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圖畫 錢選 《草蟲圖》局部 縱26．8釐米 橫120釐米 底特律美術館藏
錢選很懶。懶得官也不想去做。
加上這幾日天氣有些不正常，電視臺不時發出高溫橙色警報的信息。他將生活節奏也隨之做了調正：午睡時間加長了，晚上會多喝幾罐啤酒，為的是多享受會兒清涼安靜的夜晚。
下午時，他正在“習懶齋”裡昏睡，竟被陣陣雷聲吵醒。躺在竹蓆上，他睜眼凝視著牆壁上的漏痕，對著那幾道深深刻進粉牆中的線條發呆，這些線條快要縱向穿過這面西牆了，每場雨一過，它們就會在牆壁上再次生長。錢選任憑它們在牆上繁衍生息，他欣賞它們。
“晚上得畫些什麼了，也不能太懶了，”披衣起床時，他對自己說。
此時屋外的雨已經停了，空氣中有些泥土的腥味。剛才被雷揍暈過一遍的世界，現在好像突然醒了過來。瀰漫在土壤裡、空氣中的那些生命，都開始報復性地活躍起來——像一群班主任離開教室後的小學生。
西邊的那片池塘，現在已經被晚霞染紅了。幾株荷花從今年夏初開始就發育不好，被蟲蛀得像一把倒插在水塘裡的笤帚，錢選懶得去收拾它們。現在，這幾株荷花持續受到幾隻青蛙的侵擾，這幾隻小蛙，打小從蝌蚪時代，就發現了這裡，把這幾片難得幸存的荷葉當做它們的遊樂場，荷葉即是它們的滑梯，也是它們的蹦床。大個的青蛙佔據著荷葉的高處，他正凝視著空中的一大片蚊蟲——這是臆想中的晚餐。而這頓距離很近的晚餐，此時卻正被三隻懸浮在空中的蜻蜓包圍著。兩紅一黑的三隻蜻蜓，就像警方的直升飛機，此刻在低空上演著警匪大戰。
殘荷的左側，是泥塘中的蘆葦和岸邊的雜草。一隻蜜蜂正在半空飛舞。岸邊的草叢中想必發生了些什麼狀況，也許是錢選的腳步驚動了這個世界。一群螞蚱從草蟲中四處逃散，在這群隊伍中還分別有一隻象鼻蟲（臭屁蟲？我記得兒時在柳樹的枝條上常看見這種蟲）和金龜子，相比螞蚱來說，這兩位顯得行動有些遲緩和笨拙。
站在池塘邊，錢選看看了這個混亂的場面，又抬頭凝神望了會西邊的殘陽。“晚上得畫些什麼了，也不能太懶了，”他對自己說。
這一天，大概距離現在750年左右。
錢選 《草蟲圖》
如今收藏在美國底特律美術館的這幅《草蟲圖》，就記錄了在遙遠中國江南水鄉的一個雨後的傍晚，可能是浮玉山下，也可能在苕溪邊上。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時，午睡之後的錢選徹底清醒了。夕陽西下的這片草叢和這些生命，顯得無比活躍而放肆。
錢選認為，這才是最近這段不正常天氣中，最值得記錄的一段時間。
這幅手卷並不大，只有120CM長，錢選採用的技法與他其他的作品有些不同。在他的花鳥畫中，經常畫一些折枝花卉，即是樹幹花卉的一支，並不完全描繪出樹木的整體狀態。比如下圖這幅由大都會博物館收藏的《梨花圖》，就是他的代表作品。
《梨花圖》錢選 縱31．7釐米 橫95．2釐米 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與《草蟲圖》相比，這幅畫也沒有畫出任何背景，整體清幽淡雅。在描繪樹葉和花瓣時，錢選用細線雙鉤，輪廓清晰。而草蟲圖中，卻少用墨線鉤勒輪廓，他用毛筆吸滿或濃或淡的顏料，一筆筆在畫面上寫下變化豐富的色塊。在畫中的蘆葦、樹葉、草叢的表現上，我們能清楚看見這點。與這種看似隨意而瀟灑的風格相對比，他更加精細、耐心而準確地刻畫了青蛙、蜻蜓、螞蚱、蜜蜂等生物，這些生物自然生動，令人信服。甚至，就連被三隻蜻蜓包圍著的一群蚊蟲，也被他一絲不苟地刻畫下來。
