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志華:中國式危機公關的「明斯基時刻」

文:燕志華

近來,國內網絡巨頭們的公關,似乎遭遇了集體的“滑鐵盧”。

滴滴的公關自不必說,只是一味道歉而缺乏實質性的行動,結果不光網民不買賬,而且連網信辦都看不下去了,以官方姿態直指道歉缺乏實質性的意義;

京東公關更是讓人大跌眼鏡。在大洋彼岸的碎片信息以某種節奏斷續釋放之初,公關“護主心切”,第一時間回覆說劉先生遭遇不實指控,結果很快打臉,還招引來了美國律所的集體訴訟。我們可以想象,在“真相在彼岸”、主權不在我的形勢下,京東的公關正在歷經怎樣的至暗時刻!既要和美帝各路大神打拳擊,又要和國內吃瓜群眾打太極,還要給企業的明星夫婦敷面膜!到如今,臨近中秋的國內輿論場,突然空前地寂靜下來,大家都搬好了板凳坐等美國警方發佈“大結局”公告,如同漫無節奏地集體追美劇。這種壓力,放在中美貿易戰前所未有、上市公司股價岌岌可危、企業掌舵人品牌形象危機的背景下,產生歷史的縱深感和大事件的即視感。

最意味深長的是強大的阿里公關,在京東事件之後,也遭遇了一場“莫須有”的隱性危機,而這種危機,可視作是整個行業的危機。

馬雲退出一線管理,整個互聯網都在為他送行,但隨即網絡流出了一張截圖,據傳是阿里公關的傑作,要求水軍們如何跟帖留言,總的宗旨是要營造出一片萬眾不捨、功成身退而阿里金槍不倒的濃厚氛圍。雖然阿里不承認截圖的真實性,但這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人們普遍都相信這就是真的。這不就是社交時代的“後真相(post truth)”嗎?而這才是可怕的地方:

阿里的公關天下無敵、金剛不破,但是面對這樣的流言傳言,越否認越像是真的。因為截圖所給出的做法,不都是一直以來的公關套路嗎?

當一個行業的套路都被路人摸得一清二楚,連底牌都暴露了,那它就失守了核心競爭力和聲譽高地,有可能淪為一個二三流的行業。今天的巨頭們的公關,就一腳踏入了這樣的尷尬境地。就好像一個故弄玄虛的魔術師,在功力全開大耍一通後,突然被觀眾異口同聲地揭開了套路,那是一種只能被逼直接退役的節奏。

一些巨頭的公關走到今天,絕不是偶然的,而是一種自身邏輯發展的必然結果。因為中國式的公關,很多都是一套混合了本土的厚黑學、關係學、人情學、面子學、撕逼學、潛規則的雜學。它借用了西方的概念,但和公關關係學已經大相徑庭,甚至和國內教科書上的公共關係學也是涇渭分明。它之所以在近年影響巨大,不是因為它促進了社會的進步,生產了正能量,而是藉助了網絡的賦能機制和電商的時代風口,本身成了大殺一方、橫掃千軍的網絡大殺器。

它缺乏一套明確的規則和陽光的理念,更缺少價值觀。它要的遠不是真相,更不是真理,恰恰相反,它是為真相和危機敷上一層厚厚面紗,或者蓋上蓋子,並在此之上種花養草,粉飾太平。

它要面對的對象不再是真相,也不是社會責任,更不是為了將危機解決掉。它的任務很簡單,就是對付吃瓜群眾,包括情緒化網民、憤怒青年、不明真相的群眾、廣場圍觀者,並屏蔽掉真相的揭露者和知情人。在新媒體時代,公關主要負責解決掉吃瓜群眾的疑惑、情緒和心理問題,充當“知心姐姐”和心理按摩師。

