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进文学圈(中)——《码字生涯录》

初进文学圈(中)——《码字生涯录》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作家是自由职业者,文学期刊就像个体户开办的各种小饭馆一样,招牌各异,菜系有别,花样百出,味道不同。《小说月报》、《文学旬刊》是沈雁冰、周作人、叶绍钧等“文学研究会”成员的阵地;《创造》的旗下聚集着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胡适,徐志摩捧的是《新月》;施蛰存、穆时英,刘呐鸥则在《现代》鼓吹和实践着现代主义的“新感觉派”小说……

“道不同不相为谋”,文同伐异,个性张扬。在自己的刊物上发表自己的作品,各自宣扬各自的文学主张和文学理论,甚至隔空掐架,互打嘴炮,唯其如此,才异彩纷呈,造就了那个时代文学繁荣昌盛,佳作迭出的局面。

及至“同人刊物”废除,各处饭馆儿规划统一。虽然大厨的手艺高低不同,然而做的却是同一种菜系。

上世纪80年代初,是中国思想界文学界空前大解放的机遇期,现在回想起来,南丁先生确实是在仿照三十年代文人自己办“同人刊物”的理想,来创办《莽原》的。从这个角度看,自己办刊,发自己写的东西,当在情理之中。河南新、老作家的第一部中篇小说大多是在《莽原》问世的,老一辈作家中的南丁、荃法、张有德、郑克西……,后辈作家中的李佩甫、张宇等,尽皆如此。

河南省文联的文学月刊《奔流》以发表短篇小说和诗歌为主,河南省作协的大型文学期刊《莽原》(后来亦归于文联名下)以发表中、长篇小说为主。《莽原》创刊近四十年,为河南文学的发展和文学创作队伍的成长壮大,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既然是作家办刊,必有作家本人的风格和文学主张。南丁提倡“老老实实的现实主义”,“靠现实主义吃饭”。他始终如一地强调:“河南是农业大省,农村题材是河南文学的优势”。

作家办刊的工作方式也有自己的特点。《莽原》并未采用机关式的“坐班”,稿件大多拿回家看,平常难得看到南丁和荃法的影子。他们在编辑部出现时,手里总是掂着一个提兜,里面装着他们看过的稿件。稿子到了南丁那儿即是终审,他的稿签上通常只有极简略的一个字:“退”,或者“用”,下面是南丁体的签名。

“同人刊物”用的当然是文学同人的稿子,南丁出面,约请同人。三十年代的名诗人苏金伞先生特意为《莽原》撰写了诗作《山口》,老树新枝,生机盎然。江苏作家陆文夫是南丁先生的故交,50年代有成名作《小巷深处》。57年因为参与创办同人刊物《探索者》而被打为右派分子。我有幸编辑陆文夫先生特意为《莽原》撰写的短篇小说《打羊》,深为叹服。诙谐幽默的文字,随意挥洒的叙述,在机智的浅笑里含着淡淡的苦涩。日后,我在《收获》上读到陆文夫先生的中篇小说《美食家》,更觉讶异。建国以来社会政治的成败得失,居然在一个食客的味觉体验中,洒脱幽默地表达尽致。《美食家》在斩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的篇目中独树一帜,陆文夫先生也做了中国作家协会的副主席。文夫先生,江南才子,真才子也!

那时候作家李准已经离开河南,到北京中国作家协会做专业作家。应《莽原》同人之约,他寄来了短篇小说《王结实》。李准五十年代初的短篇小说《不能走那条路》由毛泽东亲加编者按语,各地报纸转载,一时名动全国。李准由小说而编剧电影,《老兵新传》、《小康人家》、《李双双》、《耕云播雨》、《龙马精神》……那个时期农村题材的优秀电影几乎全部出自李准之手。李准尤其擅长刻画人物,李双双,孙喜旺……,都是脍炙人口的喜剧性人物。

李准给《莽原》写的这篇小说,同样以描绘乡村人物见长。吃苦耐劳却也犯懒偷惰,忠厚质朴却又心滑机巧……李准笔下的“王结实”这个人物,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河南农民的典型形象。这个短篇小说在《莽原》发表之后,获得了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一九八五年,李准的长篇小说《黄河东流去》又获得“茅盾文学奖”。恢弘的历史长卷,呼之欲出的众多人物形象……无可置疑地表明河南作家李准是中国当代文坛的一位大师级人物。

然而,我给这位大师的小说《王结实》当责编,却当得格外辛苦。或许是李准的小学语文老师极富创造力和想象力的缘故,李准手写的小说原稿有许多不规范的笔划和结构,我贫乏的想象力难以应对之时,南丁先生就会亲自上阵,分析和辨认那些甲骨文的真意。

《莽原》创刊号问世之后,南丁先生即派我出门去向全国各地作家同人约稿。南丁先生宅心仁厚,嘱我自订出游计划。要做文人,读书万卷还需行路万里,山河大好,任你远走。我对着全国地图看了又看,拟定先赴西安,然后折路入蜀。华清池,兵马俑……三秦故地,十三朝古都,不可不拜。蜀国天府,景物殊异,大诗人李白玄想由秦入蜀之路,旋有奇诗《蜀道难》,此蜀不可不去。何况长江三峡,风光绝丽,巫山神女,神交已久。乘坐江轮,辞白帝,下江陵……此乐何极!

