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時裝片的唯一一次嘗試——復旦版《紅樓夢》(1927)

作者 李海琪

據陸弘石、舒曉鳴《中國電影史》中所記:“從1926年下半年開始的4年多時間裡,中國影壇相繼形成了‘古裝片’、‘武俠片’、‘神怪片’這三股商業電影創作熱潮。”所謂“古裝片”,當時又稱之為“稗史片”,題材大部分選自民間傳說、演義小說及古典名著。很明顯, 1927年復旦影片公司拍攝的《紅樓夢》即屬於此例。

由於早期膠片的難以保存,與眾多的早期電影一樣,我們已無緣得見這部電影了,這是非常遺憾的事情。如今我們僅能從當時的影評、報道中去領略其中風采。幸而杜春耕於拍賣會上購得復旦影片公司出版的《復旦特刊·紅樓夢再生緣合刊》[1],裡面保存了許多珍貴的史料。對於這本特刊的意義,杜志軍於《早期電影研究的津樑——》一文中,[2]已有了充分的闡述,此不贅。

第一節 復旦版《紅樓夢》影片簡介

1927年,復旦影片公司出品了《紅樓夢》,該片為無聲黑白片,後改名為《新紅樓夢》。

復旦版電影《紅樓夢》特聘文學家徐碧波擔任編劇,導演為任彭年和俞伯巖,攝影周廷喜,服裝蔡澤民。此片主演:周空空(飾劉姥姥)、陸劍芬(飾賈寶玉)、陸劍芳(飾林黛玉)、王謝燕(飾王熙鳳)、王意逸(飾薛寶釵)等。[3]

復旦版《紅樓夢》為時裝片,所有演員,皆著時裝。


《紅樓夢》時裝片的唯一一次嘗試——復旦版《紅樓夢》(1927)

復旦版紅樓夢宣傳畫

據徐歸燕(徐碧波)《紅樓夢本事》及《紅樓夢字幕》,我們可以大致知道復旦版《紅樓夢》的故事梗概。該片中劉姥姥作為貫穿全局的人物,將整部《紅樓夢》作為她的一場夢,將劉姥姥譬為“春夢婆”,進而喻示了“翰內昔日富貴等於一場春夢”之意。[4]

在復旦版《紅樓夢》中,選取了黛玉進府、寶黛初會、劉姥姥一進大觀園、寶玉捱打、比通靈、黛玉含酸、毒設相思局、劉姥姥二進大觀園、尤二姐吞金、黛玉葬花、紫鵑試莽玉、黛死釵嫁、寶玉出家、榮寧被查封等故事情節。

在影片中,鳳姐三度設計,害死賈瑞、尤二姐及黛玉三人,可謂罪大惡極。由於鳳姐重利盤剝及賈府廣蓄奴婢,二罪併發,賈府被抄。同時,片中著重拍攝了寶、黛之間的愛情,最終,以黛玉焚稿病死、寶玉逃婚並出家在廟中誦經來歸結這段愛情悲劇。

影片的最後,“巨鍾鏜鏜然鳴,老老一驚而醒,扭眼眈相,繩床茅舍,依然在鄉村之中,細維適才所經歷者,乃一場春夢耳。”以夢為始,以夢而終。

因為是無聲片,所以在表演上僅能通過肢體動作、面部表情以及字幕來表達電影的內容,表演方式比較匱乏。編劇在處理字幕時,費了很多的心思。該片在主要人物出場時,對該人物加了一個說明,總體來概括影片中這個人物的性格與評價。如劉姥姥,評價為“他是個積世婆婆”;林黛玉評價為“這是氣量偏窄,多愁多病的林黛玉”;王熙鳳為“雅號潑辣貨”;賈寶玉為“這是假作瘋癲,慣向姐兒堆裡廝混的賈寶玉”;薛寶釵為“外貌純厚,居心險詐的薛寶釵”。同時,為了明確線索,昭示重點,提醒觀眾注意,該片在部分地方加以著重的提示,如“初次還淚”、“金玉姻緣之暗示”、“鳳姐第一次陰謀之結果”、“劉老老二進大觀園” 等等。[5]

