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天石:慈禧太后的底線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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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天石:慈禧太后的底线在哪里

慈禧太后。資料圖

杨天石:慈禧太后的底线在哪里

原文首發於438期《法治週末》10版

1898年9月28日,戊戌變法失敗。至今戊戌變法已經120週年。兩甲子以前,康有為、梁啟超等人在光緒皇帝的支持下,進行變法改革。光緒帝推出一系列新政鼓勵私人興辦工礦企業,開辦新式學堂吸引人才,並創辦報刊,翻譯西方書籍,傳播新思想。同時,他支持訓練新式陸軍海軍,取消多餘的衙門和無用的官職。

這場改革從1898年6月11日開始實施,到1898年9月21日結束。9月21日深夜,慈禧太后發動戊戌政變。隨後,光緒帝被囚,康有為、梁啟超分別逃往法國、日本。9月28日,譚嗣同等戊戌六君子被殺,歷時103天的戊戌變法失敗。《法治週末》就這場改革的前因後果以及失敗原因等問題,專訪了中國社會科學院榮譽學部委員楊天石。

為什麼會有戊戌變法

法治週末:從1840年鴉片戰爭開始,西方就打開了中國的大門,1860年又有了第二次鴉片戰爭,中間還有其他一些戰爭,但是清朝政府全部戰敗。其中,甲午戰爭失敗對清朝的刺激最大。你覺得甲午戰爭是導致戊戌變法最直接的一個因素嗎?

楊天石:自鴉片戰爭以來,清朝不斷戰敗,每次都是刺激,刺激中國人要發奮圖強。這是個累加的過程。為什麼說甲午戰爭刺激最大,到了爆發點呢?有兩個原因,第一,日本是學習中國文明起家的,等於是原來我們的學生,現在學生居然把老師打敗了,這是中國人不能接受的。第二,在清政府眼裡,日本是蕞爾小國。一個堂堂的天朝大國,敗在它看不起的一個小國的手上,這是中國人更加不能接受的。另外在《馬關條約》中,日本逼迫中國賠款兩億兩白銀,賠款數量很大,超過了以前歷次賠款。

更重要的是中國割去了土地,包括臺灣、澎湖、遼東半島,這是中國人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遼東半島是清朝的“龍興之地”,起家的地方,連“龍興之地”都要割給日本,這是奇恥大辱。當時出了一本書叫《普天忠憤集》,從“普天忠憤”4個字,可以感到當時中國人,特別是知識分子高昂的義憤情緒,要救亡、要圖強、要變法的呼聲就空前高漲了。

法治週末:關於甲午戰爭還有一種說法。洋務運動的時候,清朝就是學習西方的科學技術,是從器物方面著手,想達到自強和求富的目的。有學者認為,戊戌變法是自強運動的延續,是它自然的延續。所以改革到最後,必然要變制度。你怎樣看待這個觀點?

楊天石:洋務運動引進先進生產力,引進科學技術,路子是不錯的。問題是隻抓經濟、生產、科技是不夠的,還要改革政治制度和意識形態。康有為包括更早的馮桂芬,還有郭嵩燾、鄭觀應,這批人都是這種主張。但清朝政府絕對不允許在政治體制和意識形態領域裡邊往前走。

戊戌政變為什麼會發生?就在於改革派試圖把改革擴展到政治體制和意識形態這兩個方面。

戊戌變法壞在康有為兩本書上?

法治週末:康有為在變法運動之前,做好了很多理論準備。比如,他寫了《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兩部書,但是,那些正宗的儒家學者都把它們視為異端學說,為什麼?

楊天石:第一,康有為想為他的變法找到理論上的依據,託古改制。他把孔子打扮成一個搞改革的祖師爺,以爭取中國社會,包括中國知識分子、官僚的同意。因為孔子是當時中國思想的權威,如果孔子是改革的祖師爺,那我們跟著老祖宗學,搞改革,有什麼不可以呢?所以,康有為是企圖利用孔子,為他的變法改革找尋一個保護神。

至於《新學偽經考》,他是想把儒家的經典,傳統的儒家學說,說成是王莽、劉歆等人搞的,是假的,企圖以此推翻儒家的理論體系,為他推行自己的改革理論找尋合理性。但是他的這兩部書都得不到輿論贊同。

不管康有為怎麼對孔子進行“化妝打扮”,但在理論上、歷史實際上,都站不住腳。學者汪榮祖分析戊戌變法失敗的思想原因,他認為就壞在康有為的這兩部書上,一是科學上站不住,二是知識分子不相信。

法治週末:有人認為康有為想搞君主立憲制,還有人說,康有為想在原來的舊制度上開創出一個新的局面。你怎麼看?

