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劇《紅樓夢》的經典意義(謝柏梁)

轉自《轉自中國文藝評論》

越劇《紅樓夢》的經典意義(謝柏梁)

內容摘要:越劇《紅樓夢》至今演出約10萬場,戲曲觀眾約兩億,電影觀眾約20億,碟片與網上觀眾超過10億。這是當代文化藝術領域內,經得起歷史的淘洗和觀眾的檢驗,第一部當之無愧的高峰之作與傳世經典。這其中,既有徐進在一劇之本上的改編和創造,也有一代代藝術家們在舞臺上的精彩演繹,加上電影電視和碟片、網絡的廣為傳播,使《紅樓夢》成為了神州大地上家喻戶曉、雅俗共賞的經典。

 關 鍵 詞:越劇 《紅樓夢》 徐進 上海越劇院


一、高峰之作與傳世經典

江河奔湧,大浪淘沙,真正靠得住的高峰之作和傳世經典,一定是經過時代的淘洗,歷史的檢驗,一定是在不同時期為廣大觀眾一直愛戴、激賞的獨一無二的佳作。金盃銀盃,不如觀眾的口碑,專家說好政治家說好,歸根到底還是得老百姓叫好。在當代文藝發展序列中,戲曲藝術領域裡經得起歷史考驗的高峰之作與傳世經典不是太多,但是排在最前面的越劇《紅樓夢》,不僅在戲曲領域裡當之無愧,而且在整個文化藝術領域內的高峰之作中,可能都會名列前茅。

據不完全統計,越劇《紅樓夢》至今演出大約10萬場(其中上海越劇院的主場演出場次超過一萬場,其他越劇團的演出約九萬場),戲曲觀眾大約兩億;電影觀眾大約20億,碟片與網上觀眾超過10億以上。超過40億的總觀賞量,在中國當代戲曲史上無與倫比,在全部中國戲曲史上也是獨樹一幟,在世界戲劇史上也是難得的東方奇葩,在戲曲電影史和中國電影史上也絕對屬於領軍的地位。這是當代文化藝術領域內,經得起歷史的淘洗和觀眾的檢驗的第一部當之無愧的高峰之作與傳世經典。

越劇《紅樓夢》的經典意義(謝柏梁)

越劇《紅樓夢》徐玉蘭飾賈寶玉、王文娟飾林黛玉(1958年)

歐美較好的音樂劇,一般演出場次均在5000場以上,好的劇目其演出場次超過一萬場。那是財團的支持,營銷方式的系統化,當然首先要有臻於極致的優秀劇本與演出形態。更為重要的是,音樂劇一定要有自己的劇目專屬劇場,賴以進行五到十年以上的常年駐場演出。在中國,最有條件、最有資格也最有前景來建設專屬劇目演出主場的作品,毫無疑問地當屬上海越劇院的《紅樓夢》。

越劇《紅樓夢》從首演到今天,整整走過了六十花甲。1958年2月18日至3月31日,由徐玉蘭、王文娟擔綱主演的越劇《紅樓夢》首度公演於上海舞臺,便開創了先後連演54場,觀看人數達86343人次的紀錄,創造了場場爆滿、天天走紅的大好局面。徐王版《紅樓夢》由此成為開山立宗的文化經典,擁有近乎於完美的藝術規範。由此出發,上越的“紅樓旋風”發端於海上,風行於東西南北中乃至海外諸國。西至新疆西藏,東到江浙福建,南至兩廣香港與海南,北到東三省之通都大邑,海外兼及越南、朝鮮、日本等東亞文化圈,法國等歐洲文化圈,都為這出中國的愛情悲劇而感動和震撼。

再有能耐的劇團,也無法天天演、時時演、處處演,於是便有了1962年上海海燕電影製片廠和香港金聲影業公司聯合出品的越劇電影《紅樓夢》。六位越劇流派創始人徐玉蘭、王文娟、呂瑞英、金採風、徐天紅、周寶奎,各具風采,相得益彰,美美與共,精彩紛呈。除開“文革”10年,該片僅在1978至1982的四年間,收穫的票房就高達兩億多元(當時的票價僅為兩角/張),觀眾人次超過十二億,創造了中國電影史上放映次數與拷貝發行比翼齊飛的驚天記錄。