南丁先生听了我的计划,欣然应允。南丁不久前在镇江参加全国大型文学期刊座谈会,结识不少与会新友。他亲自修书两封,一封给陕西《绿原》杂志的同人,一封给重庆《红岩》杂志的同人,请他们对我给以协助。

初进文学圈(中)——《码字生涯录》

《绿原》出面的是两员女将,高红十与李佩芝。高红十是从北京到延安插队的知识青年,她创作的抒情长诗《理想之歌》脍炙人口,风靡一时。李佩芝是散文家和小说家,她一见我就说,“杨东明,咱们俩的小说发在同一期《人民文学》上。我的那篇《中午》,就在你的小说后面呢。”哦,我记得那篇小说,因为我当时陶醉完自己的小说之后,又顺便读了后面的那一篇。午后若有若无的钢琴声,一对青年男女若隐若显的感情……

《中午》 ,作者亦如其作品一般蕴藉而恬静。N年之后,我忽然在《文艺报》上读到李佩芝写的一篇散文,记述她在医院化疗期间的所见所感。文笔依旧透着《中午》那种恬静和蕴藉,我伤感了,伤感于一个行将逝去的温婉而美丽的生命。

高红十女士与李佩芝性格迥异。高红十高腔大嗓,直来直去,一派巾帼英雄的豪气。她以后进入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第七期和北大作家班学习,算来也是我的校友了。八十年代中期,《人民文学》在辽宁兴城海滨举行笔会,我受邀却迟迟未去。她从海滨寄信来,谈到她独自下海夜泳,竟然没有一个男士敢于相随。无边的暗夜,无边的海浪……不要说游泳了,仅只想一想就令我气短。

《绿原》的两员女将安排了我与陕西作家们的各种会面。见到了莫伸,他白皙、瘦削,戴着一副精致的眼镜,斯文中透着一点腼腆。莫伸的《窗口》获得一九七八年首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那时他是小说圈子里的人气王。陈忠实是隔天匆匆赶来的,他担任过公社书记,当时还在西安郊区工作。他写的《信任》不久前获得一九七九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陈忠实当时年龄并不太大,看上去却像黄土塬上的一棵老树,脸上沟壑纵横,皮色黢黑,目光却因此显得格外明亮。印象最深的是他手上的劣质香烟,呛他自己也呛了我。N年后,他的长篇小说《白鹿原》斩获“茅盾文学奖”,名声大振。忽一日,发现他手里的香烟换成了英国首相丘吉尔的那种雪茄,感觉总有点儿怪怪的。

我是在陕西省作家协会的大院见到路遥的。大院原是民国将军的府邸,西安事变时,被抓的蒋介石曾经暂居小楼栖身。望着沧桑的小楼,恍然间似乎陕西省作家协会也随之沧桑起来。文学陕军根植于这沧桑之上,让人不能不肃然起敬。

路遥在陕西省作家协会的《延河》月刊做小说编辑。在我的视觉中,他高大微胖,似可列入壮汉之列。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将“英年早逝”,这四个字与他联系起来。那一次他跟我聊俄国文学、聊苏联作家,而这些也正是我一向关注并且自以为擅长的领域。因此,我们俩谈兴十足。作为一个“虚构文学”的写作者,我很少能被同行的虚构作品打动。但是,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中高加林和巧珍的爱情故事,却让我身心震撼了。路遥无疑是内心感情世界极为丰富的作家,每当我听到电影《人生》的插曲《叫一声哥哥你快回来》,都禁不住阵阵心颤。∥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煮了那个钱钱哟下了那个米,大路上搂柴瞭一瞭你∥清水水的玻璃隔着窗子照,满口口白牙对着哥哥笑∥双扇扇的门来单扇扇地开,叫一声哥哥哟你快回来∥……

找这首歌的时候,才发现歌词是路遥自己写的。能写小说的作家很多,但小说家能把民歌风的歌词写得如此地道,却是凤毛麟角。

入蜀的第一站是重庆,这座水迹斑驳的西南陪都,犹如一件露天展览的文物。对于我这个来自中原的人来说,朝天门码头就是一处奇观。脚下是汹涌的江水,走上码头犹如朝天登山。印象中还有缓慢的缆车,吱吱呀呀地仿佛旧式的木斗水车。

城市的街路是盘绕回旋的,峰起谷伏,时刻提醒你这是城,但也是一座座的山。山人有自己的山技,在急升急降急转急旋的街道上骑车已经不易,成人的自行车和摩托车的后座上却每每站着一个孩子。是站立在后座上哦,那简直是在做惊险的杂技表演!