楊天石:從康有為構想未來世界的《大同書》來看,他的理想很高、很遠大。說他是烏托邦,是空想社會主義,都可以。他設想,在未來的世界裡,君民是平等的,甚至可以沒有君主制度。但是,《大同書》長期沒有完稿,後來寫完了,又長期藏著,不肯拿出來發表。

另一方面,在現實生活中,康有為的腳步又很謹慎。他最初確實想搞君主立憲,召開國會,建立議會制度,這是康有為在政治體制改革方面的目標,是在上皇帝書里正式提出來的。這份上皇帝書跟他的《大同書》中的理想已經差了十萬八千里了。

所以,要看到康有為的兩面:一方面,他有高遠的空想。毛澤東講過,康有為設想了一個大同世界,可是康有為找不到走向這個大同世界的道路。另一方面,在現實生活裡面,康有為走了一條比較穩妥的改革道路,而且是不斷地後退,不斷地減弱改革對於中國社會的衝擊。但是他沒有想到,連這一小點可憐的改革他也沒有辦法做到。

法治週末:戊戌變法當時出臺的改革詔令,數量很大、很密集,103天裡面居然下了110道。從這個事就可以看出,光緒和康有為都急於要改變現狀,但是按照清朝當時的社會環境,人們的思想觀念,包括權力格局,這些改革還是過於急切了。你怎麼看這個觀點?

楊天石:光緒皇帝操之過急,穩重不夠,這也是我的觀點。按照清朝的規矩,普通的老百姓,級別較低的官員,都沒有給皇帝上書的權利。光緒皇帝急於聽到意見,擴大議政範圍,下詔說,官員、平民的奏章,要馬上往上送,不許阻攔。詔書下了,禮部主事王照馬上響應,上書言事,但是禮部尚書(部長)、侍郎(副部長)們不聽,居然拒絕代遞,而且和王照在禮部的大堂上吵了起來。

對這樣一件事,光緒皇帝批評一下就可以了,但他卻要“議處”,研究懲罰辦法。大學士徐桐提議“降三級調用”,這個處分本來已經夠重的了,但光緒皇帝仍然嫌輕,一下子把部長、副部長6個人(其中滿足3人,漢族3人)全部罷免了。

光緒皇帝雖然是皇帝,但他實際沒有這個權力。當時,這個權力在慈禧太后手上,光緒事前不與慈禧太后商量,慈禧太后當然不願意了。

另外還有一個情節,禮部尚書懷塔布的夫人是陪慈禧太后打牌的。光緒皇帝見慈禧太后也許還有點不方便,不是隨時可見,但是懷塔布的夫人要見慈禧太后很方便。所以,懷塔布被罷免以後,本人就立即到天津與榮祿商量,告了光緒皇帝一狀。懷塔布的夫人則同時找到慈禧太后告狀:聽說皇帝要“盡除滿人”,老佛爺,您可得作主啊!這就是在要求慈禧太后出面干涉了。

康有為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

法治週末:讓慈禧發動政變的主要原因是什麼?

楊天石:慈禧太后發動政變不是由於袁世凱告密,而是由於八月初三楊崇伊的上書——這應該是直接的導火線。楊崇伊上書後,慈禧太后立即回宮發動政變。楊崇伊很高興,跑到天津向榮祿報喜,當天晚上成為榮祿的座上客。

康有為的計劃是:第一步,由皇帝以紅色“硃諭”命令袁世凱,立即將榮祿“正法”,然後以袁代理直隸總督,張掛告示,宣佈榮祿罪狀。第二步,封禁電局、鐵路,率兵入京,以一半兵力包圍頤和園,一半兵力守衛皇宮,以湖南好漢畢永年率領敢死隊入園,捕殺慈禧太后。

八月初三夜,譚嗣同訪問袁世凱,告以計劃的主要內容。袁世凱問:包圍頤和園幹什麼?譚嗣同答:“不除此老朽,國不能保。”他說:“此事在我,公不必問。”當時,譚嗣同聲稱有“硃諭”在手,袁世凱要看“硃諭”。譚嗣同拿得出來的只有光緒帝交給楊銳的《密詔》抄件,其中只有“另議良法”的希望,並無“誅榮”“圍園”之說。這些自然不可能使袁世凱相信。

慈禧太后發動政變的導火線是楊崇伊八月初三的上書,政變在先,袁世凱向榮祿告密在後,袁世凱是知道慈禧太后已經“訓政”——政變了,然後才向榮祿告密的。八月初五日晚間,慈禧太后自頤和園回宮,發動政變。

