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大姐》

大 姐

昨天國慶節正趕上我的生日,飯後躺在床上看了一會兒書,時間已是下午兩點多了。正要睡著,電話響了。誰呀,這麼煩人;一看是一陌生號,不接!一會兒,又打過來了。

"誰呀?"我沒好氣地問一聲。

"是我,老三。"是大姐。

"怎麼換號了?"

"是呀,這個能加八個親情號碼啊。我第一個加了你,往後給我打電話不用花錢了。還有呀,地裡的玉米收了,有嫩的,能煮著吃,我忙秋了,沒空給你送了,你有空來拿吧。"

"哦——吃飯了嗎?"

"沒有呢,剛從地裡回來。你睡會兒吧,我掛了。"

大姐把電話掛了,可是我卻再也沒有了睡意……

大姐真大,大我正二十歲。——母親一生生了十個孩子,可惜一半夭折了,活下來的我們姐弟五個,兩個姐姐,兩個哥哥;大姐最大,我最小。大姐結婚的時候,我三歲,剛剛記事兒。記得那天不知為什麼,門前突然來了幾匹大馬,一會兒大姐就在人們的簇擁下,踩著凳子,騎上大馬,徑直走了。我在後邊緊追不捨:"爺爺啊,大姐讓大馬馱走了!嗚——嗚——娘啊,大姐讓大馬馱走了!嗚——嗚——"我哭了,母親哭了,爺爺也哭了。

大姐的婆家離我家不到十里。說是婆家,可是大姐既沒公公也沒婆婆——大姐夫的父親死後,他的母親改嫁了,他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大姐家很窮,只有三間破屋,搖搖欲墜。大姐結婚後,我們家拆了偏房,幫大姐家把過細的屋檁換了,把門窗也換了,房子這才結實一些。大姐夫長得很醜,又不善言談。我長大懂事後,十分不解:當時我們家在村裡不是窮戶,成分也不高,大姐長得漂亮,又有些文化,為什麼要找大姐夫這樣一個人呢?我是大姐帶大的,大姐結婚後我常待在大姐家。晚飯後,大姐夫去村代銷店賣東西了,大姐在油燈下看書。我問大姐:"姐,你念了幾年書?""三年。""怎麼不念了呢?""我是老大,得掙工分養家啊。"停了一會兒我接著問:"那為什麼又要出嫁啊?"大姐停止看書,看著房梁,待一會兒喃喃地說:"爺爺說了,能不聽嗎?"

爺爺活著的時候,爺爺當家。奶奶死得早,是爺爺一手把姑姑伯父和父親帶大的。他老人家非常疼愛我們,我們也很敬重爺爺,沒人敢和爺爺頂嘴;有差樣兒的飯菜,先讓爺爺吃,——當然最後是絕大多數的好吃的,都跑到我的肚子裡來了。——爺爺死後,我問母親,為什麼給大姐找了這樣的窮戶,找了這樣的醜姐夫呢?母親說:"這是你爺爺的主意。你爺爺說,找了這樣的人家,找了這樣的人,你姐嫁過去不受欺負。你爺爺是對的。"爺爺是不是對的,我不敢說什麼,但大姐不受氣,卻是真的。大姐夫是一個實在老實人。記得當時住在大姐家,大姐夫從代銷店拿回的糖果麻花我吃夠了,就用錘子在窗臺上把它們砸碎。窗臺被我砸得坑坑窪窪,糖果渣、麻花沫滿炕都是。大姐看著笑,大姐夫也不說什麼。我的膽子可是越來越大了。牆上的年畫被我撕掉了,櫃上的帽筒被我打破了,樑上的燕窩被我捅下來了,院裡的棗樹被我打沒葉子了——我也就玩夠了,晚飯後,天黑了,我說:"姐,我要回家。"大姐說:"剛來兩天就想家了?""嗯,想家了,回家。""天這麼黑了……"大姐夫邊說邊看大姐。大姐說:"不怕,走吧,我們倒替揹著他。"於是,我在大姐夫的背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到了家裡的大炕上。母親正笑著對大姐夫說:"你看這個小末末了兒,真是個大業貨啊。"長大後我才明白母親用的這兩個詞的意思。"末末了兒",就是最小的小孩子的暱稱,我在家最小,所以母親這樣稱呼我。"業貨",是我們這裡的方言,頗有點梵語的味道,意思是麻煩、累贅。

大姐待我是不怕麻煩的。我在縣城讀書了,離大姐家近些。大姐三天兩頭來看我。這時候大姐已經是四個兒子的母親了,人變得又黑又瘦,背也有些馱了,只是頭髮還是那麼密,待我還是那麼好。一天中午,我在教室裡看書,有同學說外邊有個老太太找我。我出去一看,是大姐,背上揹著半袋麥子,滿臉都是汗水,密密的頭髮都被浸溼了。大姐不會騎自行車,十多里的路,走著來的。

"姐,我有的吃,這麼遠誰讓你來的啊!"我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了。

大姐說:"下來麥子了,你念書累,不能總吃窩頭呀。你大哥想來,可地裡實在脫不開身啊。"大姐接著這樣說,我們那裡管姐夫叫哥,大哥就是大姐夫。

"姐,你還沒吃飯吧,我去給你打飯。"

"不用了,家裡五個要飯鬼都還沒吃飯呢。你快回教室好好讀書吧,我走了。"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在大姐身後靜靜站著,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大姐老了,不到四十歲的人,已經是五十多歲的樣子。歲月啊,你能告訴我,那個騎在馬上的大姐哪裡去了?那個在油燈下看書的大姐哪裡去了?——大姐是母親生的第三個孩子,以上的一男一女,都是五六歲上夭折的。所以家裡對大姐很嬌愛。大姐讀了三年書,——聽母親說,大姐讀書成績很好,只是後來有了大哥二姐,就不讓大姐讀書了。大姐沒有說什麼,順從地幫著父母幹活掙工分。一直到大哥二姐能下地掙工分了,大姐才出嫁。出嫁時,大姐虛歲二十四,在那個時代,她已經是老姑娘了。

