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不壓正》:說給「另類」姜文的幾句話

《邪不壓正》已經看過好幾天了,一直有朋友催我說點什麼,那就說幾句吧。

坦率地說,《邪不壓正》不是一部成功的電影,也絕不可能像姜文此前的電影《鬼子來了》、《陽光燦爛的日子》、《讓子彈飛》那樣,隨著時間的推移,愈發顯現出“經典範兒”,而是會被埋進歲月的塵埃裡,漸漸被人遺忘。

《邪不壓正》:說給“另類”姜文的幾句話

《邪不壓正》當然是有優點的。比如,“老北京”被拍得蒼涼而不失莊嚴,再比如,“屋頂上的世界”的想象與展示也顯得奇詭,別開生面。

但《邪不壓正》的優點也就止此而已了。一個本來很吸引人的復仇故事,沒有被拍得蕩氣迴腸,酣暢淋漓,反而被拍得枝枝蔓蔓,令觀眾感到莫名其妙,這絕不能算成功。

有比較才能鑑別。

《基督山伯爵》就是一個著名的復仇故事,曾經被無數次地改變成電影、電視劇。

《基督山恩仇記》所以能夠成為傳世經典,就在於大仲馬不是孤立地描寫主人公鄧蒂斯個人的復仇行動,而是把鄧蒂斯的復仇放到了法國從“百日王朝”、波旁王朝到七月王朝劇烈動盪的大背景下去描寫,展示了更為廣闊的社會場景。

在小說中,鄧蒂斯能夠成功復仇,他的神秘威力和卓爾不凡,都是“基督山財富”所賦予他的——“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錢才能使人獲得這一切,錢是支配人類最有效和最偉大的力量”,大仲馬實際上歌頌了正在上升的資產階級,抨擊了日趨沒落的舊貴族精英,體現了大仲馬作為一名共和主義者的基本政治立場。

在新中國電影中,《紅色娘子軍》、《白毛女》等也是復仇故事。這類紅色經典的深刻之處在於它揭示了這樣的真理:對受壓迫的勞動者來說,像鄧蒂斯那樣復仇既不可能,也無意義,只有通過社會革命,實現階級解放,個人才能真正復仇並獲得解放,即“無產階級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後解放自己!”

《邪不壓正》:說給“另類”姜文的幾句話

和這些作品相比,《邪不壓正》儘管也選擇1937,即全面抗戰爆發的命運攸關時刻,但展示的社會生活面還是過於狹窄,抗戰中真正的主角都沒有出場,主題也曖昧不清。

姜文飾演的藍青峰,是一個“老辛亥”,但經歷了五四運動、中國共產黨成立和北伐戰爭以及土地革命戰爭的洗禮之後,“老辛亥”在中國早就被邊緣化了,如果他們不能像吳玉章、徐特立等辛亥革命老將那樣融入新的革命洪流中,也就不具備任何先進性,更不要說主導大局演變了。

《邪不壓正》中出境極少但最具分量的人是“張將軍”,藍青峰二十年隱忍“大棋”和李天然的喋血廝殺都是為了救他脫險,以便他能夠出城“領導抗日”。

“張將軍”的原型據說是張自忠。這反映了這些年來新右派公知對抗戰歷史的改寫確實取得了成效,連姜文都信這一套,“張將軍”們成了救國的希望之所在。

但這真的只是一個幻影,“張將軍”們救不了國。張自忠將軍自己也明白自己救不了國,“殉國”就是他能夠想象的最高境界。要救國,還是要靠毛主席、共產黨,要靠人民戰爭。這些在《邪不壓正》中的缺席(甚至連暗示也沒有),就使這部電影缺乏真正“正”的力量。

姜文的最大問題,是他不可救藥的英雄史觀。

在姜文看來,歷史是由英雄創造的,群眾甚至是不能被啟蒙、動員的,更談不上掌握自己的命運。他們都是膽小怕事、見利忘義、趨炎附勢、冷漠殘忍。群眾只能靠英雄來拯救,也只能被動地等待英雄來拯救。