同日,袁世凱回津,立即拜會榮祿,“略說內情”。六日一早,榮祿主動來見袁世凱,袁世凱和盤托出譚嗣同所述康有為的“圍園”密謀。當時,他還不知道北京已經發生政變。

為什麼這麼說?慈禧太后訓政以後的第一件事情,下令抓捕康有為、康廣仁兄弟,沒有下令抓譚嗣同。這就很清楚地說明,慈禧太后最初不知道譚嗣同他們有一個“圍園”密謀,等到楊崇伊到了天津,從榮祿處得知袁世凱的“告密”內容,慈禧太后才於初八日凌晨立即下令抓捕譚嗣同等人,而且抓了之後,迅速決定,不用審判,馬上就砍腦袋。

前些年,我就寫文章說,慈禧太后發動政變與袁世凱告密無關,但是由於袁世凱的告密,慈禧太后擴大了鎮壓面,加大了鎮壓的力度。

法治週末:回頭來看,康有為派譚嗣同去勸袁世凱“圍園捕後”,這個行為有非常大的風險。有人認為,康有為這個想法完全是異想天開,你怎麼看?

楊天石:康有為早做了準備,在此之前,他意圖抬高光緒皇帝的權力,抬高君權。所以,他給光緒皇帝送了兩本書,一本是《俄彼得變政記》,一本是《日本變政考》。送給光緒這兩本書的原因,就是讓光緒皇帝學習俄國的彼得大帝和日本的明治天皇,靠自己的權力控制局面,進行改革。

在當時,如果光緒皇帝是彼得大帝或明治天皇那樣的人物,這條路最後是能走通的,問題是光緒皇帝不是彼得大帝,也不是明治天皇,大權在慈禧太后手上。同樣,如果當年康有為的“圍園”計劃成功,把慈禧太后抓起來,變法也可能成功。

法治週末:那你認為康有為成功的可能性多大?

楊天石:從兵力上看,袁世凱在小站所練的新軍只有7000人,自然敵不過榮祿統領的各類北洋兵。當時在京津地區不僅有聶士成、宋慶的淮軍,而且有董福祥的甘軍,北京京內還有旗兵。康有為、譚嗣同所設計的先殺榮祿,後圍頤和園的計劃是愚蠢的紙上談兵。殺榮祿固已不易,率領新軍從天津到北京圍園,也更非易事。袁世凱之所以不敢接受康有為的計劃,恐怕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當然,兵貴出奇。如果以奇謀出奇兵,也不是完全沒有成功的可能。歷史上並非完全沒有因少數人的“兵變”而成功的例子。問題在於慈禧太后動作快,她先下手為強。光緒皇帝和康有為的手上都沒有兵。他們挑選的敢死隊隊長是畢永年,估計頂多只能僱傭數十人,自然不能成事。

慈禧為什麼扼殺戊戌變法

法治週末:當時,英國人赫德就說,皇帝的方向是正確的,但是他的團隊缺乏工作經驗,這樣一來,只形成了“口水改革”,你怎麼看這種意見?

楊天石:這種意見有道理,但是沒有抓住要害。要害就是光緒皇帝無權、無兵,在罷免六堂官事件上操之過急,處分太重,沒有爭取掌握實際權力的慈禧太后的同意。

當時,同情變法,同情光緒皇帝的比較穩重的軍機大臣翁同龢被“開缺回籍”了。這件事,我相信光緒皇帝沒有和別人商量過,純粹屬於個人獨斷。一方面,把那幾個部長、副部長給罷免了,打得很重;另一方面,迅速提拔譚嗣同、楊銳、林旭、劉光第4個人進入軍機處,職位雖不高,但進入決策圈,也沒有經過慈禧太后的同意。所以我認為,光緒皇帝銳意改革、熱情可佳,但操之過急,失於穩重,不講策略,沒有考慮到會激起保守派迅速而激烈的反對。並且,他本人又沒有一絲一毫的力量可以善後。

法治週末:在戊戌變法的操盤手——康有為、梁啟超、嚴復和譚嗣同4個人裡面,嚴復應該是對西方瞭解最多的人,因為他在英國生活了很多年。但在戊戌變法的時候,主要是康有為在主導,嚴復處在邊緣。汪榮祖先生認為嚴復吸鴉片,所以比較消沉,你怎麼看?