本時期的越劇《紅樓夢》對崑曲、評劇、川劇、黃梅戲都有較大的影響。一時間,這些劇種都掀起“紅樓熱”,每個劇團都在越劇《紅樓夢》的框架之下,根據自身特色移植排演《紅樓夢》。值得一提的是1962年的東亞文化交流,由徐玉蘭、王文娟作為藝術指導,朝鮮也排演了由著名朝鮮作曲家李冕相譜曲的唱劇《紅樓夢》,風靡一時,令人動容。

從江南所誕生的最有影響的兩大劇種形態上看,古代劇種中影響最大的是崑曲,崑曲的第一代表作是湯顯祖的《牡丹亭》;百十年來所誕生的現代劇種中,影響最大的是越劇,而越劇的第一代表作是徐進編劇、上海越劇院演出的《紅樓夢》。從《牡丹亭》到《紅樓夢》,次第攀越這兩道難以逾越的藝術高峰之巔時,清風撲面來,一覽眾山小,可以把中國古今戲曲史近乎於完美地鳥瞰過來。

二、薪火相傳與新人輩出

越劇《紅樓夢》演到今天,已經有九代演員猶如接力賽跑一般輪流接棒、次第接班。為了闡述上的方便,我們在徐王版等老一輩“原生代”之後,引入了“中生代”和“新生代”的三度概分。以錢單版、鄭王版、方華版和趙方版為代表的這一批藝術家,屬於《紅樓夢》表演梯隊的中生代。

越劇《紅樓夢》的經典意義(謝柏梁)

越劇《紅樓夢》錢惠麗飾賈寶玉、單仰萍飾林黛玉(1999年)

1999年由越劇中生代藝術家擔綱的《紅樓夢》首演於上海大劇院,開創了該劇升級換代的豪華版體驗。其中的賈寶玉和林黛玉,分別由風光正好、靚麗動人的錢惠麗、單仰萍為一組,鄭國鳳、王志萍為二組,方亞芬與華怡青為三組,還有大劇院交響樂版的第四組寶黛,分別由趙志剛和方亞芬主演。由上海藝術基金傾力支持的大劇院版《紅樓夢》,不僅在舞美燈光與場面調度上煥然一新,而且這批中青年藝術家在表演上青春靚麗,但又淵源有自,群芳爭豔,各自特色鮮明,其整體藝術質量的呈現與上海大劇院提供的舞臺天地渾然一體,真乃一時之選和盛世錦濤。諸如《元妃省親》等富貴堂皇的龐大場面等,確實具備可驚可喜乃至歎為觀止的諸多亮點。在世紀更迭的歷史交界點,大劇院版《紅樓夢》作為中國式的東方戲曲音樂劇,成為上海乃至全國的越劇觀眾和戲曲觀眾的又一座精神審美臻於圖騰意義上的大觀園。那時,我作為上海文化基金會的評審委員之一,在參與評審該劇的演出效果時,發現該劇一票難求的情景已經成為常態,劇場外的票價炒到2500元以上,也是常事。我還專門在《文匯報》上寫過一篇文章,認為這一在當時近乎於戲曲演出天價的票值,乃是老百姓發自內心的喜愛,這群情激昂的抬舉也是中國當代戲曲在票房流通領域的奇觀,是古往今來值得一提的戲曲藝術產業化的華麗佐證。

《紅樓夢》的大劇院版之所以出現如此輝煌燦爛的票房飄紅與不斷高漲的現象,乃是因為該劇在很大層面上表達了中國人的文化訴求、精神圖騰、愛情悲音和浪漫幻境。基於此,其一票難求與票價之高,絕不僅是黃牛的炒作與市場的惡搞,乃是作品的精美、藝術家們的魅力、演出水平的精湛、大劇院版製作的豪華奇觀、戲曲藝術的無量價值和傳統文化的起碼尊嚴之充分呈現。從根本上看,大劇院版的戲曲觀眾在付出幾千元的購票款之後,也是在用親身參與集體審美的方式,反過來對自身價值的肯定、自我尊嚴的表達。