當吃瓜群眾憤怒的時候,它負責以道歉、撒謊和撒糖來安撫;當吃瓜群眾困惑並漸漸懷疑的時候,它負責拍著胸脯打包票,反正道德、信用和價值觀不值錢;當吃瓜群眾看出了一點真相端倪的時候,它負責拋出“陰謀論”,言之鑿鑿地揭露境外之敵亡我之心不死;當吃瓜群眾已經掌握了確鑿的證據,實在無可抵賴的時候,它負責尋找替罪羊和背鍋俠,挑撥族群對立,不惜分裂社會。它唯獨缺少行動起來解決危機的真誠和意願。所以我們看到,很多危機不是被解決了,而是被更深地掩埋了。結果不是“排雷”,而是“埋雷”,總有一天可能會引發大爆炸,搞得自己和行業都混不下去。

這樣的公關必須要為當下社會的道德滑坡負起很大的責任來。因為他們收買的水軍達到了顛倒黑白、不問是非的地步,為了賺錢和打倒對手,簡直無所不用其極。競爭不再是擺在明處的實力對抗,而是變成了雙方的幕後黑手和看不見的網絡渾水在較量。我們看某東和某裡兩大平臺,明裡在吵架,暗裡彼此做足了黑公關,然後又各自聲明對手不地道。一方面自己在害人,另一方面也成了受害者。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三體》假設的宇宙文明的“黑暗森林”法則,同樣適用於網絡世界。你不幹掉對手,就要被對手幹掉。這種生態,顯然是極不健康的。

本來這樣中國式的公關還能很好地混下去,因為中國的輿論場天然具有可收買、可操縱、可攪渾的特點,但是京東的公關突然就遭遇了大洋彼岸的新對手,這可以視作一個拐點。這個對手對於國內這一套軟硬不吃,油鹽不進,還把所有的潛規則都擺上了檯面,要求一是一、二是二地說清楚,結果,龍游淺水遭蝦戲,慣於網絡空間裡騰雲駕霧、神龍擺尾的中國龍,一下子就擱淺在了彼岸的沙灘上;又如網絡渾水突然退潮,才發現自己竟是裸泳,一絲不掛,手無寸鐵。那種無力感,讓人心疼。

可以說,京東公關的“滑鐵盧”,成為中國式公關的“明斯基時刻”——明斯基時刻表示的是市場繁榮與衰退之間的轉折點。市場累積的風險越來越多,終於在某個時刻到達一個臨界點上,出現巨大裂痕。這個時刻也提供了一個巨大的契機,讓人們重新認識了公關,並藉此進行了反思,也一舉引爆了行業的危機。至於阿里的公關危機,不過是京東危機的後續發展,是危機的接連引爆。誰也說不清,接下來又是哪個巨頭將會爆發危機?

某些巨頭的公關危機,對於良性社會的建設,顯然是一件好事,因為這意味著轉機和危中有機。我們應該推動一種稱為“新公關”的出現和發展,以有別於當下的公關和以往的公關——後兩者已經遭遇了汙名化,失去了公信力和說服力。

這種“新公關”應該是怎樣的?

我無力為這種“新公關”指明方向和路徑,但是起碼,它應該是有助於道德的重建和恢復的,並且不流於口頭蒼白的道歉,而是著重於行動邏輯的建立,推動危機的解決,並且取信於民,贏得公信力。

我更想說的是,這種“新公關”的建設,應該回到公關的初心,回到公共關係學的鼻祖艾維·李及其時代,向個體和那個時代尋求答案。

艾維·李的時代,正處於美國的“揭醜時代”,後者為美國社會刮骨療傷,終於使得社會脫胎換骨。而當下中國,正如我在本公眾號發佈的《這場中國版的“揭醜運動”,是“失去的十年”直接後果》提出的,我們正處於彼時美國社會意義上的揭醜時代,我們今天生活的社會,和艾維·李生活的時代,何其相似!他提倡“講真話”的公共關係基本原則,其所誕生的時代土壤,和我們今天又何其相似!

所以,我們在這裡提倡的“新公關”,其實是一場“文藝復興”,是在今天中國的土壤上覆興“講真話”的公關傳統。講真話,辦實事,應該成為我們“新公關”的起點和立足點,併成為我們的道德法則和基本價值觀。

但願這種“新公關”,能夠早日發展起來,成為我們新的努力的目標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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