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碧桃一簇、白牡丹兩朵、寒梅一枝，長達兩三米的手卷竟然絲毫沒有因為物象的稀疏而顯得單薄與空曠。這幅典雅絕美、清麗舒展的花鳥出自有“吳興八俊”之稱的錢選之手，他的晚年佳作為我們展現了宋末元初藝術家那種紮實的藝術掌控力，其空靈通神的造詣遠非世俗畫者可以企及。
文｜杜汭
美國學者高居翰說：“南宋遺民中最負盛名也最重要的畫家當推錢選。”這樣的評價絕非浮泛套語。晚明董其昌、陳繼儒等人提出的“文人畫”理論，追溯其來源，恰與錢選所提倡的集詩書畫印為一體的“士氣”觀念一脈相承。在無數後世畫者紛亂的演繹和闡釋中，這些理論早已變得面目模糊。此刻，讓我們放下繁雜紛擾，沉潛於霅溪翁(霅，音zha，錢選別號)的這幅《花鳥圖》卷中，感受七百多年前文人的藝事愉悅，解讀一個個頗有出處的動人花語，體會先賢曠達深遠的士大夫情懷。
01
碧桃幽禽，仙境芳華
元錢選《花鳥三段圖卷》第一段：桃花翠鳥
碧桃花瓣層疊，胭脂點的花蕊裝扮其間，泛黑的褪色告訴我們這可能曾以鉛白敷染。樹葉似蓴菜般的波浪形，搖曳輕盈，姿態萬千，一隻翠鳥站在枝上，平視前方，尾羽下垂，宛如一位身著淡青色長袍不卑不亢的文士正凝神思慮。論及士大夫之畫，錢選最強調的就是詩的作用，所以他每畫必題詩，而他的每首題畫詩，彷彿都是在說自己。此幅《花鳥圖》捲上便有三首，由於年代久遠，已漫漶難識，但正是這區區幾十字，在營造意境的同時，成為幫助我們瞭解圖像內在文化含義的關鍵。
元錢選《花鳥三段圖卷》第一段：桃花翠鳥局部圖
碧桃左面，錢選自題到：“口春景口一何嘉，老去無心賞物華。惟有仙家境堪玩，幽禽飛上碧桃花。”(此處兩字模糊，第一字應為青，第二字應為味或致，或其它仄聲字。玩字旁邊一個修改前的“玩”字)。“青春”這一詞，在錢選的詩中出現的頻率是很高的，但是他所表達的，並非是對青春歲月的留戀和感傷，後面的“老去無心賞芳華”和“惟有仙家境堪玩”的意思正是世人只道青春美好，其實只有在人之老去的時候，遍嚐了一切滋味後才能從仙境之妙中體會歡愉。他說筆下的這些並非凡間之物，“幽禽”即神鳥，錢選所畫這種白腹尖嘴的鳥正是與古文裡的“雅字有關。“碧桃花”也不是凡俗之物，而且是大有出處。
元錢選《花鳥三段圖卷》第一段：桃花翠鳥圖題詩
晚唐詩人高蟾有“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雲栽”的名句，和露種於天上，自然不是凡花俗卉可比。北宋秦觀的《虞美人》也描寫過甘願為自己長飲一醉的女子：“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數。亂山深處水縈迴惜一枝如畫為誰開？”“水隔南山人不渡，吹老碧桃花。”“士人畫”的提出者蘇軾也在昌都見碧桃花而思侍妾碧桃。在不同時代不同經歷的文人那裡流轉之後，碧桃也被演繹出越來越豐厚的精神內涵。錢選在這一卷一上來便畫了個不同凡品的碧桃，是不是意欲自比呢？
南宋的景定三年(1262年)，這個生於富貴之家、熟讀經史子集的書生在最好的年華考取了功名，成為鄉貢進士。他的前半生大多數時光幾乎都流連山水之間，在自由與浪漫中度過。南宋滅亡，蒙元王朝一統天下，錢選也一定經歷了那個時代所有漢文人的不幸遭遇，但他的享樂人生並沒有因此戛然而止。也許他本就是個散淡之人，也許是在知天命的年紀到來之前就早早地了悟了人生，明白了無論是抗爭異族統治亦或歸順入仕都會給自己平添煩惱，只有遊於藝事才是最好的選擇，能夠自我安適於消閒的歲月中，何其樂哉。