儘管上海的大劇院版《紅樓夢》美輪美奐,無與倫比,但是這一時期在越劇之外的其他版本《紅樓夢》,也可以有所提及。比方安徽省黃梅戲劇院的陳西汀編劇、馬蘭主演的《紅樓夢》,也曾經在逸夫舞臺風靡一時,後來因為文化論戰和版權官司而黯然收場;陳先生的另外一出清冷但意境宛然的崑劇《妙玉》,也有其幽冷動人的風致。比方由楊寶林等編劇、白淑賢主演的《荒唐寶玉》,也曾在上海華麗登場。白淑賢且唱且寫,雙手同書條幅的現場表演,也給上海觀眾留下深刻的印象。再如由陳加林教授導演的模特兒走秀版《紅樓夢》,雖然是啞劇,但是也頗有悲劇意蘊。我也在《新民晚報》上為其唱過讚歌,認為模特兒的人樣子、衣架子和臺模子,也可能闡述劇情,塑造人物,催人淚下。還有徐棻老師的川劇《紅樓驚夢》,以焦大的眼光來看紅樓,別有一番氣象。

本時期的這些作品都是越劇《紅樓夢》的衍生作品,它們都從一個方面詮釋了紅樓,簇擁著經典,聲援著越劇,但是都遠不能構成與越劇《紅樓夢》相提並論、並駕齊驅般的爭芳鬥豔。越劇版《紅樓夢》好比是王者之相,侯門之花,百姓之所愛,歷史之所珍,時代之所繫,情山恨海之所貯。其他後出的戲曲作品再好,也沒有相提並論的太多可比性。在滬上,也有跟風擴展的《紅樓夢》延伸之大膽創造。有位知名導演在著名的虹口足球場,大膽導演了足球場版《紅樓夢》,讓寶玉與黛玉像足球運動員那樣遙遙相對,相互追尋。這種演出場面的巨大與浩瀚,當然開風氣之先,可是能夠堅持看完的觀眾殊為不易,最終以不夠成功的尷尬收場而迅速告終。堂堂足球場的綠茵芬芳之大,很難容得下大觀園中那般精緻的生死絕戀。俱往矣,60年前的徐王版首演,將近20年前的大劇院版首演,都為六十花甲之年卻永葆其青春的上越國家大劇院之新生代青春典藏版《紅樓夢》,做了最好的支撐,傳送出無限的口碑。

越劇《紅樓夢》的經典意義(謝柏梁)

越劇《紅樓夢》 王婉娜飾賈寶玉、李旭飾林黛玉(攝影:劉倩,2018年)

2018年4月中旬,國家大劇院迎來了青春版《紅樓夢》之花的四度綻放。14、15日晚場的賈寶玉由端莊、秀麗而頗具憂鬱氣質的王婉娜飾演。從《黛玉進府》到《金玉良緣》,王婉娜演得稚氣十足、喜氣洋洋但又令人驚心動魄。到了楊婷娜飾演的《寶玉哭靈》一場,其與紫鵑的對唱令鐵石人也為之動容。“金玉良緣將我騙”的響徹入雲,由盛舒揚扮演的紫鵑,其甜美憂傷的聲音更兼憤怒的冷麵熱心,皆令觀眾為之心醉神搖,不寒而慄。我早年在央視的《越女爭鋒》欄目中,在逸夫舞臺現場點評過楊婷娜的演唱音色好,走內心,現在她又有了許多長進,一開口就如金聲玉振,博得觀眾的陣陣掌聲。其他如陳欣雨從《黛玉進府》到《閉門羹》的演出優雅到位,忻雅琴從《葬花》到《焚稿》的表演,工穩中掩蓋不住的心身憔悴,都十分感人肺腑。16、17日晚場是由俞果扮演賈寶玉,從《黛玉進府》到《讀西廂》,英氣與淘氣並存,王婉娜從《別琪官》到《哭靈》,憂鬱與痛苦相生;由陳敏娟和李旭丹先後扮演的《黛玉進府》到《讀西廂》、《不肖種種》到《焚稿》,前者有若弱柳扶風,後者宛如天仙入世,皆在滾滾紅塵的凌逼之下香消玉殞,令人扼腕嘆息。其他如唐曉羚的薛寶釵,體現出端莊大氣的美,裘丹麗的領唱伴唱,猶如山間泉底高下宛轉、催人淚下的情,都令觀眾為之無限感傷。

