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胡适如何批杜诗

看胡适如何批杜诗

题记:谨以此小文纪念《新青年》第四卷第一期100周年(1918-2018)。《新青年》第四卷第一期(1918年1月)开始起改用白话文,采用新式标点符号。由此,汉语书写和写作进入一个崭新的天地。

看胡适如何批杜诗

因《新青年》(1915—1926)的初期(1915—1919)的肇事,而成为中国新旧文化的分水岭。在此期间,陈独秀、胡适、钱玄同、刘半农、吴稚晖,稍后的周树人兄弟、吴虞等,激扬文字,狂飙呼啸,猛攻中国的一切传统。几乎所有的在此之前的文化,都在他们这批勇士和思想者的反思和批判范围,连一向有好名声的杜诗也不例外。

胡适批杜诗源于任鸿隽致胡适的一函。任鸿隽(1886-1961),四川垫江人,先后留学日本美国,发起成立中国科学社,并任首任董事会会长兼科学社社长,还创办中国最早之一的科学期刊《科学》。从美回国后任北京大学化学系教授,后历任南京东南大学副校长、四川大学校长。从这一简历看,任鸿隽是一标准的“科技男”(这也正符合新文化运动启蒙的两大要素“科学”与“民主”)。但那时的学人,往往是通才,即便是“科技男”,其中国的古典修养以及在国外留学所形成的外国文学修养,都一定是杠杠的。1918年某天,任鸿隽致信胡适。在肯定并赞扬了胡适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火注,该文载《新青年》第四卷第四期,1918年4月)后,就一些具体话题提出自己的看法。任说“就唐一代而言,足下要承认白香山是诗人,大致也不能不承认杜工部是诗人。”胡适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除了坚持《文学改良刍议》(1917、1)的“八不主义”外,又加了4条: 1、要有话说,方才说话;2、有什么话,说什么话; 3、要说我自己的话,别说别人的话;4、是什么时代的人,说什么时代的话。这些都是任赞成和肯定的。任针对胡的话是这一段:“我们为什么爱读《木兰辞》和《孔雀东南飞》呢?因为这两首诗是用白话作的。为什么爱读陶渊明的诗和李后主的词呢?因为他们的诗词是用白话作的。为什么爱杜甫的《石壕吏》、《兵车行》诸诗呢?因为他们都是用白话作的。为什么不爱韩愈的《南山》呢?因为他用的是死字死话。……简单说来,自从《三百篇》到于今,中国的文学凡是有一些价值有一些儿生命的,都是白话的或是近于白话的。其余的都是没有生气的古董,都是博物院中的陈列品!”于是任接着他的前一句说:“要承认杜工部的《兵车行》《石豪村》是好诗,大约也不能承认《诸将》《怀古》《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等是好诗。”

“要承认杜工部的《兵车行》《石豪村》是好诗,大约也不能承认《诸将》《怀古》《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等是好诗。”就是这一句,惹到了胡适。下面是胡适批杜的话——请允许我分条列出:

——《闻官军》一首的确是好诗。之所以好,是他用白话(火案:在唐一代,是中国白话发展的一个重要时代,连当时的佛经转译成汉文,也多用白话译出)写出当时的高兴。不过“‘白首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便有点做作,不自然了。”

——《诸将》五首,在律诗中可算得是革命的诗体。但是“律诗究竟是不配发议论,故老杜的这五首诗可算得完全失败。”譬如“见愁汗马西戎逼,曾闪朱旗北斗殷”就“实在不通”。

——《咏怀古迹》五首,“也算不得好诗”。譬如“三峡楼台掩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胡说此联“实在不象话”,又说“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句“是律诗中极坏的句子”。胡还接着说;此联“上句无意思,下句是凑的”。还说如“志决身歼军务劳”等句“文法上便不通了”。

……

杜诗,中国诗歌史上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是绕不过的大山。在唐一代,已经有了对杜诗发难的声音(其实这很正常,因为,没有一部文学作品是不可以批评的)。不然韩愈不会有“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这样怒怼而愤激的话语。不过到了宋,杜甫及杜诗显然超过了唐代所有的诗人和诗作的影响和地位,宋的“千家注杜”现象,便可以表明。这也许跟黄庭坚学杜诗有关,也与黄庭坚认定的杜诗“无一字无来处”有关。而刚好是黄庭坚的杜诗“无一字无来处”的话语,激怒了五四新文化开山鼻祖们的“八不主义”。杜诗里的用典与精致且又严格的对仗,与胡适们的“不用典”、“不摹仿古人”、“言之有物”、“可用俗语”等主张格格不入。因此,胡适拿杜诗里的律诗开刀,便在理在情。不过,胡适为什么不拿律诗最成熟的也是顶峰的《秋兴》八首开刀呢?首先、八首的格律最为后人称道;其次、每一首都用典,而且一联里就用两个典(如“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这还是最拗的,最拗当数八首最后一首的“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如果按胡适认为的“三峡楼台掩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都实在不象话的话,那么“香稻”怎能可“啄馀鹦鹉粒”,“碧梧”怎么成了栖息老树的“凤凰枝”。这不是乱扯吗?连植物/动物都不分、连动词/名词都不分、连谓语/宾语都不分,老杜还是诗人吗?《秋兴》八首还是中国诗歌史的皇冠吗?

显然,胡适批杜诗有些矫枉过正了。特别是胡适批“独留青冢向黄昏”更是莫明其妙。胡适说:“‘青冢向黄昏’,难道不向白日吗?”这样的批评就如后人批“春江水暖鸭先知”的难道鹅不可以先知吗的故事一样,幼稚,甚至于可笑。诚然,胡适批杜诗建立在他“不用典”、“不对仗”、“说白话”等的新文化革命的理论之上,但具体到某首诗来,如被诗歌诗一争争执不休的“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等诗句来看,便有些缘木求鱼了(文革期间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一书里的扬李抑杜的源头是否来自胡适的批杜?)。尽管胡适在实践陈独秀的“三大主义”(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 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方面,推波助澜,身体力行,做出了许多别人不可替代的功绩(甚至可以说是“丰功伟绩”),但就具体到批杜诗来说,胡适要么是故做惊人之语,要么是胡适那时还不太懂得杜诗的意义和价值。包括杜诗的社会意义和杜诗的美学意义,以及杜诗在中国诗史上的格律学意义。(2018/10/14八米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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