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君威:愛就是道德,它趨向於聖潔|中國文壇精英盤點之90後小說家李君威專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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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君威:爱就是道德,它趋向于圣洁|中国文坛精英盘点之90后小说家李君威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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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壇精英盤點之90後小說家專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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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目主編

鄭潤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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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潤良,廈門大學文學博士後,《中篇小說選刊》特約評論員,《神劍》“軍旅文學銳觀察”、《貴州民族報》“小說快評”專欄評論家,《名作欣賞》、《青年文學》90後作家專欄主持。

導讀

一、創作年表

二、創作談:《昨日之島》:愛與時間之鏡

三、評論:結構即內容,李君威小說的敘事學分析(徐威)

四、長篇小說《昨日之島》(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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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君威,1990年生,山東高密人,西南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曾在《野草》、《作品》、《湖南文學》、《電影文學》、《四川戲劇》等刊物發表小說、劇本及戲劇評論。長篇小說《昨日之島》獲《作品》雜誌夏季大賞、年度大賞,現由太白文藝出版社出版。電影文學劇本《生命》獲安徽首屆電視電影劇本大賽優秀劇本提名,另有電影劇本在廣電總局電影局備案立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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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創作年表

電影文學劇本《歸期》,3.5萬字,《電影文學》2013年第1期。

中篇小說《河與岸》,5.6萬字,《野草》2015年第2期。

長篇小說《昨日之島》,10萬字,《作品》2017年第6期。

短篇小說《天生》,1.3萬字,《湖南文學》2018年第1期。

短篇小說《人間小團圓》,0.8萬字,《作品》201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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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創作談

《昨日之島》創作談

愛與時間之鏡

我是不太信什麼神啊鬼啊的,但是我相信世間萬事萬物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一個作家能走多遠的路,能爬多高的山,在他寫作之初,憑他承認也好,否認也罷,他一定能夠朦朦朧朧地察覺到。在這個意義上講,《昨日之島》有一半是我寫給未來的自己的。儘管這篇小說人物繁多,但歸根結底有兩個人是最核心的,其中之一便是作家宋三林。他如同一面時間之鏡,映照出我現在和未來的樣子,或者說他映照的是一代作家現在和未來的樣貌。

在小說中,作家宋三林一生著述頗豐,獲了許多大獎,用他自己的話說“得了些虛名”。人入暮年,當他重新檢視自己的一生時,發現他已經寫遍了所有想寫的題材,卻常常感到沒有一部小說能夠真正抵達他心靈的高度。混跡文壇的這些年,他確實得了一些虛名,卻也常常使他墮入虛無。越來越強烈的死亡感受讓他焦躁不安,文學的野心無法消減,留下一部傳世之作的想法愈發強烈。只是,他老了,枯竭了,愛不動了,也寫不動了,如同一棵空心的大樹,只剩下一副空架子。 於是他在將死之年,去了他盼了一輩子的珠峰。在這個巨大的象徵性動作裡,他攀到了珠峰的半山腰,可他終於是攀不動了。他抬眼望望越來越陡峻的山路,說,“我累了,爬不動了,就送我到這吧,我已經把眾山都踩在腳下了。”於是,他抱著裝有母親骨灰的花瓶,仰身而下,最後他化身融進了漫天的飛雪裡。那蒼穹掀起的雪幕傾瀉而下,滾滾呼嘯而來的轟然聲像是天地奏起的美妙樂章。

這便是作家宋三林的“定數”。當然,這也是小說中許詩人和張順順的“定數”。我記得閻連科老師曾經說過他的作品在速朽的過程中,但是他對此無能為力。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人類的藝術史、文學史就像是一座高過一座的山,經過一代又一代人的攀爬,每一代作家都能找準自己的位置,每一位作家都會傾盡全力奉獻著自己的藝術與人生。我知道的和認識的一些作家都可以稱作是面朝死亡的寫作。