比如,在《邪不壓正》中圍觀朱潛龍處決人犯的並歡呼喝彩的北平市民,在《讓子彈飛》中見了縣長就要跪下,必須要縣長朝天空放一槍喝令他們起來的才肯站起的鵝城市民等,都是如此。

姜文在《讓子彈飛》中借張麻子之口直截了當地說出了他對群眾的鄙視:“誰勝他們幫誰!”群眾只是在確信他已經斬殺了黃四郎(因此造反就絕對安全)之後,才跟著他衝進去洗劫黃四郎的城堡。

由於無法擺脫英雄史觀的狹隘眼光,所以姜文找不到“改變”、“拯救”的真正力量,他的電影結局總是悲涼的——一切都隨著英雄的死去或退出而告結束。

《邪不壓正》的時代主題是抗日,但姜文只能靠一位東躲西藏的張將軍和從城牆上墜下的女人來抗日,這其中絕望、無奈與悲涼是顯而易見。

《讓子彈飛》的最後,張麻子匹馬西風,在夕陽下奔向不可知的遠方,此時“太陽照常升起”的音樂聲響起——這應該是姜文自戀、自憐、自我感動的最好寫照。

《邪不壓正》:說給“另類”姜文的幾句話

不過公平地說,姜文的“英雄史觀”和《無問西東》之類影片中令人作嘔的“精英史觀”還是有雖非本質但很微妙的區別。

在《無問西東》中,英雄必是世家子弟,浸潤歐風美雨,油頭粉面,西裝革履,一副西崽模樣。

但姜文的英雄必是在上一個“英雄時代”幹過一番轟轟烈烈的業績,然後由於某種歷史機緣流落到今天——《讓子彈飛》的張麻子曾是蔡鍔將軍的手槍隊長,《邪不壓正》的藍青峰則策動、參加過辛亥革命。

這個差別和今天的“老三屆”、“老知青”、曾經的“大院子弟”瞧不起暴發戶和自由派公知的心理暗合,也是這種心理在銀幕上一種藝術化的呈現,這成了“姜文作品”受歡迎的一個因素。

比如《邪不壓正》一開始,藍青峰和朱潛龍調侃愛寫日記的蔣介石的橋段,就讓人覺得很過癮、很爽。

不過對觀眾來說,最要命的是姜文不僅在電影中貫穿了“英雄史觀”,他還用“英雄”的姿態拍電影,也就是說,他用一種很酷、很屌的姿態拍電影!

就像朱潛龍對向他歡呼喝彩的北平市民不屑一顧一樣,姜文對熱愛他的觀眾也是不屑一顧的,從來不管他們能不能理解、接受,就當“包餃子餵豬”唄!

《邪不壓正》:說給“另類”姜文的幾句話

因為是“英雄”在拍電影,因此就不是導演為故事、人物服務,而是人物、故事為導演服務,一切服從姜文耍酷的需要,至於情節、邏輯、時代背景之類,就顧不了這麼多了。

這大約就是很多人“看不懂”姜文電影的原因,因為你不能在沒有邏輯的地方硬找出邏輯來。

這裡的有趣之處在於,姜文又確實才華橫溢,甚至是有點天才的。他無論演什麼角色都是演他自己,而不少觀眾就是喜歡“他自己”,迷戀他“酒神”一樣的性格。在張藝謀的色情陰鬱、陳凱歌的裝模作樣、馮小剛的鬼頭鬼腦映襯下,姜文看上還真的有點卓爾不群,他因此也就可以“橫著膀子走路”,“站著掙錢”了。

在八十年代以來成名的電影人中,張藝謀、陳凱歌開創了潮流,馮小剛利用了潮流,姜文則和潮流保持了距離(但也並非“反潮流”),這使他成了中國電影的一個“另類”,有可能結束張藝謀的時代,開闢和引領一個新的中國電影潮流。所以最後我想對姜文說的是——

耍酷也要有個夠!不要浪費影迷對你的熱情。年齡已經不小了,好好為他們拍幾部電影吧!何必要等到拍不動了再後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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