第二節 復旦版《紅樓夢》的改編策略

《紅樓夢》百二十回,遑遑鉅著,百十萬言,頭緒繁雜,人物眾多,如何將《紅樓夢》納入“長度僅20本(4小時左右,分上下集)”的影片中,[6]這是非常有難度的事情。

正如顧醉萸在《論紅樓夢攝製影片之困難》一文中所述:“惟一考我國舊劇中,往往纂取稗官小說,編演成戲。取材於《三國》者最多,《水滸》亦間有之,其他上至《左傳》《史記》,下至盲詞俚曲,無不採為本事,譜之管絃。而於可歌可泣之《紅樓夢》,獨付闕如。其故安在?良以此書,範圍既廣,措手無從,而所述頗多家庭情況,兒女瑣事,極輕描淡寫之至。苟演之舞臺,非有深刻之表情,不足以引起觀眾興趣。以是劇界以編《紅樓夢》戲為畏途。”[7]與《水滸》、《三國演義》所述之英烈俠事不同,正因為《紅樓夢》中所述瑣事太多,兒女情長,除少部分章節外戲劇衝突比較缺乏,在改編成影視作品或戲劇作品時,難以引起觀眾興趣。《紅樓夢》改編之難,在當時就已有著廣泛的認同,將此視為畏途。顧在論述中所提的“深刻之表情”,筆者認為是與當時電影皆為無聲片分不開的。無聲片的先天不足,表達方式上的匱乏,更增加了《紅樓夢》的改編難度。

若論頭緒之繁,在中國古典小說中《紅樓夢》可以說是最多的。如《水滸》,有“宋十回”、“武十回”的說法,改編起來情節集中,戲劇衝突突出,尚屬於單線條的情節推進模式。到了《紅樓夢》,則或而單線,或而群頭並進,又有“千里伏線”、“草蛇灰線”之法,牽一髮而動全身。如何從中減頭緒、立主腦、密針線,就越發重要了。

復旦版《紅樓夢》的成功與否,因未見影片,無法斷然下結論。但據《復旦特刊·紅樓夢再生緣合刊》一書中所載文章及部分報刊的評論來看,當時的反響還是比較好的。如漢萍發表於《海報》的《看紅樓夢後》一文中說:“綜觀以上各節,此片在目前電影潮流中,雖不謂燁燁生光,亦不愧戛戛獨造矣。”[8]釣徒發表於《快說》的《紅樓初試記》一文中說道:“總觀全劇,情節緊湊,無懈可擊,洵為國產影片之傑出,預料是篇,定能風行遐邇也。”[9]沈一衝的《觀紅樓夢試映記》一文中寫道:“綜觀全劇,佩其結構精密。惟末後結婚一幕,飾寶釵者,不應以珠羅遮面,似宜易以薄綢,盡代庖之人,總以掩藏為是。則諸賢者,以為何如?”[10]該文雖對影片結局處有商榷之意,但總體來說還是褒大於貶。從以上評論可知,復旦版《紅樓夢》可以稱之為一次成功的改編。尤其釣徒所說的“情節緊湊,無懈可擊”幾字,更是針對改編所言。

從整體來說,既然是改編,又是在不同的藝術形式之間的轉換,為迎合不同藝術表達方式的需要,難免需要適當改變一些故事的發展脈絡以使情節緊湊,更適合新的表達需要。由上文所述復旦版《紅樓夢》的內容中,我們可以看出,復旦版《紅樓夢》是以劉姥姥的三進大觀園為主線,以王熙鳳的三計害三命以及寶黛之間的愛情悲劇為主要內容,刪繁就簡,貫穿了整部《紅樓夢》。如此一來,頭緒明瞭,情節緊湊。

