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條頭糕,我的重陽糕

鲁迅的条头糕,我的重阳糕

沈嘉祿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文壇好吃分子

鲁迅的条头糕,我的重阳糕
鲁迅的条头糕,我的重阳糕

秋天是收穫的季節,新米、園蔬、水鮮,南北水果次第湧來……秋天也是糕餅的季節。在農村,新谷軋米磨成粉,蒸幾籠米糕慶祝豐收。城裡呢,在沈大成、王家沙、喬家柵等老字號門前,從早到晚在排隊,赤豆糕、黃松糕、條頭糕、松花團、粢毛團、雙釀團、玫瑰方糕……還有老派上海人慶生時必不可少的壽桃與鬆糕。

上海人喬遷新居,一定要買許多定勝糕分送芳鄰。定勝糕腰細而兩頭大,形狀如木匠師傅拼接木板而用的腰榫。“定勝”與“定榫”諧音,像榫頭一錘敲定,寄託著在新環境里長居久安的美好願景。定勝糕成雙作對,喜感十足,紅曲粉染成的淺紅色倩影,羞怯地躲在一側,但最搶眼的肯定又是她。定勝糕要蒸軟了吃,糕皮依然鬆軟,細如流沙的豆沙餡一直甜到心裡。

鲁迅的条头糕,我的重阳糕

清明與太太到杭州南山祭掃父母墓,下午來到清河坊散心,看到點心鋪子的臨街櫃檯在現蒸現賣定勝糕。小小的木模,每隻蒸一枚,鋪米粉,下豆沙餡,再罩一層米粉,師傅手腳真快。等脫了模,我還看到底下藏著一塊打了許多小孔的鋁皮用於引導蒸氣上升,煞是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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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老人過生日,小輩會給他吃壽桃)

在所有的糕團中,我最愛條頭糕。烏紅色的豆沙餡受到糯米皮子的適度擠壓,似乎要破繭而出,撒在表面的那一點零碎的糖桂花常在夕陽下閃爍著金子般的光芒,吃起來有一種扎足的口感。這份小確幸,是每個上海人都能輕易獲得的。同時代的文人回憶魯迅,說起魯迅在熬夜寫稿子時,常備的夜宵就是條頭糕。“齋夫搖寢鈴前買好送進房間,週六夜裡備得更富足。”這是夏丏尊在《魯迅翁雜憶》一文裡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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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魯迅愛吃甜食是留學時養成的習慣。指間沙在《舌尖上的上海》一書中則認為:“魯迅這樣夜夜吃條頭糕,竟然不膩,怕是需要童年時代就打下的胃底子吧。他是浙江紹興人,江浙一帶正是又甜又糯的糕團佔領區。”

我的故鄉也在紹興,我也從小吃慣糯米糕團。我一直覺得魯迅應該更喜歡另一種糕團,它就是紹興所產的烏豇豆糕。

烏豇豆糕以糯米粉和豇豆為食材,加一種由烏飯樹葉子搗成的汁液揉壓上勁,搓成粗實長條,上籠屜蒸熟,冷卻後切片。論賣相,渾身烏黑,幾無亮點,簡直就是一個亂頭粗服的燒火丫頭,但味道不錯,別具鄉土風味,又特別頂飢。置於竹編飯籃中掛在窗口,可以久放不壞。所以紹興人出遠門、走親戚,烏豇豆糕是常備的乾糧土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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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興的烏豇豆糕,很久很久沒有吃啦)

為什麼魔都的糕團店從來不見這貨?一是烏豇豆糕是鄉人所為,製作上粗枝大葉,缺乏標準,很難進入流通環節;二是上海的糕團店大多是從蘇州來或模仿姑蘇功夫的,它姓蘇,不姓紹!除了烏豇豆糕,還有紹興的喉口饅頭、紹大麻球,上海人也沒有見到過。對了,紹興還有一種火炙糕,在食品店裡偶然有見,大概已歸入非遺項目了吧!