而更重要、更與他同時代花鳥畫不一樣的是，錢選的作品雖然沒有任何背景，但卻讓我們聯想到了強烈的光線和聲音。在對荷葉與蘆葦的描繪時，他沒有采用它們的固有色——綠色，而是用了紅色。這讓我們聯想到，這就是晚霞中的一片“金色池塘”。同時，因為他對蚊蟲、青蛙、螞蚱等姿態的準確細膩的刻畫，讓我們彷彿能夠聽到，這個金色池塘上，那些青蛙的鳴叫、蚊蟲的嗡嗡聲，它們此起彼伏，讓這個傍晚熱鬧非凡！
錢選(約1239——1301)，宋末元初畫家。字舜舉，號玉潭，家有習懶齋，因此自號習懶翁，浙江湖州人。在錢選的壯年時期，元軍在崖山海戰消滅了南宋王朝。在1279年發生的這場慘烈的海戰中，陸秀夫揹著少帝趙昺投海自盡，昺(bǐng)的字義為陽光照耀大地。但這位皇帝卻只留給後人一片慘痛的記憶。在他跳海後，十萬南宋軍民也跟著跳海殉國。
我們無法想像十萬人跳到海里一起淹死，是一種何等慘烈、悲壯的場面。在崖山那個更大一些的池塘中，他們自願讓自己的生命像螻蟻一樣被海水吞噬——我們當今的文藝工作者們都熱衷於拍宮廷戲或者三角戀之類不痛不癢的東西。對於這段歷史，我們難以面對和還原。
元人入主後，中華文明第一次整體被遊牧民族所征服。錢選是南宋景定三年鄉貢進士，入元后，他保持了自己的節操，不去元人政府為官任職。錢選與趙孟頫同鄉，與趙孟頫、王子中、牟應龍、肖子中、陳天逸、陳仲信、姚式並稱“吳興八俊”。但他並未像趙孟頫那樣為新政府做事，而選擇了與“齟齬不合，流連詩畫以終其身。”
在繪畫方面錢選“畫學極雜”，後人認為他的山水師從趙令穰；人物師從李公麟；花鳥師趙昌；青綠山水師趙伯駒。在繪畫理論方面，錢選繼承蘇軾等人的文人畫理論，提倡士氣說，倡導戾家畫。
戾也同隸字，指業餘繪畫。著一言論來自於他與趙孟頫的一次交流對話。最早見於元末明初曹昭的《格古要論》,文中記敘說：
“趙子昂（趙孟頫字子昂）問錢舜舉曰:‘如何是士夫畫?’舜舉答曰:‘戾家畫也。’子昂曰:‘然。餘觀唐之王維、宋之李成、郭熙、李伯時,皆高尚士夫所畫,與物傳神,盡其妙也。近世作士夫畫者,繆甚也。’”
這段畫後來被很多人引用。比如董其昌也曾記錄過：“趙文敏（趙孟頫別稱之一）問畫道於錢舜舉,‘何以稱士氣?’錢曰:‘隸體耳。畫史能辨之,即可無翼而飛,不爾,便落邪道,愈工愈遠。然又有關捩,要得無求於世,不以贊毀撓懷。’吾嘗舉似畫家,無不攢眉,謂此關難度,所以年年故步。”
後人總結錢選的繪畫成就包括上述他對“士氣”的推崇。而錢選的士氣，結合了南宋院體畫的風格。他從院體畫中走進去，然後又走出來，體現出文人繪畫的趣味性和詩意。這種詩意來源於他隱居生活中對自然的親近，也來源於他對王羲之、陶淵明等人“古意”的推崇。我們可以通過以下兩幅《王羲之觀鵝圖》及《歸去來兮辭圖》體會一下。
王羲之觀鵝圖 錢選 縱23．2釐米 橫92．7釐米 (美)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王羲之觀鵝圖 錢選 縱23．2釐米 橫92．7釐米 (美)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歸去來辭圖1 錢選 縱26釐米 橫104釐米 (美)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歸去來辭圖2 錢選 縱26釐米 橫104釐米 (美)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錢選喜歡在畫上題詩文，繼前人將詩、書、畫的結合更緊密了一步。
