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勤老兵的回憶」曾經的十六棟

「後勤老兵的回憶」曾經的十六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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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棟是一個很大的居民院,地址在瀋陽市和平區南八馬路一段五號,現在它已經分割成幾個院了,高大亮麗,過去可不是這個樣子。我說的是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十六棟。房子是日本人蓋的,整整齊齊、同樣形狀的二八一十六棟二層樓房,故而得名——十六棟大院。偽滿洲國時期是日本人的學生宿舍,日本投降後成為國民黨一個汽車團的駐地,遼瀋戰役國民黨戰敗,汽車團投降解放軍,被四野後勤部收編,後來成為瀋陽軍區後勤部的家屬院,大約有200家住戶。

大院的圍牆是黑色的木板杖子,有的地方還有缺口。1965年我上小學的時候就常常和同學們鑽板杖子上學,鑽出去路對面就是我們的八一小學,學生多是部隊子弟。那時沒有學習壓力,玩的時間很多。室外集體運動,是當時遊戲的特點,哪像現在的孩子都各自待在家裡,做著沒完沒了的作業。每到下午放學以後,大院裡便成了遊樂場。孩子們三五結伴,房前屋後,男孩子彈玻璃球、打啪嘰、踢毽子;女孩子則跳皮筋兒、耍嘎拉哈等。騎自行車也是一個好玩的遊戲。大人下班回來,腳剛落地,自行車便被孩子們接了過去。大孩子騎在座上,小一點的跨梁騎,再小的孩子腿不夠長就掏襠騎,就是把一隻腳從車梁下伸過去蹬在車鐙子上,騎著時腦袋比車把高不多點兒。大大小小的孩子騎著自行車前樓後樓地滿院子跑。此時,如果從空中俯瞰大院——樓房、樹木和做著各種遊戲的孩子們——就是一幅當時的都市風情畫。到晚飯時間了,一個個家門口傳來媽媽的聲音,伴著炒菜的油香味,“大勇啊,回家吃飯了!”“小偉,吃飯了!”隨著聲聲呼喚,孩子們一個個地回家了,喧鬧的大院便平靜下來。

週末有大塊的時間,前後樓的孩子就聯合起來,或踢足球,或滿大院官兵抓鬍子。有時我們會結伴外出遊玩,滑翔機場是常去的地方。出了大院沿南八馬路向西,路過兩個又黑又大的煤氣罐,我們家裡燒的煤氣就是從這裡來的。過兩洞橋就是鐵西了,下了馬路再往南走,房屋稀少,視野開闊,就到滑翔機場了。現在叫滑翔小區,原來可是真正的飛機場。好長好長的跑道,好大好大的草地,“風吹草低見牛羊”就是這個樣子。雙翼螺旋槳小紅飛機,屁股上拴一根長繩,就能把比它大許多的滑翔機拽上天空,飛得好高好高,然後斷開連接。那淡黃色的滑翔機便在天上慢慢地盤旋著,一圈兒一圈兒,彷彿藍天上的圓舞曲。我們的心也隨著那美麗的畫圖,帶著憧憬,帶著夢想,飛翔,飛翔。

我們在草地上奔跑、玩耍,捉扁擔鉤、螞蚱和蟋蟀。石頭下面常常是蟋蟀藏身的地方。尋著清脆的叫聲,慢慢接近,小心翼翼地揭開石塊兒,另一隻手併攏,一點點靠近,迅速扣住,輕輕攥起。蟋蟀是動作非常敏捷的小東西,稍不注意,它就會靠強大的後腿跳出你的手掌。捉蟋蟀也要膽大心細,既不傷到它又不讓它跑掉。我們每個人都能捉個三五隻的,用疊成如粽子狀略小的紙袋裝好。回去後各自選出精兵強將,展開蟋蟀大戰。

誰有一本好看的小人書,或是好玩的東西如玩具槍之類,就會拿出來顯罷顯罷,把一個人的快樂變成大家的快樂。十六棟孩子的主題就是快樂。王克的爸爸不知從哪借來一輛輕便摩托,那時很少見到這東西。大家好奇地圍攏過來,摸摸這兒摸摸那兒。王克爸爸說今天帶你們出去玩兒,我們真的就去了滑翔機場。王克爸爸現場教授要領,對我們這些自行車高手來說這都不是個事兒。在飛機跑道上騎著輕便摩托,好開心,就像騎著快馬在草原上奔馳,又像駕駛飛機在藍天上飛翔,“白雲給我讓開路,太陽朝我把頭點。”