在《寬中尋仄法》一文中,範煙橋寫道:“如一題,材料豐富,雖千言萬語不能盡,於是一齊拋開,別闢蹊徑,反覺曲折有趣,此即‘寬中尋仄’也。”[11]復旦版《紅樓夢》正是通過這一方法,從全局出發,而又不拘泥於原著,以劉姥姥的故事情節為幹,串接其他情節,改編拍攝《紅樓夢》,這一做法,新穎而又不失本意,在當時獲得了很大的好評。如菊高在《慰我所思之紅樓夢》一文中寫道:“細觀本事,以劉老老作起結,編制之佳,殊足驚佩,蓋若全依原書,視作無上之秘寶,按步設演,不加戲劇上的編制,則雖以電影為名,而仍為曹雪芹的筆下小說也,是何足取?”[12]周素雅在《復旦公司攝演之我見》中寫道:“惟書中事蹟,枝節繁多,如果儘量容納之,不惟攝影非易,即觀眾亦定必嫌其瑣屑也。差幸書中有一極顯著之主人翁,此為幹,餘者作枝,則其他部分便可有所依據而刪減矣。所謂主人公者何人斯?即劉老老是也。”[13]欲要在較小的篇幅中展現《紅樓夢》整體的意蘊,必須要在通顧原著全文的情況下,先確立主幹,而後選取情節,此種改編方式,實為非全景式拍攝《紅樓夢》所必須依循的規律。而範煙橋“寬中尋仄”一語,精闢地道出了這一特點。


《紅樓夢》時裝片的唯一一次嘗試——復旦版《紅樓夢》(1927)

周空空


第三節 時代對復旦版《紅樓夢》改編的影響

從改編的角度來說,既然存在藝術形式上的轉換,那麼轉換之後的產物,已經不完全屬於原作者,而應該將其歸為改編者對原作的理解與闡釋,既然是闡釋,不可避免地會增加改編者的閱讀體驗,而此閱讀體驗未必就是原作者的本意。如此說來,無論是何種改編,都會有不同程度的流失,也會有不同程度的增加。在《紅樓夢》的影視改編中,這種改編又受到影視批評及紅學的影響。

1905年,京劇片段《定軍山》的攝製完成,標誌著中國電影在古老的帝王之都誕生,但隨後中國民族製片業的起步發展卻轉戰到上海。新興的民族電影不僅需要本土文化的支持,更需要經濟和“精神氣候”的保障,當時的上海便順理成章地成為中國早期電影發展的重要基地。至20世紀20年代,民族製片業呈現出初盛的景象。而電影業的發展,同時促進了電影批評的發展。很多的文人參與其中,而各報刊就成為影評的陣地,每部有影響的影片出現以後,必定很快就會有大量的影評出現。反過來,這些影評一定程度上也影響了電影的製作。對於製作人及編劇來說,這些影評是必須要重視的,影評中的評判標準,也是影片製作人與編劇所依循的標杆。影評在每個時代都呈現出不同的時代特色,如20世紀20年代,則是“將傳統儒家文化的倫理道德觀作為電影批評的主要標準”,而其中的道德標準就是“彰明是非善惡”。[14]

這種道德標準,在復旦版《紅樓夢》中體現得淋漓盡致。自《紅樓夢》問世以來,關於“左黛右釵”或“左釵右黛”之爭就未嘗中斷,甚至“幾揮老拳者”,不可謂不激烈。復旦版《紅樓夢》中,黛玉的形象被塑造得高潔純真,評語為“氣量偏窄、多愁多病”,而其“氣量偏窄”又是由對寶玉的痴心所引發而出,成了可以原諒的缺點,其“多愁多病”卻愈發增加幾分“西子捧心”之美。至於薛寶釵,則被編寫為一內心狡詐之人,其出場時的評語就是“外貌純厚,居心險詐的薛寶釵”。在《紅樓夢本事》中,對寶釵的描寫為:“有女名寶釵,項間常珮一金鎖,釵以寶玉有玉,恆私冀謂‘金玉姻緣’。”[15]從這描寫中,似乎可以看到,寶釵之所以常佩此金鎖,就是為了彰示“金玉良緣”。影片在播出到“比通靈”之時,更直接用字幕“金玉姻緣之暗示”加以明晰化。