《昨日之島》除了是一部關於作家“心靈史”的小說(請允許我這麼說吧)之外,更主要的是一部關於愛的小說。如同我的處女作,文革武鬥題材的中篇小說《河與岸》一樣,《昨日之島》幾乎所有的人物用世俗的眼光看,都是不符合一般的社會道德或倫理的規範的。所以在談它是一部關於“愛”的小說之前,我覺得有必要說一下我的文學觀念。

我不太喜歡“遺傳”下來的現實主義創作的一套理論,比方說藝術來源於生活而高於生活,典型環境和典型人物的塑造,文學之於現實的功能、作家的社會責任感等等。我所理解的文學或者藝術實踐更多的是個人化的,是藝術至上的,表達的是作家個人的情緒、情感,追求的是探索人類極致的精神與情感世界。個人即全世界,個人即全人類,它可以高於生活,也可以低於生活。凡是站在道德、倫理等“非文學”立場進行讚美與批判的,都是不純粹的,都是面目可憎的。如果文學一定要有一種立場的話,我想應該是人類的情感立場。人性的善、人性的美,人性的惡,情感的崇高與低賤並行不悖,這是我理解的文學中的“人”,而非現實中的人。從這個角度出發,我寫出了像宋潔茹、陳一飛、趙小雅、趙百川;宋三林、柳夢、“我”;許詩人、張順順、白華、宋三林等幾組情愛關係。也許有讀者會認為這是“非道德”的,可是道德究竟是什麼呢?多數人一定贊同“每一種愛都是值得的”這個論題,但是如果把他們放在錯位的愛情關係裡他們又一定會極力否定。這難道不是某種情感的悖論嗎?從一而終的愛情從來都是被道德、倫理規訓好的,而現實和文學終究是要在這裡分野的。

那麼,愛情道德究竟是什麼呢?放在文學範疇,我更願意這樣理解:如果把情愛當成某種道德的話,那麼愛就是道德,它趨向於聖潔。

三、評論

結構即內容

李君威小說的敘事學分析

中山大學 中文系 徐威

《作品》2017年第8期

一、敘事的難度

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的先鋒小說思潮中,馬原認為當代小說“寫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怎麼寫”。在《岡底斯的誘惑》、《疊紙鷂的三種方法》、《虛構》等小說中,馬原打破了傳統的小說敘事模式,將小說創作的重點由“寫什麼”轉向了“怎麼寫”。對小說敘事形式的探索,彰顯出馬原小說創作的獨特性。在吳義勤看來,馬原“試圖泯滅小說‘形式’和‘內容’間的區別,並正告我們小說的關鍵之處不在於它是‘寫什麼’的而在於它是‘怎麼寫的’”,他“第一次把如何‘敘述’提到了一個小說本體的高度,‘敘述’的重要性和第一性得到了明確的確認”。 (1)餘華、孫甘露等先鋒作家當時也不遺餘力地在小說形式、敘事結構上的進行探索。可以說,在上世紀80年代,敘事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

對形式的一味迷戀固然不可取。然而,我們也遺憾地看到,從上世紀80年代到當下,作家們對敘事形式的關注與重視一直在下降。甚至於,今日相當多的小說作品都在“內容為王”、“讀者為王”的創作思維中生成。這些作品為了贏得市場與讀者,毅然地拋棄了對無限的敘事可能性的探索,轉而專注於如何把故事設置地驚奇、好讀,並從而贏得市場與讀者的喜愛。因此,在這些小說作品中我們既難以見到創作的“難度”,也難以見到閱讀的“難度”。莫言有一個觀點應當引起我們的重視。他說,難度即一種原創性:“長篇小說的難度,是指藝術上的原創性,原創的總是陌生的,總是要求讀者動點腦子的,總是要比閱讀那些輕軟滑溜的小說來得痛苦和艱難,難也是指結構上的難,語言上的難,思想上的難。”(2) 以我看來,對敘事難度的態度也暴露出創作者的創作姿態與文學抱負。一個有追求的小說家,在結構上、語言上、思想上,都不會忽視小說的難度,而往往是“迎難而上”,在有難度的敘事中力求呈現出一個獨特的“我”。