我上小學的第二年,“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學校的課越來越少,課外活動越來越多,各種集會、遊行和義務勞動佔用了大量時間,有的課本從發下來直到這個學期結束,翻都沒翻一下。一本小紅書成為通用課本,語文、政治課講毛主席語錄、詩詞、老三篇,“我死了以後有我的兒子,兒子死了,又有孫子,子子孫孫是沒有窮盡的。”音樂課學毛主席詩詞歌曲,李劫夫那低沉雄壯的旋律在教室裡迴盪,“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揚直上重霄九……”牆上隨處可見大標語、大字報,“打倒”“批判”“牛鬼蛇神”。有的老師受到了批判,我們天天上下學的時候,就能看到一個40多歲的男老師在學校門前的巨幅毛主席畫像前請罪,他低著頭,嘴裡反反覆覆地說著“我有罪我該死”。畫像上的毛主席,高大魁梧,綠軍裝紅袖標,側身招手,神采奕奕。他老人家或許不會想到,有多少人以同樣的方式向他請罪。有時下雨了,老師仍然站在那低著頭,嘴裡重複著那句永遠也說不完的話語。一顆一顆的雨點打在他的背上,又滲進衣服裡。

“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幹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這首當時最流行的革命歌曲,經常在廣播電臺和學校的大喇叭裡聽到,其播放的頻率那是相當的高,成為那個時代的主旋律。人們處在一種近乎癲狂的興奮當中,喊口號和唱革命歌曲成為人們的行為模式。每當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下達的時候,不論是白天還是晚上,工人和學生都要組織上街遊行慶祝。大院裡許多家庭在吃飯前要全家面向毛主席畫像站立,齊聲說:“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祝林副主席永遠健康!”這也是各種集會必須進行的首要程序。同學們虔誠地學跳忠字舞,房前屋後隨時能看到練習的身影,一邊唱一邊跳,雙手一高一低,隨著節拍一次次地舉向右上方,是當時的經典舞姿。“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我們有多少貼心的話兒要對您講,我們有多少熱情的歌兒要對您唱……”不論是大人還是孩子都以這種虔誠的方式表達對偉大領袖的熱愛。

許多書不讓讀,是“毒草”,我在家裡偷看爸爸的存貨,《西遊記》《青春之歌》《紅巖》等;許多歌不讓唱,是“黃歌”,我們悄悄地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大人們分成一些派別,“八三一”“遼革站”“遼聯”,我們懵懵懂懂地議論著哪一派是革命的哪一派是反革命的。許多領導人被打成“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黨政機關嚴重癱瘓。這時解放軍奉命“支左”,就是支持左派革命群眾,介入地方的“文化大革命”。1970年爸爸被派往瀋陽油漆廠,擔任廠革委會主任,“抓革命,促生產”。媽媽在副食品商店工作,近水樓臺,經常能買些肉了蛋了之類,許多鄰居都能借上光。當時物資匱乏,這些東西都要憑票購買的。

“打倒劉鄧陶”“打倒宋馬顧俞徐”“造反有理”,鋪天蓋地的標語口號火藥味越來越濃。隔三岔五地就能在街上看到遊街的情景,大卡車的貨廂上,兩邊都站著人,有時是穿綠軍裝的紅衛兵,有時是工人民兵,前面押著一個“反革命”,低著頭,胸前掛著大大的牌子,白紙黑字寫著“打倒反革命分子xxx”,名字上打一個大紅叉。車載喇叭大聲地宣傳鼓動:“要把一切牛鬼蛇神打翻在地,踏上一萬隻腳,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街上時有批鬥和抄家的場面。一個被說成“地主反革命”的人,歲數已經很大了,低著頭,脖子上套著鐵絲,下面拴著三塊磚頭,那鐵絲深深地勒在脖子上,似乎扣到了肉裡。許多“封資修”的東西被沒收銷燬,街路旁擺放著被打得七零八落的老式傢俱、舊瓷器等。一個魚缸摔在馬路上,水灑了一大片,五顏六色的小魚在地上蹦跳掙扎。我撿起一條,那小魚還在動呢,可是我的小手無法改變它的命運。

軍裝和軍帽是當時的時髦服裝,男孩子能有個軍帽戴那是很牛的,我們部隊子弟有這個條件。正因為軍帽緊缺社會上還出現了搶軍帽的現象。差不多每週我們都能在後勤俱樂部看一場新電影,這也是孩子們非常開心的一件事,中外的一些故事片我們通常都能先看到。最火的就是八個樣板戲了,全國都看樣板戲,人人會唱樣板戲,楊子榮、李玉和家喻戶曉,收音機裡天天《打虎上山》,文藝演出每場《都有一顆紅亮的心》。許多單位和學校都有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文藝演出是當時最常見的文藝形式。我們也經常在學校排練節目,有一個合唱節目是抗美援越的,一段時間我們天天排練,印象比較深:“打打打,狠狠地打,越南人民力量大,打得那美國鬼子回老家。”

1975年我中學還沒畢業就提前當兵走了,離開了學校,離開了十六棟大院,我們院的許多孩子都先後當兵去了。也有一些同學在第二年畢業時,響應毛主席的號召下鄉了。“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市吃閒飯。”後來我父親轉業回到南方老家,我就很少再回大院了。

時光早已跨入二十一世紀,十六棟的影子依然在我的腦海裡浮現,猶如一隻五味瓶,酸甜苦辣,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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