復旦版《紅樓夢》中,王熙鳳這一人物,可以視為影片中的主角之一,戲份遠超寶釵。從小說文本中來看,賈府的敗亡固然與王熙鳳的作為有關,但尚未上升到決定性的地位。到了復旦版《紅樓夢》中,賈府敗亡的兩大原因之一,就是“鳳姐的重利盤剝”。 並且鳳姐的“三計害三命”,也是影片中所主要渲染的部分。影片最後鳳姐“前塵影事,潮上心靈,良心裁判,追悔莫及”,[16]也正是“彰明是非善惡”的具體體現。

20世紀20年代,對於影片評價的第二條標準,是從影片的娛樂性出發的。由於無緣得見覆旦版《紅樓夢》的影像資料,我們僅能從當時的影評中瞭解一二。從各影評來看,對於復旦版《紅樓夢》來說,娛樂性主要來自於周空空飾演的劉姥姥。如一衝在《觀紅樓試映記》中寫道:“周空空飾劉老老,老邁龍鍾,舉止鄙俗,使人生噱不止。”紅綃的《評復旦》中寫道:“周空空飾劉老老,老態龍鍾,村俗可哂鄙,醉後內急時,覓廁地不得,大演其無錫人之‘團團轉’,幾歷遍大觀園,一舉一動,均引得觀眾譁笑。”釣徒的《紅樓初試記》中記載:“全劇以劉老老作周結,處處引人入勝,周空空飾劉老老演來惟妙惟肖,滑稽突梯,令人捧腹。”[17]如此想來,編劇對劉姥姥情節的設置,必定也是與當時影評所設定的標準有關。

20世紀20年代,也正是“新紅學”建立之時。1921年11月12日,胡適發表了《紅樓夢考證》(改定稿),確立了新紅學的地位。1923年,俞平伯的《紅樓夢辨》也得以出版。1927年,研究《紅樓夢》的文章,時可見於報端。據不完全統計,自1920年至1927年,發表於期刊的《紅樓夢》論文有28篇,發表於報紙上的有42篇。尤其是,參與《紅樓夢》討論的,有許多是非常出名的大學者,如蔡元培、胡適等等,在當時社會上有著非常大的影響。

從復旦版《紅樓夢》中,也能看出紅學所帶來的影響。

“夢”之諸多含義中,有虛無一意,正合“春夢婆”之典,謂“富貴”為“春夢”,即是說富貴即虛無,轉眼皆逝。復旦版《紅樓夢》將劉姥姥比作“春夢婆”,又有將賈府富貴看作“春夢”一場的意思。《紅樓夢》第一回就說道:“作者自雲曾經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借‘通靈’說此《紅樓夢》一書也。”[18]作者亦自道“夢幻”。在諸多評點中,也有許多的批語與“夢幻”二字有關,如甲戌本第一回有批語“所謂萬境都如夢境看也”,三家評本第一回有“夢幻是本旨,通靈石頭是本旨也”。如此等類甚多,難以一一列舉。復旦版《紅樓夢》改編者受其影響也是大有可能的。