元錢選《花鳥三段圖卷》第一段：桃花翠鳥局部圖
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御史程鉅夫“奉詔搜訪遺逸於江南”，將同為吳興八俊的趙孟頫帶進忽必烈汗的朝廷。隨後幾年，其餘幾人也大都北上，尋覓營生。此《花鳥圖》的創作時間為1294年(至元三十一年)，其時的趙孟頫在濟南路總管任上，在朝廷裡並沒得到重用。與好友趙孟頫在元大都與吳興間的數度進出所承受的心裡掙扎對比，錢選這種隱於繪事而終其身的做法似乎更有人生智慧。
“不管六朝興廢事，一樽且向畫圖開”，他不怒不怨，不爭不棄，以一種淡定自若的精神享受著“餘生坐太凡”的泰然之樂，過著“錢塘風物記生平”的生活。從非凡清高之物，到懷才不遇之人，再到傷春惜別之情，意象孤冷悲情的碧桃在錢選這裡卻因著一隻附著文人魂靈的翩翩飛鳥的棲息，而平和恬淡了許多。
2
白色牡丹，花間神靈
元錢選《花鳥三段圖卷》第二段：牡丹
以有形之物畫無形之風，不僅有人物畫中“吳帶當風”式的衣紋處理，花鳥畫中也有類似手法。錢選畫的這組白色牡丹和枝葉間就有如微風掠過，一花頭朝向觀者，另一個則以背示人，顧盼生姿，別有一種嬌態。與他的其他折枝花卉一樣，此組《白牡丹》設色清麗而非濃豔，觀之有鉛華落盡、平淡清冷之感。與大面積白色花瓣比起來，細窄的粉紫色花蕊點睛似的透露出了牡丹的嫵媚姿色。
畫者皆知，牡丹葉子因為長得大且分佈平均，很難處理得不呆板，錢選則巧妙地將二維平面處理得立體起來，枝子縱伸的各個方向和葉片的正反扭轉毫不含糊，增強了空間的深度和廣度。葉脈隨著葉片的動態變化也順應勾勒，這些細節的高妙著實讓人驚歎。在錢選這裡，即便是酒醉後都不會丟卻冷靜把握與理性控制，他的“戾家畫”觀念在技法層面上看，非但不是純粹外行的糊塗亂抹，反而全都是建立在成熟完善的六法功力基礎之上再去討論的。元人甚至有貶低錢選“畫工太好以致流於甜俗的意見。說到這裡，不覺想到那些功力欠佳卻終日裡打著膚淺觀念幌子的今人，早就與文人畫傳統南轅北轍了！
元錢選《花鳥三段圖卷》第二段：牡丹局部圖
錢選在白色牡丹的旁邊自題：“頭白相看春又殘，折枝聊助一時歡。東君命駕車何速，猶有餘情在牡丹，舜舉寫生。”“東君”語出屈原《九歌》，指的是日神，在此處比喻時間飛速而過，自己卻仍然眷戀牡丹之美。
元錢選《花鳥三段圖卷》第二段：牡丹圖題詩
畫到得意處，他便有“我疑趙昌乃前生，不爾胸次安能著此無窮春”的自傲，用今人的流行語叫“YY”。更有趣的是，四百多年後，大清的乾隆皇帝也來湊熱鬧，御筆在白牡丹的右邊提了首：“豔酣每值好春殘，行雨流風莫妒歡，破類鼠姑常笑日，始知藝苑有還丹。”“鼠姑”指的正是牡丹，“破類鼠姑”的典故可能語出唐代白居易的《白牡丹(和錢學士作)》。
紫豔與紅英在唐代是入時的牡丹之色，白色牡丹則無人欣賞，錢學士折來一枝和其他顏色的牡丹相比，白牡丹竟是如瑤瓊一般。白居易遂感慨人們都以罕見的花種為貴，卻以這種隨處可見的花為賤，所以，哪種牡丹受寵愛並不是顏色決定的，而是人情變化決定的。“常笑日”也許正是暗合了錢選提到日神的那個情節。白居易那種由牡丹談及世事人情的感慨在錢選筆下已然超脫，卻又被乾隆爺調侃了一筆。他所謂的藝苑“還丹”大約是說錢選吃了長生不老或者逆天的仙丹，所以才畫得如此精妙。從錢學士白居易到錢選，再到乾隆，這場曠古的精神對談，是多麼高深且耐人尋味啊！
3
一剪寒梅，士人知己
元錢選《花鳥三段圖卷》第三段：寒梅