因為與蘇州的淵源,在上海糕團店裡還可以看到身板最薄而價格最貴的百果蜜糕。半透明的糕身中嵌著瓜仁、核桃、糖冬瓜等蜜餞,每一口都有細微的差別。王稼句在《姑蘇食話》一書中透露:蜜糕是稻香村名品。在乾隆皇帝下江南時,由蘇州地方進呈,乾隆食而稱美,下諭稻香村定製,呈送宮中。接下來就是大家聽膩了的套路,皇帝吃了龍顏大悅,大筆一揮題了“稻香村”三字。“舊時稻香村、葉受和、趙天祿等店家承接訂貨,送糕上門,並當場開切、稱量、包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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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的炒肉糰子,現在沈大成也有供應了)

也因為與蘇州的淵源,最近我發現沈大成新增了一個品種:炒肉糰子。王稼句在《姑蘇食話》中也有提及:“炒肉團,姑蘇夏食名點,用精細糯米粉作團,餡以鮮肉為主,輔有蝦仁、扁尖、金針菜、黑木耳等,中有滷汁,外形似不籠包子,其上微露孔隙,能見餡心諸色。”沈大成擺在櫃檯上的炒肉糰子也是如此,我見了很高興,但沒有買來吃。因為沈大成少了一個環節,蘇州黃天源老闆陳錫榮先生曾經跟我講過,顧客買了炒肉團,營業員必須拿起一把銅壺,將熱的肉湯徐徐注入糰子的開口裡,這樣趁熱吃,味道才是最好的。王稼句是蘇州人,他怎麼會不知道?

九九重陽節即將來臨——重陽糕要登場了。近年來傳統文化迴歸,每逢此時,糕團店門口買重陽糕的小青年排起長隊,一買就是小几盒,回家孝敬父母,美意濃濃。

在古代,時逢重陽還要登高,在手臂上繫上茱萸,據說可以避災解厄。“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明年此會知誰處,醉把茱萸子細看。”王維和杜甫的這兩句詩成了千古流傳的名句。唐代的文人登高和插茱萸都要結伴而行,類似今天的秋遊。到了宋代,這個風俗中又增加了吃糕的環節。現在上海市民也會在這天舉行登樓活動,金茂大廈和東方明珠都成了目標,這是古代習俗的都市化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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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陽糕上的小旗子是一種文化符號,不可丟掉)

重陽糕上一定要插小旗子,有小旗子意味著有風吹來,這就是表示登高,因為只有身處高處才能明顯感覺迎面有風呼呼吹來啊。少了這面小旗子,重陽糕的民俗涵義就要大打折扣。小時候在弄堂口的點心店裡玩,師傅用洗涮鍋子的筅帚拆散後取它的竹絲做小旗子,我一時技癢,毛遂自薦,幫他一起做。我有做風箏的經驗,對付這玩意兒遊刃有餘。忙活了一上午,師傅一個勁地誇我,完了送我兩塊剛出籠的重陽糕,我吃一塊,帶一塊回家給媽媽吃,媽媽可高興啦!

兩年前我去蘇州,得知《舌尖3》正好在黃天源拍攝做重陽糕的場景,我問陳老闆有沒有插小旗子?回答沒有,我一聽急了,馬上建議他發動員工做小旗子插在糕上。《舌尖3》後來播出來的這一集裡,重陽糕上最終還是插了彩色的小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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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小時候遇到的一件事。那年我才讀小學五年級,大嬤(老爸的姐姐)從紹興來上海小住幾天,昏天黑地的哪裡也不能去,她是小腳,又是文盲,在家枯坐真是百無聊懶,偶爾看到她的嘴巴在微微顫動——應該是在唸經。一個蕭瑟的下午,老爸差我去八仙橋龍門路轉角處的糕團店買重陽糕——那時候重陽糕改叫“方糕”,八寶飯改叫“甜飯”,但是老百姓心裡有數,不響,照吃。買好糕,被五六個中學生模樣的外地青年圍住,他們雖然穿黃軍裝系銅頭皮帶,但一肩征塵,滿臉倦容,其中一位向我討糧票,要買幾塊糕團解解飢,但我買了糕團後就沒有多餘糧票了。

“你家在哪裡?能不能回家去拿?”對方雖然是與我商請,但表情堅毅,目光炯然有神,我未免有些害怕,就答應了。我一路小跑來到家裡,額頭上已經滲出了涔涔汗珠,父親聽了我的敘述後,鄭重其事地掏出一張5斤糧票:去吧,給他們,順便問一下他們從哪裡來?

我再一路小跑來到八仙橋,但糕團店門口已不見他們的人影。秋風捲起了滿地的黃葉和紙片,糕團店生意不錯,顧客的臉上居然浮現了難得的笑容。有軌電車叮叮噹噹朝我碾壓過來,突然拐了一個彎,朝外灘方向駛去。我不知道他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那時我已經能背出幾十首毛主席詩詞了,比如這首:“人生易老天難老,歲歲重陽。今又重陽,戰地黃花分外香。一年一度秋風勁,不似春光。勝似春光,寥廓江天萬里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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