在《紅樓夢影片開幕詞》中寫道:“《紅樓夢》說部,膾炙人口,幾於婦稚皆知。特是書空靈玄奧,什九都系寓言,坐是或有附會為清始祖與董小宛事,或謂乃緒述滿洲貴族納蘭新德事……覺確係指有明以後事蹟,是則證諸以上兩說,庸或可信,故本公司對於服裝一層,寧可景從時流,脫以古式相炫,恐反貽蛇足之誚耳。”[19]清始祖,應為清世祖之誤,《紅樓夢》全為“清世祖與董小宛事”一說,源於王夢阮、沈瓶庵的《紅樓夢索隱》一書。而納蘭新德,疑為納蘭成德之誤,納蘭成德後改名為納蘭性德,字容若。此說起於趙烈文的《能靜居筆記》,其中記述道:“曹雪芹《紅樓夢》,高廟末年,和珅以呈上,然不知所指。高廟閱而然之,曰:‘此蓋為明珠家作也。’”[20]而後此說又有陳康祺的《郎潛紀聞二筆》、俞樾的《小浮梅閒話》及錢靜方的《紅樓夢考》等有論述。以上兩說,均被胡適於《紅樓夢考證》一文所駁斥。

按照《紅樓夢影片開幕詞》來看,復旦版《紅樓夢》之所以為時裝電影,固然有資金方面的原因,但也不可排除受紅學的影響,為免蛇足之憾,乾脆“景從時流”了。


《紅樓夢》時裝片的唯一一次嘗試——復旦版《紅樓夢》(1927)

任彭年


第四節 復旦版《紅樓夢》與《紅樓夢》原文的比較

從被選取的情節來看,復旦版《紅樓夢》的情節涵蓋了《紅樓夢》一百二十回的內容,由此可知徐碧波在改編過程中所用底本應為一百二十回本《紅樓夢》。

為了能用較短的篇幅涵蓋整部《紅樓夢》的意蘊,復旦版《紅樓夢》的改編者進行了大刀闊斧的刪削。《紅樓夢》中的神話部分如女媧煉石補天、絳珠還淚以及太虛幻境都被刪掉,渺渺真人與茫茫大士的故事情節也被刪除。人物方面為了突出主線,賈雨村、史湘雲、秦可卿、妙玉、尤三姐、薛寶琴等諸多人物的故事情節也消失了。

從對具體情節的處理上來說,復旦版《紅樓夢》在選取的故事情節中也並未完全按照《紅樓夢》原文中的故事來進行演繹,而是加以改編來適應整部電影的需要。

如小說原文中“毒設相思局”一段,鳳姐兩度設計,欲斷賈瑞之相思。電影中則直接為“因設相思局,而命姪蓉臥於榻為代。瑞至被獲,遭奇辱,復因園門下鍵,不得歸,致露宿小亭中,卒因是得病,尋疫”。從情節上來看,是將兩度相思局合而為一了。

又如寶玉捱打一段,書中是由琪官之事引發,又有金釧投井之事,致使賈政大怒,大加鞭笞。而在電影中,則是“一日於政庶出子環,攘坐而鬧學,環性又狡黠,因被父責,竟諉過於寶玉。政怒責玉,玉創甚”。 一段“寶玉捱打”,內容涵蓋了“寶玉鬧學”與“寶玉捱打”兩部分的內容,又暗藏著“魘魔法姊弟逢五鬼”中賈環用燈油燙傷寶玉臉一段的意思,用意之巧,歎為觀止。

尤二姐吞金一節,也與小說原文有出入。小說原文中,鳳姐是由“訊家童”而得知賈璉偷娶尤二姐,復旦版《紅樓夢》中則是鳳姐跟蹤,而後知賈璉偷娶。此種處理,拋開了 “二馬同槽”、“父子聚麀”等諸多情節,更直接刪除了尤三姐。

至於“掉包計”,原出自《紅樓夢》第九十六回。在該回中,賈政首先提出以寶釵為寶玉之妻,賈母、王夫人均表示贊同。襲人固然喜歡,但顧忌到寶玉對黛玉的感情,唯恐他痴病發作,到時反不好處理,於是急忙找到王夫人稟明瞭原委。王熙鳳知道後為打消眾人顧慮,提出了這條“掉包計”。到了復旦版《紅樓夢》中,則成了“老祖宗雖心痛外孫女,奈被左右包圍,不得不從眾議。鳳姐使移花接木計,為寶玉聘寶釵”,賈母被撇清,所有罪惡皆鳳姐一人承擔。諸此種種,固然是為了體現鳳姐的罪惡,然而與原文已經有了較大的不同。