我的大姐是逆來順受的性格,很少有著急上火的時候,只有那一次例外。

那是大外甥過第一個生日的時候,大姐回家來了。我們這裡的風俗,孩子的第一個生日,要到姥姥家去過。姥姥會給孩子準備長命鎖。那個年代,長命鎖不是金銀打製的,而是用厚紙板剪成鎖形,外面用紅紙粘貼起來,上面用線固定上許多的硬幣,兩邊還綴著紙製的葫蘆、元寶等飾物;這樣的長命鎖不能帶在孩子的脖子上,只能掛到牆上算做工藝品。所以在"鎖"外,人們挖空心思地添加飾物,多加硬幣,免得姑娘拿回去讓人笑話。吃飯的時候,先在桌子上放上火燒、餜子等食物,再放上書本、算盤等讀書用具。看孩子先拿什麼,以此來預測孩子的未來。我姥姥家沒人,生日是在自己家過的,聽大姐說,我先拿的是算盤,所以是讀書的命。大外甥先拿的是餜子,大姐笑著說:"看來是個上河的料。"那個年代,秋後農閒的時候,青壯勞力要去整修河道,我們這叫"上河"。大外甥的生日趕上了農忙季節,飯後大姐要走,我也要去,母親怕我累贅,大姐說:"讓三跟我去吧,反正他在家也沒事兒,去了還能在地頭幫我看看孩子呢。"

一路上我們走走停停。燕子尾的花是紅色的,野葡萄的籽是紫色的。蜻蜓低低地飛著,只是任我怎麼跳也逮不著。低下頭來,呀,一群群的螞蟻排成長隊,它們在喬遷新居……眼看再過一個村就到大姐家了,天空卻突然佈滿了烏雲,接著傳來了嗚嗚的雨叫聲。我們緊跑幾步,到一戶人家避雨。推開門,大姐讓我管開門的姑娘叫表奶奶。原來是親戚,是大姐村一個表爺爺的對象,那時還沒過門呢。一家人正在吃晚飯,見我們進來,趕忙把飯桌收拾起來,把我們讓到炕上坐下。本以為雨一會兒就停,不料想越下越大。我們和表奶奶的家人都有些趁不住氣了。早過了吃晚飯的時候,小外甥餓得哇哇直哭。一會兒表奶奶端著小半碗兒麵糊走進來:"就這一把面了,乾柴也沒有了,——這是用開水沏的,先喂喂孩子吧。"說完表奶奶一臉難為情,看了我一眼,就走了出去。大姐先餵了兩口給小甥生,然後給我,我說我不餓。可憐那幾口麵糊,小外甥幾口就吃光了。不一會兒小外甥睡著了。雨還在下著,藉著燈光向窗外看,屋簷上象掛上了瀑布。一會兒表奶奶抱著一床被子走進屋來,對著大姐說:"就在這屋湊合睡一宿吧。"大姐說:"一會兒不下了我們能走。"表奶奶說:"走不了了,我剛出去看了,村東的路上水沒了膝蓋了。湊合睡吧。"說完表奶奶不自然地笑著出去了。她說得沒錯,兩村之間是一片窪地,路上肯定積水很深了。沒辦法,只能住下。

又累又餓,倒下一會兒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一覺醒來的時候,雨停了,天還沒有大亮。肚子裡象有一隻小手在捋我的腸子,身上火燒火燎的難受;不知為什麼我鼻子一酸,眼淚叭嗒叭嗒地滴在了枕頭上。大姐問:"小三怎麼了?"我說:"姐,我餓。"說完淚水流得更快了。大姐翻身坐起來,抱起小外甥背起我,說一聲"咱走"。我們不辭而別了。

出得村來,藉著曙光,但見地裡白茫茫一片。一直到現在,我的耳邊還能依稀聽得見那晚此起彼伏的蛙聲,和大姐譁拉譁拉地趟水聲。

幾十多年過去了,直到現在,我才真正明白,大姐的順從並不是軟弱,大姐是個堅強和果敢的人。大姐喜歡女孩,但卻生了四個男孩兒。依靠著勤勞和節儉,大姐和大姐夫給每一個外甥蓋了五間新瓦房。外甥們都娶了媳婦有了孩子了,按說大姐應該歇歇了,但不,大姐和大姐夫依然種了三十多畝地,養著三頭牛四口豬。院裡更是雞狗鵝鴨滿地跑,絲瓜扁豆滿牆爬。我每每見了就勸:"姐,你和大哥都快七十的人了,種這麼多地幹什麼呀。就是願意種也少種點,你們又不是缺吃少喝的。"大姐神秘地說:"我攢錢啊。"我滿臉詫異:"他們出外打工,那年不掙幾萬啊,你攢那麼多錢幹什麼啊?"大姐不屑地說:"我才不給他們攢錢呢,那都是些沒出息的料。我給甜甜攢錢,將來出國用呢。"

甜甜是我的女兒,五歲讀書,十六歲就考上了大學。這一直是大姐的驕傲。她逢人便說,這孩子象她爸爸,有出息,一定會出國讀書的。這樣說話時,大姐的眼裡會放射出年輕時的光彩。

——這就是我的大姐,時時想著我,想著我的孩子。我不知道怎麼感謝大姐,我也不知道今生能不能報答大姐對我的恩情。我只盼望著,如果有來生,我們還做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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