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濤初作《對牛彈琴圖》,曹寅何以題長詩(下)

三、石濤與豐潤張見陽之交往

石濤的另一位朋友張見陽,既是曹寅的朋友,又是豐潤曹賓及兄弟的朋友。

張純修(生卒年未詳),字子敏,號見陽,一號敬齋,河北豐潤人,隸漢軍正白旗。貢生,官江華(今屬湖南)縣令、廣陵署江防同治、廬州知府等。張見陽拔貢在1679年之前,1679年任江華縣令,據《江南通志》卷二十九,他出任廬州知府是在1693年。

張見陽是一位有成就的畫家、篆刻家。《圖繪寶鑑續纂》《八旗畫錄》《清畫家詩史》《廣印人傳》等均載有其傳。其生平與納蘭容若相善,容若去世後,為其刊刻《飲水詩詞集》。從《啟功叢稿》中所收錄的容若與張見陽二十九札中,也可對張見陽的書畫與篆刻水平有所測知。容若在第一札中說:“前求鐫圖書,內有欲鐫‘藕漁’二字者,若已經鐫就者則已,倘未動筆,望改篆‘草堂’二字。”容若求見陽為其刻藏書之圖章。第二札雲:“前來章甚佳,足稱名手,然自愚觀之,刀鋒尚穩,未覺蒼勁耳。”二人在切磋篆刻技巧。見陽的詩詞之作當時也獲高名,其有《語石軒詞》,收在《百名家詞選》之中。聶先(字晉人)評其詞曰:“梁汾先生寄懷《語石軒詞》,開緘讀之,逼似唐宋元音,字字珠玉,不啻陳琰琬於明堂,望蒹葭於秋水也。”推崇如此。

張見陽工書畫,善鑑藏。清內府書畫多有張見陽鑑藏,如《秘殿珠林》卷十六載:“唐懷素《老子清淨經》,有張見陽、項叔子、墨林秘玩等印。”懷素《老子清淨經》曾為張見陽收藏,後見陽將此卷轉贈其“弟”納蘭性德(二人以兄弟交,見陽年稍長,容若稱見陽為“哥”)。容若所藏李公麟《二馬圖》上也有張見陽印。《石渠寶笈》卷三十三週之冕《百卉圖》釋雲:“素箋本,著色畫,款署‘汝南周之冕’,下有‘服卿’‘周之冕’二印,卷前有‘古燕張見陽圖書’印。”《日下舊聞考》卷四十五載京城有玉延亭,在崇文門附近的海月庵內,張見陽畫《玉延亭圖》。張見陽多收藏,宋犖《西陂類稿》卷十三有《廬州張太守以倪高士〈秋亭嘉樹圖〉見貽,即用畫上韻走筆答之》;曹寅有《辛巳孟夏江寧使院鶴方先生出張見陽臨米元暉〈五洲煙雨圖〉遍示坐客命題漫成三斷句》;高士奇的《江村書畫錄》上也著錄了“明張見陽”的山水,誤以見陽為明人;等等。

張見陽在京城有西山別業,很是有名。西山別業又稱見陽山莊,成了很多文人燕集的場所。這個風景優美的山園,旁有著名的潭柘寺等景點。北京人有所謂“先有潭柘寺,後有北京城”的說法,在西山別業可以歷觀西山景色,香山、玉泉山之景盡收眼底。張見陽善交遊,京城著名文人都曾光顧過西山別業,如施愚山、梅庚、朱彝尊、嚴繩孫、姜宸英、陳維崧等。毛際可《張見陽詩序》雲:“曩者歲在己未,餘謬以文學見徵,旅食京華,張子見陽聯騎載酒,招邀作西山遊,同遊者為施愚山、秦留仙、朱錫鬯、嚴蓀友、姜西溟諸公。”時在1679年。施愚山又有《同毛會侯、曹賓及、梅耦長宿張見陽西山別業》,施愚山、毛際可再次來到這個遠郊的別墅。據楊鍾羲《雪橋詩話餘集》卷二載:“秦對巖宮喻以詞科入翰林......與吾鄉張見陽太守善,嘗同愚山、錫鬯諸人宿見陽山莊,歷覽西山諸勝。”1697年,朱彝尊與張見陽在京口相遇,朱寫下了《逢廬州守張純修四首》,其中雲:“潭柘山遊舊侶稀,每逢鄰笛一沾衣。懷君千騎廬江郡,日對東南孔雀飛。”

張見陽生平與曹寅相善。1701年,曹寅於江寧織造府任上,在金陵看到友人出示的張見陽臨米友仁《五洲煙雨圖》,寫了三首絕句,對其繪畫成就非常讚賞。他在題張見陽所作《墨蘭圖》時說:“張公健筆妙一時,散卓屈寫墨蘭姿。太虛遊刃不見紙,萬首自跋那蘭詞。交渝金石真能久,歲寒何必求三友。只今擺脫松雪肥,奇雅更肖彝齋叟。”