上越在不同的演出場次中魚貫推出了那麼多對寶黛,並不是為了在年輕人才的展示上“炫富”,而是要從戰略大局出發,讓新一代年輕方陣的人都有好戲可演,儘量給予大家更多的機會,把她們推到主戰場上去實地演練、去進行反覆打磨,去接受觀眾們的認可和期待。之所以對新生代青春版的表演多獎掖,是因為原生代和中生代的表演藝術家,陣容過於強大,氣場各俱非凡。這樣一些年輕的表演藝術家,理應在各界觀眾的鼓勵之下,將這一高峰之作和曠世經典繼續託舉起來,傳承下去。

本時期在影視方面,1977年由香港邵氏集團投資的電影《金玉良緣紅樓夢》(李翰祥導演,林青霞主演),乃是 1962年越劇電影的翻版拍攝,包括一些唱段都是照搬。1987年版王扶林導演的電視劇《紅樓夢》,可以看成是越劇《紅樓夢》的孿生姊妹。寶黛釵愛情設定為主線,並在人物塑造、服裝等許多方面都受到越劇的影響。2009年由中央新聞紀錄電影製片廠出品的《越劇紅樓夢》,也是越劇電影。至於2002年由梁永璋執導的越劇《紅樓夢》電視劇版,幾乎是全國越劇名家與各大流派的集結號。其中的賈寶玉由錢惠麗扮演,是上海越劇院的徐派。林黛玉由崑曲演員餘彬扮演,湖州越劇團的王派俞建華配唱。薛寶釵由寧波小百花越劇團的呂派趙海英扮演。王熙鳳由影視演員何嘉儀扮演,嵊州小百花越劇團的金派黃美菊配唱……包括陳飛、吳鳳花、李敏、謝群英等著名越劇表演藝術家在內,都在電視劇中眾星捧月,成就了電視片的華彩呈現。

新時期以來,以“中生代”為代表的中年越劇表演藝術家、以“新生代”為代表的青年藝術家們,在大舞臺上、銀幕上和銀屏上,共同鑄造出了越劇《紅樓夢》在傳播手段上全方位覆蓋的第二度和第三度輝煌。

三、一劇之本與大劇作家徐進

崑曲有《牡丹亭》,是因為湯顯祖的傑出創造;越劇有《紅樓夢》,首先是因為曹雪芹的小說感人,其次是因為徐進在越劇劇本上予以了創造性改編和創新性發展。

本世紀以來,從“五四”時代到1954年,通常被稱為“新紅學”時期。代表人物胡適、俞平伯乃至周汝昌,先後提出並強化說明《紅樓夢》乃是“自敘傳”“作者自作”和“寫實自傳”。1954年9月起,李希凡和藍翎兩位青年人在《文史哲》和《光明日報》上發表文章,批評俞平伯的紅學觀點和研究方法。毛澤東主席迅速作出反應,於同年10月16日給政治局寫了《關於紅樓夢研究問題的信》,對兩個小人物的戰鬥姿態大為獎掖。面對火熱形勢,全國許多劇團紛紛將《紅樓夢》搬上舞臺,力圖將原著予以簡單化的階級鬥爭圖解。

彼時,剛過而立之年的徐進自然不甘寂寞。他確實在小說中看到了“纏綿”,但也注意到這部百萬字鉅著山容海涵的豐富思想內容。面對這部反映封建社會生活面貌的百科全書,他決定以愛情主線寓反封建內容。他在該劇《重印後記》中說:

因而我終於確定以寶玉和黛玉的愛情悲劇作為我的中心事件,而圍繞著這一愛情悲劇,適當的擴大一些生活描寫面,歌頌他們的叛逆性格,揭露封建勢力對新生一代的束縛和摧殘。也就是說把愛情悲劇和反封建精神揉合在一起,編織成一條線索,從而選取小說中某些典型情節融匯貫穿起來,在有限的範圍內去體現原著小說的精神面貌。

以情史寓社會盛衰史,以離合情襯興亡感,這的確是《長生殿》《桃花扇》等戲曲十分寶貴的經驗之論。越劇《紅樓夢》的成功和藝術性所在,正是對寶、黛纏綿情深的重點描繪,正是寶、黛愛情受到封建家長無情摧折時所產生的痛不欲生的悲劇性衝突。

圍繞著寶、黛情史,徐進從原著四百多人中選出了有名有姓的17位劇中人。而全部劇中人都只是為了服從男女主人公的中心事件而設。從此角度言,越劇《紅樓夢》全劇其實只寫了寶、黛兩人,12場筆墨左盤右旋都歸結於這一對戀人身上。第一場《黛玉進府》源於小說第3回《賈雨村夤緣復舊職,林黛玉拋父進京都》,但卻尤為突出了寶、黛相見時的驚喜。寶玉一句“天下掉下個林妹妹”,黛玉對寶哥哥“骨格清奇非俗流”的讚歎,將二人一見鍾情的心曲道盡了。第二場《識金鎖》源於小說第8回《比通靈金鶯微露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小說寫寶玉與寶釵互賞寶物之後,黛玉才款款而來。越劇則改成薛寶釵將金鎖遞與寶玉欣賞時,林黛玉就“暗上”。在目睹二人識鎖聞香的全過程後,酸意、醋意和妒意油然而生,三角戀於此埋下陰影。這種創造性的戲劇化處理可說悟到並發展了小說的神韻。這一場還借用了第19回中寶玉臉上濺上胭脂膏的細節,使得寶、黛之情有了笑鬧中親暱的基礎。第三場《讀西廂》取自小說第23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豔曲警芳心》,徐進認為此出系“思想上的一致溶解在愛情描寫中了”,由禁書產生的愛情種子又“顯露出與封建現實的不協調”。愛情的生理吸引具備了社會思想反叛的意義。第四場《不肖種種》則集中了全書各章節散見的寶玉劣行,集中闡示了寶釵、襲人對寶玉的規勸,而寶玉以一句“林姑娘從來沒說過這種混賬話”反駁,使得一旁靜聽的黛玉引為知心,從此寶、黛之愛已成定局。到第五場《笞寶玉》時,封建家長與叛逆子弟直接衝突,全劇引出了基本衝突的第一個回合。第六場《閉門羹》和第七場《葬花、試玉》則是第一個衝突回合的呵護和照應。從場面上看,《閉門羹》與《不肖種種》完全一樣,都是由寶釵、襲人規勸寶玉為主,黛玉最後上場或暗自垂憐、或誤會而去。在相似場次中突出《笞寶玉》的前因後果,在平靜的觀念衝突中反襯著激烈的皮肉遭刑。聰明的作者把小說第27回的葬花情節移到寶玉捱打之後,這就使黛玉的情感世界得到了充分渲染,憐寶玉與憐自身交相生髮,也從根本上比照出她的悲憤大、心性孤、哀情濃。《試玉》半場戲,正是寶、黛知心後對封建勢力遞交的一道戰表。

第八場到第十二場是全劇衝突的第二個回合。面對寶玉愛情的公開表露,賈母和王夫人馬上高度警覺起來,爽快地接受了《王熙鳳獻策》,策劃用調包計賺得釵、玉成婚。《傻丫頭洩密》將事實真相暴露出來,從黛玉明白原委那一刻起到第十場《焚稿》、第十一場《金玉良緣》、第十二場《哭靈出走》,屬於危機四伏、高潮迭起的部分。其中《焚稿》與《哭靈》又形成生離死別的相互映襯,構成了同一愛情旋律中的不同聲部。敘男女主人公的纏綿悲憤之情,寫寶、黛以生命抗爭封建家庭的專制、陰險和無情,越劇改編濃縮了小說的精華所在和生命所繫。