除題畫詩外，錢選有詩文集，現早已散失，《元詩選二集》中收存有他的詩20餘首，流存下來，名為《習懶齋稿》。在下圖這幅故宮博物院收藏的《山居圖》上，錢選題詩一首：
山居圖 錢選 縱26．5釐米 橫111．6釐米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題山居圖卷】
山居惟愛靜，白日掩柴門。寡合人多忌，無求道自尊。
鷃鵬俱有意，蘭艾不同根。安得蒙莊叟，相逢與細論。
據說錢選性嗜酒，酒不醉不能畫，然絕醉亦不可畫。惟將醉醺醺然心手調和時，是其畫趣，畫成亦不暇計較，往往為好事者持去。
（全文完）
附錄：
錢選部分詩作
【題浮玉山居圖】
瞻彼南山岑，白雲何翩翩。下有幽棲人，嘯歌樂徂年。
叢石映清泚，嘉木澹芳妍。日月無終極，陵谷從變遷。
神襟軼寥廓，興寄揮五絃。塵彯一以絕，招隱奚足言。
【題歸去來圖】
衡門植五柳，東籬採叢菊。長嘯有餘清，無奈酒不足。
當世宜沈酣，作色召侮辱。乘興賦歸歟，千載一辭獨。
【題洪崖先生像】
神駕馭倒景，太虛時總轡。玄道不可分，直悟天人際。
群從皆成仙，玩世不計年。何當事神遊，許我笑拍肩。
【題水仙卷】
帝子不沈湘，亭亭絕世妝。曉煙橫薄袂，秋瀨韻明璫。
洛浦應求友，姚家合讓王。殷勤歸水部，雅意在分香。
【題雪霽望弁山圖二首】
夜來天雨雪，萬木同一變。飢鴉覺餘起，觀覽立須儼。
遙山瓊成積，平田玉如碾。老夫醒眼看，樹樹何其燦。
城市我所居，遙看弁山雄。積雪最先見，皓影照諸峰。
我今遠城市，薄遊留此中。忽焉歲雲暮，更覺樽屢空。
開門未然燭，飛花舞廻風。萬木同一縞，四野變其容。
【題竹林七賢圖】
昔人好沈酣，人事不復理。但進杯中物，應世聊爾爾。
悠悠天地間，媮樂本無愧。諸賢各有心，流俗毋輕議。
【五君詠·嵇康】
中散不偶世，本自餐霞人。形解驗默仙，吐論知凝神。
立俗迕流議，尋山洽隱淪。鸞翮有時鏘，龍性誰能馴。
【五君詠·劉伶】
劉公善閉關，懷情滅聞見。鼓鐘不足嘆，容色豈能眩。
韜精日沉飲，誰知非荒宴。頌酒雖短章，深衷自此見。
【五君詠·阮籍】
阮公雖淪跡，識密鑑亦洞。沉醉似埋照，寓辭類託諷。
長嘯若懷人，越禮自驚眾。物故不可論，途窮能無慟。
【五君詠·阮咸】
仲容青雲器，實稟生民秀。達音何用深，識微在金奏。
郭奕已心醉，山公非虛覯。屢薦不入官，一麾乃出守。
【五君詠·向秀】
向秀甘淡薄，深心託毫素。探道好淵玄，觀書鄙章句。
交呂既鴻軒，攀嵇亦鳳舉。流連河裡遊，惻愴出陽賦。
【春日即事】
十日春風暄且妍，溪頭花柳競相鮮。美人遙逼山川外，社雨忽來尊俎前。
白髮青春猶故我，夕陽幽草自新阡。五陵公子莫相笑，曾散黃金樂少年。
【題仇書圖】
兩兩挾策遊康衢，聚戲不異同隊魚。忽然兒態起爭競，捐棄篋笥仇詩書。
【題復州裂本蘭亭】
鼠須注硯寫流觴，一入書林久復藏。二十八行經進字，回頭不比在塵梁。
【題孤山圖】
一童一鶴兩相隨，閒步梅邊賦小詩。疏影暗香真絕句，至今誰復繼新辭。
【題觀梅圖】