入蜀之后的第二站是成都,我在四川省作家协会大院里拜见了文学老前辈艾芜先生。他是上世纪30年代左联的作家,我上中学时就读过他的小说集《南行记》。艾芜先生在青年时代因反抗旧式婚姻离家出走,辗转流浪于云南、缅甸、马来西亚。他做过社会最下层的马店小伙计、杂役,终日与赶马人、轿夫、毒贩、盗贼等底层小人物为伍,因此他的小说也就多以传奇笔法勾画此类人物。边地风光,异域情调,他的小说拓出了一片属于他自己的风格别样的写作领域。

我和艾芜先生面对面坐在年代久远的老屋里,他的身后是陈旧的老书架,老书架上是一排排陈旧的老书。那些老书泛黄泛黑,满是褶皱,恍然间我觉得艾芜先生自己就是一本厚重的老书,他的身影就嵌在那陈旧的书架上。

身在四川的老诗人流沙河也是一个带有传奇色彩的文坛名人,1957年1月流沙河与其他三位青年诗人一起在成都创办《星星》诗刊,创刊号上发表了他的散文诗《草木篇》。此作借物咏怀,旨深意远。不久,“反右”运动兴起,《草木篇》被领袖钦批“假百花齐放之名,行死鼠乱抛之实”,“流沙河”三个字顿时名动全国。诗人流沙河头戴“右派”帽子二十年,修路、锯木……,在“劳动改造”中空耗着才情。

粉碎“四人帮”之后,《星星》复刊,流沙河亦“平反”复出。他又坐在编辑部的书桌前,操持着当年他参与创办的这本文学刊物。我望着他那半掩在稿堆后面的衰老瘦小的身躯,心中满是感慨。大潮无情,流沙何辜?风浪淘去又淘来,几十载之后竟又复归原处。怎奈青春已经一去不再了!

记得伟大领袖刚刚去世那年,我结识了一位师范学院的老师。他家中有几个包装货物用的白条木箱,里边装满了他在“文革”期间冒险珍藏下来的文学刊物。有一期《长江文艺》是诗歌专号,上面登载着四川作家高缨先生的叙事长诗《丁佑君》。我在少年时代就看过高缨先生编写的电影《达吉和她的父亲》,这个来自四川大凉山的故事就像一首抒情长诗,令我如醉如痴。

《长江文艺》上发表的叙事长诗《丁佑君》是一首英雄颂歌。起伏有致的节奏,天然自成的诗韵,让我读得回肠荡气。喜爱之余,我把它大段大段地抄在了笔记本上。如今有机会来到四川成都,我当然要去拜望一下这位心仪已久的诗人。我是在四川省人民广播电台见到高缨先生的,他矮矮的个子圆圆的脸,一副普通川人的身相和面相,言谈举止也并无奇处。精妙的作品其实与作者的外表无涉,只和作者的心灵相关。

古往今来,无数骚人墨客留下了太多的吟咏长江三峡的诗文,乘江轮顺流而下游览三峡,也就成了我魂牵梦绕的夙愿。船票难买,多亏四川文学界的朋友相助,我才如愿登轮。

人生初次乘坐江轮,船行心稳之后,我就像逛公园似的好奇地把整个江轮游览了一遍。仓分几等,人归数类,最底层的大仓拥挤不堪,蜂巢似的铺格,人们犹如蜂蛹一般塞在里面。无铺位者,就抱着行李,半躺半坐在船舱板上。头等舱在上层,状如宽大舒适的旅馆。我的舱室还好,四人一间,开门即对着船舷,可随时凭栏观望风景。

顺江而下,一路看了瞿塘峡、巫峡、西陵峡。什么鬼城,什么兵书宝剑,什么牛肝马肺,什么崆岭滩……。看神女峰的时候,整艘船忽然倾斜了,人们都涌至一侧舷边,争睹神女芳容。亭亭玉立哦,飘飘欲仙哦,千娇百媚哦——我怎么就没有看出来!

不过是普通的山峰之上,一个普通的石柱罢了。

看了神女峰,心中再无神女;看毕三峡,人生再无三峡梦。

真的是观景不如听景。

其实,观人也不如听人。

失去了想象的空间,失去了虚构的附丽,一切都归于平淡无奇。或许,平淡无奇才是世物世人的常态吧。

半梦半醒的周游之后,我又回到了《莽原》编辑部。

我没有想到,我将面对的是一场有重要领导参加的“批评帮助”会。

初进文学圈(中)——《码字生涯录》

(作者杨东明,国家一级作家,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河南省作家协会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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