楊天石:嚴復主張漸進,他認為要變法,關鍵是開民智,要提高老百姓的智慧和文化水平。這是一個長期、緩慢、漸進、穩步前進的過程。

嚴復後來為什麼很落後?他就是過於穩重了。康有為有時也穩重,但戊戌時期,他總的特點是希望快,希望迅速成功,以為抓住光緒皇帝就可以雷厲風行,迅速打開局面。這是兩個人不一樣的地方。

法治週末:清史專家於善浦先生認為,人們後來把慈禧妖魔化了。

楊天石:我認為,不能把慈禧太后看成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頑固派,慈禧太后有幾點還是可以肯定,第一,英法聯軍入侵時,她主張抵抗,反對向熱河逃跑;第二,慈禧太后是支持洋務派的,有她開明的一面。

八國聯軍入侵,慈禧太后帶著光緒皇帝逃到西安。這是千古未有之變,給了她深刻的教訓,所以後來要搞“新政”,派“五大臣”出洋考察。要發展經濟,要獎勵實業,要預備立憲。這些方面,似乎慈禧太后和清政府都在進步,有些地方,甚至超過了康有為他們當年的主張。這些自然可以適度肯定,但是不宜誇大。

要看到,慈禧太后和清政府的這些做法,其目的都在保證“大清帝國萬世一系,永永尊戴”。其次,“立憲”有九年“預備”期,搞的是預備立憲,不是迅速立憲。

慈禧太后的底線在哪裡?第一,不能損害她的權力;第二,不能夠損害滿洲貴族的既得利益;第三,不能搞政治體制方面的改革,特別是不能觸動專制主義政體的根本。在這些前提下,慈禧太后可以贊成變法,但康有為和光緒做的這一套,恰恰違反了她的底線。不觸動這三條底線,變法就沒有多大意義了。所以,如果是張之洞來操盤,也是這個樣子,大體上不會超過自強運動的水平。

戊戌變法為什麼難以成功

法治週末:晚清的政治制度變革,其艱鉅性和複雜性可能遠遠超過了人們的想象。清廷開始被英國人打敗,後來又被英法聯軍打敗了,後來甲午海戰又慘敗。在這些慘敗之後,士大夫知識精英會產生一種很焦慮的心理,所以非常激進。你怎麼看待這種歷史語境下的激進?

楊天石:前些年,有一些議論認為,只要按照清政府新政的那條路子就可以走下去,所以辛亥革命沒有必要。這種意見在這兩年裡好像有發展的趨勢。但是,在滿洲貴族集團已經非常腐朽、昏庸和保守的情況下,等待清朝政府來搞君主立憲,把權力交給人民,等於與虎謀皮,可能性有多大?從它將預備立憲的年限定為9年,從它堅決鎮壓“國會請願運動”,搞“皇族內閣”等方面看,等待它“自改革”,要等待多少年?幾十年、一百年、兩百年,都是可能的。

法治週末:魯迅先生說過一句話,在中國,挪動一張桌子也要流血。因為幾千年的君主統治,保守勢力過於強大。這是否就是光緒、康有為搞戊戌變法難以推進的原因?

楊天石:這個我同意。金觀濤、劉青峰說,中國社會是一個超穩定結構,這個意見有一定的道理。我在《帝制的終結》一書裡,曾經將中國的“中古社會”定義為“皇權專制地主小農社會”,是“君主專制制度”和“地主小農經濟”的結合體。

君主專制制度是一種十分落後、十分腐朽,但也十分嚴密、十分穩定的制度,自給自足的“地主小農經濟”是一種極為穩定,發展極為緩慢的經濟模式。沒有新的生產力,沒有新的階級力量,商人、資本家、資產階級永遠發展不起來,社會就無法轉型。

經濟上的“超穩定”和政治上的“超穩定”,兩者結合,這個社會也就極為凝固,形成“超穩定結構”了。

法治週末:但從1840年鴉片戰爭之後,不管是自強運動也好,戊戌變法也好,清末新政也好,這些變革沒有一個成功的,如果將戊戌變法作為一個個案來檢討,你覺得近代中國走向現代化的挫折,主要是在哪裡?

楊天石:中國人急於要使中國成為一個富強的、民主的國家,這和中國近代以來,民族危機不斷加深的情況有關。因為危機一個接著一個,中國人當然希望迅速改變這個狀況,這是好的。但不能急於求成,一步登天,不能把穩步前進視為落後、妥協、折衷主義。須知,激進主義超越現實,超超可能,也常常壞事,帶來許多問題和危害。多年來,我們對於激進主義的危害性研究不夠,這是缺點。

有些改革方案,本來是正確可行的,可是被激進主義否定了。譬如說,對於資本主義的積極作用和它在一定時期存在的必要性,我們在很長時期內都是否定的。孫中山搞革命的時候,主張對資本主義“取那善果,避那惡果”,主張“公有經濟”和“私人經濟”並存,主張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互相為用”,這些都是適合時代和國情的正確主張,但被認為“不徹底”。這個教訓應該永遠汲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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