不見西湖處士星，醚然風月為誰明。當時寂寞孤山下，兩句詩成萬古名。
【題石勒問道圖】
磊落為人天下奇，來參佛法始知機。一言能悟圓通理，卻笑劉聰事事非。
【題秋江待渡圖】
山色空濛翠欲流，長江清澈一天秋。茅茨落日寒煙外，久立行人待渡舟。
【題秋茄圖】
憶昔毗山處寫生，瓜茄任我筆縱橫。自憐老去翻成拙，學圃今猶學不成。
【題唐三學士圖】
唐三學士粲三英，挺挺人才藝術精。無事圍棋春晝永，至今畫筆尚傳名。
【題桃源圖】
始信桃源隔幾秦，後來無復問津人。武陵不是花開晚，流到人間卻暮春。
【題戲嬰圖】
殿閣森森氣自清，不知人世有蓬瀛。日長無事宮中樂，閒與諸姬伴戲嬰。
【題楊妃上馬圖】
唐室開元致太平，年年十月幸華清。當時馬上多嬌態，不相驅馳蜀道行。
【天台雜書】
靈境無人桃自花，東風吹散赤城霞。山容對我橫天末，柳色將春到水涯。
王粲憶秦空有恨，杜陵入蜀更舞家。干戈滿眼何年定，回雁悠悠白日斜。
【夜宿南山僧寺】
高樓一日賞新晴，白羽停揮倚繡楹。塵世可憐人易老，海門還見月長生。
蓬瀛縹緲南山小，殿閣森羅北斗橫。今古登臨盡如此，不須遊子獨含情。
【中秋月】
皎皎天邊白玉盤，年年此夕帶愁看。松枝積翠欺人老，桂影浮香入鬢寒。
常記醉來多謬誤，又逢秋至輒悲酸。疏桐清露中庭下，淚灑西風為一彈。
【題韓左軍馬圖】
韓公胸次有神奇，寫得天閒八尺駒。曾為岐王天上賜，不隨都護雪中驅。
霜蹄奮迅追飛電，鳳首昂藏似渴烏。春草青青華山曲，三邊今日已無虞。
【題友人判太平歸來詩卷】
宮錦翩翩五色麟，如君端合侍楓宸。山中老去陶弘景，湖曲歸來賀季真。
上界神仙足官府，此身城郭舊人民。還鄉我結同盟社，只看桃花莫問春。
【題金碧山水卷四首】
目窮千里筆不到，自是餘生坐太凡。一日興來何可遏，開窗寫出碧巖巖。
江南北苑出奇才，千里溪出筆底回。不管六朝興廢事，一樽且向畫圖開。
煙雲出沒有無間，半在空虛半在山。我亦閒中消日月，幽林深處聽潺湲。
胸中得酒出孱顏，木葉森森歲暮殘。落墨不隨嵐氣暝，幾重山色幾重瀾。
【題雪霽望弁山圖七首】
弁山之陽冠吳興，峮嶙巀嶭望不平。煥烯仙宮隱請其，眾山所仰青復青。
雪花夜積山如換，乘興行舟須放緩。平生不識五老峰，且寫吾鄉一奇觀。
倚天蒼弁獨崔嵬，仙闕遊遨愧不才。攬鏡頻嗟雙鬢改，推窗三見六花開。
山中酒戶衝寒去，城裡行人踏雪來。安得時晴風日好，竹林深處且銜杯。
子猷安道何為者，自是相忘意最真。千載寥寥風雪夜，始知乘興更無人。
一冬飛雪又將春，能報牛豐不救貧。我亦曾聞散花手，不知天女意何勤。
眼前觸物動成冰，凍筆頻枯字不成。獨坐火爐煨酒吃，細聽撲簌打窗聲。
階簷積雪動經旬，猶自霏霏夜向晨。四望莫分天地色，一時遮盡海山塵。
舞風不住緣何事，見日還銷亦快人。獨欠故交來叩戶，洛中高臥是前身。
亂山積雪鬱崔嵬，對景慚無倡和才。晴日舊曾梅下飲，好懷今為竹林開。
仙人千劫能居此，俗客三生始一來。未許扁舟落吾手，明朝相約共傳杯。
【雜詩二首】
地僻秋深戎馬閒，一尊隨處且開顏。誰思銅雀埋黃土，但憶金人出漢關。
六合茫茫天共遠，五湖杳杳雁飛還。中年陶寫無絲竹，王謝風流莫強攀。
青春躍馬兩山間，溪柳巖花動客顏。日落孤城金鐸振，草深荒冢石人閒。
庾郎賦就元無味，阮籍途窮且未還。江左風流半摧謝，白頭猶自繞鄉關。
閱讀更多 船長讀畫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