有,她會讓我知道。

我們逐漸瞭解到凱莉的不穩定是有緣由的,是這種緣由讓她“稍微有些失控”。在凱莉心裡,米切爾仍然活著,她只是被米切爾拋棄了,雖然理智很清楚地告訴她,米切爾已經死了。被米切爾拋在身後的憤怒席捲了她的生活。某種意義上來說,她覺得如果她足夠生氣,足夠拼盡全力,叫得足夠大聲,她就可以讓米切爾回來。但每當她感覺稍好,這樣的想法就會讓她絕望,因為她再次意識到,米切爾不會回來了。這導致了凱莉彷彿一次又一次經歷了米切爾的死亡。沒有米切爾,凱莉對於生活的想象是“一片漆黑”,每當她這麼想,她就會遠離一個積極生活的女人應該做的所有事:吃飯、工作、關心兒子。

我發現凱莉是那種生來就非常敏感的人,就像是活得比別人少一層皮膚的保護。這樣的敏感加上凱莉父母對於情感表達的不坦率,讓凱莉在面對生活的挫折時顯得脆弱和孤立無助。米切爾曾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扮演了那層她所缺失卻必要的保護性皮膚,但現在米切爾不在了,她比以前感覺更無助。像購物時丟了信用卡這種常人眼裡令人心煩的小意外,在凱莉那裡都是一場災難,她會陷入自責和羞愧的循環中,許多天才能平復心情。

我們的進展很緩慢。她很難再次允許自己相信生活——有的時候她會擺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展現一種“去他的生活”的強悍態度,但那並不是她的真實感覺。她害怕如果讓自己停止傷心,她就會忘記米切爾。她反覆讀他發的短信,親吻他的照片,來表達有多麼想他。當我們終於有了關鍵性的領悟,知道如何安放她的失去感、如何讓她帶著複雜而矛盾的悲傷生活下去時,我們倆都覺得鬆了一口氣。

她意識到她無須完全好起來或者非常開心;她可以生氣﹑傷心,但同時也可以好好和正在茁壯成長的達雷爾相處。她有在憤怒和幸福之間來回遊走的自由,就像不斷地跳進又跳出水坑。

又過了幾個月,她變得冷靜了,滴酒不沾,去上班並培養起一些“好習慣”。我們共同完成的治療方案包括每週兩次跑步、兩次冥想加上一篇週記。一段時間以後,通過跑步、冥想和週記的組合,她的焦慮抑鬱大大減輕,最後她已經不需要冥想了(這種組合被許多研究證明有效,可作為原文大寫的治療方案參考)。她的一個警察朋友(她提到過的極少數朋友中的一個)曾經告訴她一個縮略詞“JFDI”——“就是幹!”(Just Fucking Do It),她覺得很好笑同時也被激勵了,於是把這句話作為她的手機屏保。

三十岁,伴侣遭遇自行车意外

也就是在這段時間,我聽說了凱莉的數學老師伍利先生——她的童年拼圖裡遺漏的那一塊。當時,我們在討論她深信不疑的“我很笨”的魔咒的根源,她坐在我面前,回憶九歲的事情,小心翼翼地和我講了她的故事。回憶伍利的時候凱莉倍感恥辱。大部分的數學課,伍利先生都會讓她到全班面前回答問題。雖然問題很簡單,但她答不出來,這並不是因為她不夠聰明,而是因為暴露在那樣近乎霸凌的狀態下,她幾乎要崩潰。“我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他就等我說話。時間慢得難熬。最後他會大聲呵斥,讓我焦頭爛額地回座位。每次都是這樣。”這樣的經歷對任何人都會有很大的影響,何況是不善應對這種事的敏感的凱莉。

凱莉的媽媽向學校投訴過,但是無濟於事。當我得知伍利先生的霸凌暴行時非常憤怒。凱莉的羞恥感在她的生活裡無處不在,每一次與人交往都可能讓她感覺自己和伍利先生教室裡的那個九歲的自己一樣蠢。她甚至相信“我很笨”就刻在她的額頭上,她在與任何人說話之前都要先克服那種恐懼。對伍利先生——現在我們已經改叫他“混蛋先生”——的共同憎惡,成為我們之間一個非常重要的紐帶。

到那個時候,我們已經在一起接觸了將近兩年,凱莉正對人生的新階段有些疑惑。她知道她不能讓時間停止,但是投身於日常生活仍讓她感到不安。她希望可以展開雙臂將過去和現在一同擁入懷中。她會抬起頭,就像看著米切爾一樣問道:“如果我繼續好好生活,你會原諒我嗎?”我們討論了她心裡知道並相信自己能隨時“親近”米切爾——米切爾存在於她的身體裡。她懂得了,即使米切爾已經死了,她也不必停止對他的愛,但是她必須完全接受米切爾已經走了的事實。米切爾已經死亡這個事實仍然會不時打擊到凱莉。凱莉一聲長嘆,低聲說道:“那天我需要填一個親屬關係的表格,我都不知道我該填什麼……我不是任何人的‘另一半’。”