現藏於吉林省博物館的張見陽所作《楝亭夜話圖》,是二人交誼的見證。《中國古代書畫圖目》編號為吉1-190。其上有張見陽之跋、曹寅題款,並有施世倫(其時為江寧知府)、王方岐、王槩、王蓍、顧貞觀(梁汾)、吳之(耳公,歙豐南人)等的題跋。王宓草的題跋紀為丁丑,可知此圖作於1697年。此時張見陽正在廬州太守任上,故曹寅說“廬江太守訪故人”。在金陵的曹寅江寧織造府上,有朋燕集,其間,張見陽畫此圖,曹寅有“交情獨剩張公子”之語,可見二人交情非一般可言。而張見陽也說一夕深談,“肝膽照人忘深夜”。張見陽也曾協助曹寅徵請耆宿名流為其記載家藏故事的《楝亭圖卷》題詠。姜宸英《楝亭記》跋文謂:“辛未五月,與見陽張司馬並舟而南,司馬出是帖,令記而書。舟居累月,精力刻敝,文體書格,俱不足觀,聊應好友之命,為荔翁先生家藏故事耳。”戴本孝繪圖題詩,並跋雲“:辛未小春遇司馬張公祖瓜浦署中,因出示荔翁先生楝亭圖冊,委命續貂,寄呈拜題小詩,兼請粲教。鷹阿山樵戴書。”

曹寅為什麼將張見陽稱為“故人”,獨重二人之友情?這不僅因為二人曾在京城相與酬酢,還在於二人特殊的家世。

諸種傳記都說張見陽為遼陽人,但《石渠寶笈》所載周之冕《百卉圖》上所鈐之印章卻雲“古燕張見陽圖書”,納蘭容若《飲水詩詞集》張見陽序言款署“古燕張純修”。《廬陽三家集》由張見陽纂輯,收集了合肥包拯等三家文集,三家文集前都有張見陽的序,落款為“古燕張見陽敘”。遼陽的張見陽,怎麼又自稱“古燕”?其實,河北豐潤一帶,乃為古燕之地,古燕城在易州南五里。可知張見陽祖籍河北豐潤,後移居遼陽。

張見陽的父親張自德本為河北豐潤人氏。康熙《豐潤縣誌·人物誌》載:“張自德,號潔源,滿洲籍,丁亥貢士。”曾巡撫河南,兼理河道、糧餉,後任工部尚書、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毛際可《張中丞自德傳》雲:“公諱自德,字元公,姓張氏,潔源其別號也,世為順天豐潤人。”並說他十九歲時,“隨王師而東,遂隸籍藩下”。也就是說,張見陽家族世居豐潤,自其父少年時遷居遼陽。這就是張見陽為何是遼陽人又自稱“古燕”的內在緣故。

張見陽的家族與曹寅的家族情況有些類似,都居遼陽,都屬漢軍正白旗。曹寅的家族與豐潤也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曹寅稱張見陽為“故人”,不僅是故交,似有同鄉同籍的緣故。

曹寅與張見陽都是豐潤曹賓及、曹衝谷的朋友。上引施愚山《同毛會侯、曹賓及、梅耦長宿張見陽西山別業》,會於張見陽的西山別業,曹賓及也在其中。人物畫家禹之鼎(1647—1709)是張見陽的朋友。上海博物館藏有十六開《金焦圖詠》冊頁,作於1693年,《中國古代書畫圖目》編號為滬1-3323。其中有禹之鼎、王槩、王蓍、梅庚等的畫,又有朱彝尊等的書翰,款有“晉謁見翁老祖臺,出此索寫金焦圖”語,反映的就是張見陽和梅庚、朱彝尊、王槩兄弟等相與優遊的事。

禹之鼎有《張見陽小像》,今藏上海博物館,並有梅庚、曹衝谷、查士標等人的題詩。可見,張見陽與曹賓及兄弟二人都有來往。這與曹寅的情況正相似。其中所隱含的正是張見陽、賓及兄弟和曹寅特殊的家世背景。

曹賓及工畫,曾作《松茨別墅圖》,松茨別墅在其家鄉豐潤。他曾攜其畫到張見陽的西山別墅,參加此處的文人聚會,請人一一題跋。在其上題跋的有納蘭容若、曹寅、朱彝尊、陳確庵、高澹人、沈荃(繹堂)、施閏章(愚山)、王士禎(阮亭)、尤侗(悔庵)、毛際可(會候)、顧景星(赤方)、梅庚(耦長)等人。

石濤初作《對牛彈琴圖》,曹寅何以題長詩(下)