錢選所營造的生動氣韻，正是一種脫離塵世，只有天上仙界才有的清涼寒意，這也正是它所提倡的“士氣”的重要特徵。畫這幅畫時，正值七月暑熱難耐之時，他便選擇了眾植物花卉中最能耐寒且芬芳自若的梅花。文人與梅花最深情的典故就是出自那個生性孤高自好喜恬淡，勿趨榮利，不仕不娶，以梅為妻的宋代詩人林逋。“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這樣唯美的句子，也只有這位梅花知已才能寫得出。後來，清代的多情詩人納蘭性德又有了“有情不必終老，暗香浮動恰好”的驚豔詩句。
一枝清冷的梅花有知己，暗香浮動的詩句有知己畫家錢選其實也並不孤獨，乾隆帝在此幅《花鳥圖》捲上一連和了錢選的這三首詩，簡直就是在和“生不逢時亦無怨”的雷溪翁進行一場超越時空的對話。此一首《題玉梅》便是這位帝王對前世江南隱逸推心置腹地欣賞：“鄧尉村前春已回，玉梅嫋嫋融粉汗。一種天然林下風，詎作妖嬈桃李面。千載逋仙是知己，雪壓冰催夫豈怨。溪幅貌炎涼，寓意有在不言見。”這裡的“逋仙”既林逋，其詩中以梅花的傲骨高潔比喻林逋、錢選二人的品格。一個隔世的異族君王，竟能讀出幾百年前畫中的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甚至還設身處地地揣摩一個江南漢族文人的內心，這不得不叫人心生敬佩。
元錢選《花鳥三段圖卷》第三段：寒梅圖題詩
人們常詬病他頻繁大量的題畫詩破壞了許多古畫的構圖，卻往往忽略了這位帝王對藝術與人生深入骨髓的體悟。僅從這三首題畫詩所涉及的頗多典故和複雜引用來看，其在學問的廣博、對文化理解的深度和人生感悟上都是後世統治者所無法逾越的。而且，正是藉助乾隆的這三首詩，我們才能更好地理解這幅《花鳥圖》卷的深刻涵義。
這枝梅，枝幹轉折生動，樹皮的質感表現到位。雖只有十幾朵小花，卻顯得格外文雅。工細中給人沉著、淳厚、莊重之感。正如惲南田說的“曲終人不見，化作彩雲飛，非筆墨之所可求也”這梅花也是一樣。香味自然是畫不出的，但它幽幽的神韻，真使人有“暗香浮動”的感覺。再嫻熟的筆墨技法沒有精神上的意味也是空乏無力的，錢選的“士氣”就是意在擺脫南宋畫院過於炫技的習氣，繼承晉唐、五代、北宋人之法，從而接續魏晉名士和歷代文人隱士那種內在深刻而外在超脫的精神遺產。
元錢選《花鳥三段圖卷》第三段：寒梅局部圖
在這一卷中，錢選以沒骨與勾勒渲染的嫻熟結合實現了精工細制與逸筆草草間的圓融，詩文則強化了寫實之外的意境營造與情感表達，並最大限度地將書法和鈐印等文人意趣揉合在院體傳統中。這張畫告訴我們，原來，古人所畫所寫沒有一樣草率輕佻，紙卷之上筆筆有來歷，詩文之內字字有出處，描繪之物件件有內涵。這代代相襲的傳統，並不是歷史給我們的沉重包袱，不是不可逾越的僵硬規矩，更不是過時落伍的古舊習俗，反而是在它的啟發下，在傳移模寫的過程裡，才能與道更加接近，才能獲得真正意義的精神昇華。
像《花鳥圖》卷這樣的繪畫，既沒有一見鍾情的美豔，還需要觀賞者擁有與畫家一樣的精神境界才能品味其中的韻味，但一且領會，你便會知道無論是碧桃白牡丹還是梅花，錢選其實都是在為自己而畫，畫的其實也是自己。時而是植物與人的情感交流，時而是人間與仙境的隨時切換，時而是先賢與自我的角色對調……沒有他人制定的規則，只有一個人的無比自由，恰好，恰好！
元錢選《花鳥三段圖卷》第四段題跋
元錢選《花鳥三段圖卷》第四段題跋
文章節選自《藝品》，2014年11月刊
原標題：《恰好，一紙暗香浮動——讀錢選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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