三十岁,伴侣遭遇自行车意外

我注意到她開始穿一些彩色的衣服,不那麼豔麗,但不再只是黑色。這是她新生活的一個方面,緩緩推動著她走向一個新的未來——不是她曾經計劃的,但是能讓她在其中生活下去。

凱莉說她希望擁有整潔有序的精神世界,就像她整理過的放襪子的抽屜一樣。但是生活艱難混亂,無法預測,她十分憎惡這種失控感。她還是會因為懷念跟米切爾在一起時的自己而悲傷。因為當米切爾成為她生活的一部分,愛著她,她發生了改變:她感到“內心變得強大,快樂,非常非常快樂,啊,我永遠不會比那時候更快樂了”。我們承認她不會再是以前那個她,但是她可以成為另一個她,成就一個不一樣的自己。

凱莉有一天跟我說,她希望和我談談怎麼處理米切爾的骨灰,這讓我很驚訝。他的骨灰裝在骨灰盒裡,已經在她的床邊放了兩年。米切爾的父母希望能將他的骨灰撒在一個他生前經常踢球的公園裡。因為凱莉和米切爾曾經在那個公園裡共度了許多時光,所以凱莉覺得這樣做挺好。凱莉一方面希望他的骨灰永遠不要離開她,但另一方面覺得把骨灰撒在公園裡才是對的選擇。我們的討論遵循了我們熟悉的“推拉模式”(pattern of push and pull)。幾周後她宣佈,決定將骨灰撒在公園。

米切爾的家人定了日子,邀請了幾位最好的朋友。我和凱莉討論了要怎麼向達雷爾解釋。她現在明白了她需要告訴達雷爾真相。達雷爾一直很好奇整件事情,如果凱莉談起這個話題,接下來就可以跟隨達雷爾提出的問題,一步步告訴他他想知道的,也可以避免讓他知道他不想知道的。她對達雷爾說:“你知道的,爸爸死了以後,他的身體不能繼續工作,沒有任何感覺,心臟不再跳動,所以我們把他的身體放在了一個特製的金屬盒子裡,盒子變得很燙,燙得把他的身體燒化了,只剩下骨灰,裡面還有一些小塊的骨頭。我們一直保存著這些骨灰,現在我們要把骨灰撒在一個特別的地方。”這聽起來有一點點殘忍,但是達雷爾像大部分孩子一樣,不會像大人一樣對死亡那麼敏感。

他問了很多問題:有多燙?那個地方為什麼特別?最後他們以凱莉給達雷爾講他爸爸的趣事結束了討論。儀式很簡單:米切爾的爸爸拋撒了骨灰——凱莉沒辦法做這件事。一段沉默之後,所有人唱起了福音歌曲,哭泣,微笑,歌唱。這是一個對的決定。

凱莉在百貨公司裡做得很好,不過現在她已經扮演著和以前不同的角色,這讓她身體裡不依賴米切爾的一部分覺醒了。她時不時也會出去玩,但是,在與其他男人約會這件事上她還是感受到壓力,還是覺得自己沒有準備好。互助會成為她生活裡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她開始跟會友們講話,他們也給她介紹新朋友,讓她建立自信。我能從這些日子裡她說“你好”的方式看出來她的感覺不同了:她會帶著一個大大的笑容來說“你好”。

三十岁,伴侣遭遇自行车意外

痛苦還是會找上她,但現在她懂得怎麼在內心寬慰自己了。她說:“早晨沒有看見他的臉我起不了床。但是這段時間,如果我足夠專注的話,我能看到他的微笑,這幫我渡過難關。”她是一個懂得愛又值得愛的女人,我不想看到她孤單一人:“我希望你再一次被愛。”她笑著看我,不再是第一次見面那樣緊張的笑容,而是十分閃耀的,然後對我說她仍然深深地愛著米切爾,她不希望自己不忠誠。聽到她堅定的“不”,我暗自想她生活的這部分可能永遠留在“暫停”鍵上了。她可能不會再次按下“播放”鍵,但我希望有一天她能。她快樂的源泉是達雷爾,他現在已經四歲了,愛說話,生機勃勃。

我們可聊的話題越來越少。她的生活變得忙碌,人也變得更快樂。凱莉當然不會說她很開心這種話,但是她確實擁有了更多能量,從她害怕會擊垮她的挫折中生存下來,這是件值得驕傲的事。最近,她在和一個同事的交談中“笑出了眼淚”,她已經很多年沒這麼笑過了。她內心那個被霸凌的小女孩不再那麼害怕,她也不用再繼續“拉著我的手”了。

三十岁,伴侣遭遇自行车意外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