綜上所述,改編者對具體情節的修改,目的有二:其一是為了刪除較複雜的情節,減少出場的人物,以縮短故事內容,如寶玉捱打、尤二姐吞金等;其二是為了突出人物個性,如“掉包計”等。

魯迅在《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一文中說:“至於說到《紅樓夢》的價值,可是在中國底小說中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點在敢於如實描述,並無諱言,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總之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21]魯迅的這段評價,歷來為學界所重視。《紅樓夢》中的描寫,最吸引人的也正是因為“真”,惹人愛,使人恨,憫其悲,嘆其敗,總是使人感慨不已而又浮想聯翩。《紅樓夢》中的人物,更是寫的十分豐滿,如見其人。但這些在復旦版《紅樓夢》中,並沒有得到很好的體現。

王熙鳳是小說中著墨甚多的人物,固有狡詐的一面,如對張金哥一事的處理;也有貪婪的一面,如她遲發月錢以獲利。但無法否認的是,就是這樣一個人物,也有她善的一面。如她效“戲彩斑衣”,以博賈母一樂,如大觀園中的姐妹皆得她照顧,如她贈劉姥姥以金,如她送衣於邢岫煙,此皆其善。而復旦版《紅樓夢》中只述其惡,只說她三計害死三命,並將她作為賈府敗亡的主要罪人,則難免有些過了。賈瑞一而再的痴心妄想,王熙鳳本只存教訓之心,賈瑞之死,雖起於鳳姐,但鳳姐不應負主要責任。至於尤二姐之死,則確為王熙鳳存心所為,但仍可視作醋心唆使,而此事肇始者乃是賈璉。到了“掉包計”,則可以理解成王熙鳳的拔尖要強,抖機靈。賈府本處末世,“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表象之下,掩蓋著的是滿目瘡痍,事敗抄家不過是時間問題。

薛寶釵是復旦版《紅樓夢》中又一極端化了的人物。雖從《紅樓夢本事》及《紅樓夢字幕》二文來看,影片中無太多薛寶釵的故事,但在薛寶釵出場時的評價及《紅樓夢本事》中,說她“常珮一金鎖”來看,無疑是將她作為一個陰謀論者來看待了。薛寶釵雖不若林黛玉的敢愛敢恨,但她深愛寶玉亦是無法否認的事實。將她作為陰謀論者,還是有失小說原意。

另外,影片中因為刪除了神話故事,故有一處失去了照應,單獨呈現,有突兀之嫌。在寶黛初會之後,寶玉摔玉,晚間襲人探望黛玉之時,影片中打出一副字幕“初次還淚”。影片中既然沒有絳珠草與神瑛侍者的神話,此字幕就沒有了依託,這應是編劇的一個失誤。

第五節 小結

不同時代的作品,應當放到不同時代背景中去探討,如拿現在的標準來評論當時的作品則難免失當。復旦版《紅樓夢》,從改編角度來說,雖然有單一化人物個性之嫌,然而也有著非常多的優點,尤其它的框架,雖然來源於《紅樓夢》小說中的“以甄士隱夢始,以賈雨村夢終”這一模式,但它以劉姥姥為主幹,以寶黛愛情及王熙鳳的“三計害三命”為主要情節,很大程度上保存了《紅樓夢》的原貌,體現了《紅樓夢》的意蘊。在4小時的影片長度中,展現出這麼多的內容,這是非常不易的,實不愧“收萬里於尺幅,羅千載於一編”之贊。[22]