巢湖圖軸 紙本設色 天津博物館

石濤的《巢湖圖》立軸,作於1695年,今藏天津藝術博物館,設色,是石濤晚年的山水傑作之一。其上分別錄有三跋。第一跋以隸書寫成,錄自己所作的《中廟阻風登閣二首》:“百八巢湖百八愁,遊人至此不輕遊。無邊山色排青影,一派濤聲卷白頭......”氣勢恢弘。第二跋也以隸書錄七律二首,款署“:晚泊金沙河,田家以白菡萏一枝相送之舟中,數日不謝,與錢不受,索以詩贈之。”詩云:“採荷偏採未開全,一枝菡萏最堪憐。始信壺中別有天,插花相向情更顛......”寫得清新雅淨。第三跋以放曠之行書寫成,錄絕句一首:“且喜無家杖笠輕,別君回首片湖明。從來學道都非住,住處天然未可成。”款署:“乙亥夏月合淝李容齋相國、太守張見陽兩先生招予,以昔時芝麓先生稻香樓施予為掛笠處,予性懶不能受,相謝而歸。過巢湖阻風五七日,作此。今與張見陽道兄存之,以記予生平遊覽之一雲。清湘瞎尊者原濟。”

李天馥(1637—1699),字湘北,號容齋,安徽桐城籍,河南永城人。順治十五年(1658)進士,改庶吉士,授翰林院檢討,官至武英殿大學士。此時正丁憂在合肥。鄧漢儀《詩觀二集》卷九載李容齋《遊開先寺贈石濤和尚》詩,其雲:“石樑流水氣泠泠,泉近龍池瀑布腥。淺碧漸迷青玉峽,夕陽猶見綠筠亭。諸天瓔珞垂煙靄,七佛樓臺入窅冥。賴有紹宗能覺眾,頓令重禮息心銘。”《詩觀二集》有鄧漢儀作於戊午(1678)的自序,所收乃是1678年之前之詩。容齋這裡所贈之廬山石濤和尚,是不是就是原濟石濤呢?這還是一個問題。因為近年石濤研究界揭明一個事實,清初的廬山有兩個石濤和尚,一個是弘鎧石濤,一個是原濟石濤。原濟早年的確有在廬山的經歷,而且就住在開先寺,和容齋這裡所說的正相合。石濤在開先寺的時間大約在1663年到1664年之間。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之石濤《山水人物卷》,第一段“石戶農”款中有“甲辰客廬山之開先寺,寫於白龍石上”之語,時在1664年。又廣東省博物館藏石濤九開《山水花卉冊》,其中第六開款雲:“石濤濟畫於開先之龍潭石上。”閔麟嗣1665年與李鏡月所遇到的石濤禪師也在開先寺,其所見之石濤乃是弘鎧。也就是說,有兩個石濤同一時間在開先寺。李容齋所見之石濤很難斷定是哪一個石濤。

石濤的《巢湖圖》是為張見陽創作的。他遊合肥,歷巢湖,歸而作畫,贈與張見陽,證明石濤和張見陽在這次相會之後,又有相見。張見陽1697年之間往來於合肥、金陵、京口之間,石濤與其有相見的可能。

石濤南歸在1692年底,1693年初來到揚州,這一年也是張見陽由廣陵署江防同治遷廬州太守之時,由揚州去合肥。1695年張見陽和李天馥招石濤前往合肥,並勸其就留在合肥。石濤當時處於漂泊之中,同時,也是“飲諑”之時,在金陵和揚州所受到的攻擊,使他蒙受極大的痛苦。張見陽讓他留在合肥,並非是合肥的佛學界更適合他,顯然是朋友間的真正幫助。石濤合肥歸來,將這次遊歷的過程用詩畫的形式記錄下來,並留贈張見陽,說明張見陽與其有深厚的朋友情誼。他們之間的交往絕不止這一次。

石濤與張見陽可能在石濤北上之前滯留揚州時就有交往。其時張見陽於廣陵署江防同治任上,在廣陵有語石軒,石濤與其相識可能始於此時。張見陽好交遊,今知他與廣陵、京口、金陵文人多有交,他的朋友很多都是石濤的朋友,如梅庚、戴本孝、王槩兄弟等。他多次造臨曹寅在金陵的別墅,如1697年下金陵,1699年到京口,與京口一江之隔的揚州—他曾為官的故地,一定也是他常常光顧的地方。

張見陽1679年出任江華縣令,其地在湘中。納蘭容若在給張見陽的二十九通書札的最後一札中說:“沅湘以南,古稱清絕,美人香草,猶有存焉者乎?長短句固490騷之苗裔也,暇日當制小詞奉寄。煩呼三閭弟子,為成生薦一瓣香。”後來納蘭容若果然有詞寄上,談沅湘精神。張見陽有《點絳唇·蘭》(和容若韻):“弱影疏香,乍開尤帶湘江雨,隨風飄拂處,似共騷人語。九畹親移,倩作琴書侶。清如許,紉來幾縷,結佩相朝暮。”《語石軒詞》充滿了這種沅湘精神。這和“出自瀟湘,故所見皆是楚辭”的清湘道人,真有深層的心靈共通。

結語

從與石濤的交往牽出的曹寅、曹鼎望父子、張見陽之間的關聯,透露出一個重要信息,這三個同籍遼陽的家族,其實有非常密切的關係。曹寅不僅稱豐潤曹鼎望之子賓及、衝谷為兄弟,同時,又稱同籍為豐潤的張見陽為“故人”,其家族與豐潤可能隱藏著一些至今仍不為人知的因緣。

(《石濤研究》,朱良志,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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