徐進不僅在事件選取、場面結構和主線調度上有見識、有手段,還在戲劇語言創造上體現出其深厚的功力和充沛的才情。他深知,小說《紅樓夢》字字珠璣,回回錦繡,便採取了在說白上充分運用原著文字,在曲調上謹慎發揮個人才思的做法。如果說在《梁山伯與祝英臺》的唱詞整理中,徐進還放不開手腳,那麼在《紅樓夢》劇本中,徐進則在原著展示的廣闊天地中找到了用武之地,他在唱詞寫作上做到了忠實原著、發揮原著並在某些段落上升華了原著,使得小說戲曲化為舞臺精品,越劇風格化為里程豐碑。

無論是狀人、寫景、抒情還是敘事,徐進的唱詞都寫得自然妥帖、雅俗共賞。寶、黛初見時的相互觀察,無疑將定下全劇唱詞的基調。徐進第一句“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雲剛出岫”便一語驚人,系從小說“如今來了這麼一個神仙似的妹妹”和陶淵明《歸去來辭》中所化出。小說有一段駢文化描寫,中有“閒靜時如嬌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之句,徐進輕輕一動,點化為“嫻靜猶似花照水,行動好比風拂柳”的戲曲唱詞,文白動靜都十分適宜。寶玉原話有“雖然未曾見過她,然我看著面善,心裡就算是舊相識”。徐進妙筆一轉,濃縮成“眼前分明外來客,心底卻似舊時友”對仗句,實稱高手天成。

景物描寫是人物心理環境的直接外化。徐進深諳此理。他描寫黛玉從傻大姐處知道寶玉寶釵將要成婚的消息後,臉色蒼白,身子晃盪,腳步斜軟。此時幕後合唱是:

好一似塌了青天,沉了陸地!/魂似風箏斷線飛!/眼前、面前、橋斷、樹倒、石轉、路迷,/難分辨,南北東西。

青天白日,乾坤朗朗,合唱描摹的景物,卻完全是黛玉此時此地的心理感受。當一個人的全部追求和痴夢在一霎間全部破滅後,這個世界怎麼能不顛倒破碎呢。

綜觀《紅樓夢》全劇,一共有三場特別集中的抒情戲。這就是《葬花》《焚稿》《哭靈》。《葬花》雖以原作《葬花詞》為主體,但卻分別擷取了原詞中最明朗易懂的詩句予以剪接,並將原作中“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語,改為“不教汙淖陷渠溝”,這就使原詩中無可奈何的心態,改為主動避免的行動傾向。為了使黛玉的葬花更為淒涼,徐進還在原作遊園的基礎上,直接將眾人同樂與一人獨悲對應起來,借用合唱使兩組絕然相反的鏡頭蒙太奇式地聯結在一起:“看不盡滿眼春色富貴花,說不完滿嘴獻媚奉承話。誰知園中另有人,偷灑珠淚葬落花”。在《葬花詞》之前,徐進天衣無縫地加了一段唱詞:

……看風過處,落紅成陣/牡丹謝,芍藥怕,海棠驚/楊柳帶愁,桃花含恨/這花朵兒與人一般受逼凌/我一寸芳心誰共鳴/七條琴絃誰知音?……

這段題頭不僅與原作渾然一體,還交代了黛玉所葬何花、為何葬花的原委,為《葬花詞》的大段鋪敘釀足了氛圍。

《焚稿》中的黛玉唱段,可以說是字字句句,帶著刻骨傷心的沉痛、寒氣逼人的陰風。“我一生與詩書作了閨中伴,與筆墨結成骨肉親”看似平易,實則是再無想頭的失戀人語,少女的一切感情生活,於此都成空白虛妄。這兩句起首語與此後的“知音已絕”“誰知道詩帕未變人心變,可嘆我真心人換得個假心人”等詩句相應,才知道沖淡之中見深刻,平靜之中孕波瀾。由“萬般恩情從此絕(焚帕),只落得一彎冷月照詩魂”作結語,系從小說中黛玉詩“月冷照詩魂”點化而出,確實如安葵先生所云,“創造了一個比小說更有表現力的詩的意境”,將臨死之人化為了不朽的詩魂。《哭靈》一場是戲曲特有的處理,寶玉之悔與紫鵑之怨對唱相激,這比寶玉直接與黛玉告別更有震撼力。生離不如死別,死別時又有紫鵑作為黛玉的代言人而作證、而質問,這就使得寶玉的悲愴從琴絃斷、鸚哥情上升奔湧到“九州生鐵鑄大錯,一根赤繩把終身誤”的呼天搶地的悔恨,化為對人世間的總體厭棄。

徐進的敘事性唱段也譜寫得令人稱絕,王熙鳳獻計時唱雲:

定一條偷樑換柱掉包計/設一個李代桃僵巧機關/到時候紅蓋頭遮住新奶奶/扶新人可用紫鵑小丫環/對寶玉只說娶的是林妹妹,把真情暫且瞞一番……等到那酒闌人也散/生米煮成熟米飯/管叫他銷金帳內翻不了臉/鴛鴦枕上息波瀾。

此處,把鳳姐陰險老辣的心計,周到巧妙的安排,得意洋洋的姿態,討好逗趣的聲口,描摹得活靈活現,惟妙惟肖。徐進把自己的才情之舟,嫻熟地行駛在小說《紅樓夢》的汪洋大海之中。誰能稱量得清他那小小戲船之上,融鑄了多少曲詞的珍寶呢?

自從曹雪芹《紅樓夢》問世以來,據此改編的戲曲不斷問世,蔚為規模。200年來,有關《紅樓夢》的戲曲曲藝改編作品層出不窮,阿英先生收編的《紅樓夢戲曲集》,可以窺見冰山之一角。子弟書、評彈等曲藝作品中的紅樓題材作品,更是不勝枚舉。20世紀50年代評紅運動下的紅樓戲新作,大都是政治思想的演繹品,階級鬥爭的傳聲筒,不具備起碼審美的價值。所幸有梨園才子徐進應時而出,以劇作家的手筆、詩人的激情和學術家的見識,改編、融鑄了越劇《紅樓夢》,這使之成為兩個世紀以來紅樓戲中唯一奪魁的狀元。越劇演出、電影電視和碟片、網絡的廣為傳播,又使《紅樓夢》在神州大地上真正達到了家喻戶曉、老少皆知的普及程度。

在我國古典小說四大名著中,《紅樓夢》一直沒有其他三部小說那樣走運,老百姓始終對這部最有價值的文學名著保持著不即不離的最為適當的距離。徐進幫助了曹雪芹,是他以戲曲與電影等不同方式,使得中國人破天荒地對紅樓故事予以了全民性關注,曹雪芹的“傷心淚”才真正在雅俗共賞的觀眾海洋中得到了群體性匯聚。60年來,一部越劇《紅樓夢》,使中國人乃至東亞文化界,都成為了半個紅學家。這麼多年來,我們大家只重視一代代越劇表演藝術家們的舞臺呈現,但都低估了徐進先生在一劇之本上的天才改編和靈性創造。隨著歷史的推移,人們將越來越傾向於把徐進列為中國乃至世界上的傑出劇作家之前列。因為藝術家們總愛演他的作品,老百姓總愛看他的作品。

圍繞著小說原著、越劇改編和一代代藝術家們的天才演繹,戲曲舞臺上的《紅樓夢》才會絃歌不絕,作為高峰之作和經典作品在60年來名列第一,在今後的若干個世紀中也將會活在舞臺上,活在未來觀眾的心目和情感中。歲歲人事有代謝,但是真正的經典將會擁有永恆的生命。


《中國文藝評論》2018年第08期(總第35期)

《中國文藝評論》主編:龐井君

副主編:周由強(常務) 胡一峰 程陽陽

轉自《中國文藝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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