杜志軍在《早期電影研究的津樑——》中寫道:“任何《紅樓夢》的改編者都會切切實實地感受到站在巨人邊上的壓力。”[23]改編《紅樓夢》,可以說是很多編劇的夢想,然而在此難題面前,又有多少人敢於知難而上?在復旦版《紅樓夢》之後,又湧現出很多以《紅樓夢》為題材拍攝的影視作品,改編方式各有特點,或全局性的,或截取其中片段,更有大話、戲說者,林林總總,不知凡幾。這些影視作品中,成功者有之,失敗者亦有之,這些影視作品改編的經驗,將是一筆珍貴的財富。



[1] 《復旦特刊·紅樓夢再生緣合刊》,復旦影片公司出版發行,此書在國家圖書館並未檢索到,筆者是從杜春耕先生處借得。

[2] 杜志軍《早期電影研究的津樑——》,《紅樓夢學刊》2003年第4輯,139—152頁。

[3] 《職演員表》,復旦影片公司《復旦特刊·紅樓夢再生緣合刊》,第9頁。

[4] 此二文均刊於《復旦特刊·紅樓夢再生緣合刊》。“春夢婆”之典,出自宋代趙令峙《侯鯖錄》卷七載:“東坡老人在昌化,嘗負大瓢,行歌于田間。有老婦年七十,謂坡雲:‘內翰昔日富貴,一場春夢。’坡然之。裡中呼此媼為春夢婆。”而《紅樓夢本事》中所寫的“翰內昔日富貴等於一場春夢”應為訛。

[5] 該段所引內容,皆出於徐碧波的《紅樓夢字幕》,《復旦特刊·紅樓夢再生緣合刊》,1927年。

[6] 饒道慶,《紅樓夢影視改編與傳播》,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生院2009年博士論文。

[7] 顧醉萸《論紅樓夢攝製影片之困難》,《紅樓夢學刊》,2003年第4期。

[8] 漢萍《看紅樓夢後》,《復旦特刊·紅樓夢再生緣合刊》,1927年。

[9] 釣徒《紅樓初試記》,《復旦特刊·紅樓夢再生緣合刊》,1927年。

[10] 沈一衝《觀紅樓夢試映記》,《復旦特刊·紅樓夢再生緣合刊》,1927年。

[11] 範煙橋《寬中尋仄法》,《復旦特刊·紅樓夢再生緣合刊》,1927年。

[12] 菊高《慰我所思之紅樓夢》,《復旦特刊·紅樓夢再生緣合刊》,1927年。

[13] 周素雅《復旦公司攝演之我見》,《復旦特刊·紅樓夢再生緣合刊》,1927年。

[14] 李道新,《中國電影批評史》,中國電影出版社,2002年6月第1版,第51頁

[15] 徐碧波《紅樓夢本事》,《復旦特刊•紅樓夢再生緣合刊》,第4頁。

[16] 徐碧波《紅樓夢本事》,《復旦特刊•紅樓夢再生緣合刊》,第5頁。

[17] 以上三文均刊於《復旦特刊·紅樓夢再生緣合刊》。

[18] 曹雪芹 高鶚《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年2月第3版,1981年1月湖北第4次印刷,第1頁。此處選用此版本,是因為拍攝此片時能見到的版本只有亞東本和有正本,而有正本不是120回的本子,所以最有可能參考的就是亞東本。1964年版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版本的《紅樓夢》是以亞東本為底本校訂的,故選取此本引用。

[19] 《紅樓夢影片開幕詞》,刊於《復旦特刊·紅樓夢再生緣合刊》,第2頁。

[20] 趙烈文《能靜居日記》,引自一粟《紅樓夢資料彙編》,中華書局,2005年1月北京第1次印刷,第378頁。

[21]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齊魯書社,1997年10月第1版,第381—382頁。

[22] 金季鶴,《紅樓夢影》,《復旦特刊·紅樓夢再生緣合刊》,第22頁。

[23] 杜志軍《早期電影研究的津樑——》,《紅樓夢學刊》2003年第4輯,第14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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