正是在這樣一種情境中,90後作家李君威的小說給我帶來了驚喜。

在讀李君威長篇小說《昨日之島》時,我難以想象迄今為止他只寫過兩部小說——刊發於《野草》2015年第2期的中篇小說《河與岸》是其處女作,接著是《作品》2017年第6期刊發的長篇小說《昨日之島》。從數量上來說,這顯然無法與那些產量豐盈的90後作家相比。但是,文學從來不靠數量取勝。這兩篇小說對複雜敘事結構的勇敢探索,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相比於其他90後作家,李君威登場雖然略遲,但其展現出的實力與潛力卻不可小覷。

二、嵌套敘事:李君威小說的敘事結構

美國作家奧康納在《小說的本質和目的》中說道:“或許沒有什麼全新的故事可講,但永遠有全新的講述方式,而且,因為是藝術,講述的方式就已是所講故事的一部分,每一件藝術創作都是獨一無二的,也要求著全新的構想。”(3) 全新的講述方式與構想,是作品獨特性的重要體現,它既意味著創作者對於難度的挑戰,與此同時也意味著一種風險的生成。這種風險,源於讀者對於文本的接受——一些具有探索性的敘事,往往也給讀者帶來了閱讀的艱難。李君威的小說亦是如此。無論是《河與岸》,還是《昨日之島》,都要求讀者要有相當的耐心和定力——它們在敘事上都異於常規,並由此帶來了閱讀的難度。

小說的結構,即如何將小說中的故事(素材)聯繫起來形成一個關係整體的組織策略,它包含對素材的選擇、對敘事順序的安排、對敘事人稱的把握等諸多方面。塞米利安在《現代小說美學》中提出:“賦予不具形式的素材以形式,這是小說作家的艱鉅使命” 。(4)內容與形式是一部小說作品不可分離的兩面。要完成這樣的使命,使得小說素材構成一個完整的統一體,作家“時而表現,時而陳述,時而用一個聲音敘說,時而又用幾種聲音傾訴”。 (5)結構屬於形式的一種,亦是內容的一種——對結構的選擇、發現甚至創造,本身就傳達出了創作者對內容的態度。因而,“藝術家對形式上的創造也就是內容的創造”。 (6)《昨日之島》講述宋潔茹一生為愛痴狂的傳奇故事。從內容上看,這大致相當於一部母親的傳記,其中的愛恨情仇令人印象深刻。然而,以我看來,它更突出也更令人驚喜的藝術原創性在於它選擇的敘事結構。小說採用“俄羅斯套娃”式的敘事方式,在一個故事中引發另一個故事,在第二個故事中又引發出第三個故事……如此一層一層,多個故事與多種敘事形成了小說的嵌套敘事結構。

仔細梳理,可以發現《昨日之島》中的故事大致可分為五大層次:

小說中的第一個故事,是“我”如何創作出《昨日之島》這部小說的故事。“我”是一名醫院護士,在醫院中遇到生命將盡的作家宋三林,併成為了他臨終前最信任的人。在與他的交往中,宋三林將他試圖要創作的關於自己母親的故事告知給“我”。於是,“我”辭職之後專心寫小說,並“把這篇小說取名為《昨日之島》” 。(7)如同馬原小說《虛構》中的“我就是那個叫馬原的漢人,我寫小說……我現在就要告訴你我寫了些什麼了……” ,(8)在這第一個故事中,“我”也詳細地向讀者交代了“我”是如何寫出這部小說的。從遇見宋三林,到聽他講述故事,再到最後見證宋三林在漫天飛雪中死去,可以說,“我”的敘事是整部小說的元敘事。宋三林的講述帶來了小說的第二個故事。宋三林十歲那年,因繼父帶其去生父墳前一事,令他、繼父趙百川和母親宋潔茹三人之間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轉變。母親如同魔鬼,折磨著他與繼父。在這一故事中,包括繼父與母親婚後的生活故事(繼父的龜頭被母親剪掉了半邊)、母親不斷打罵宋三林的故事(因他長得像生父)、母親掘生父墳的故事(挖出紫檀木盒,從此精神歇斯底里)、宋三林情竇初開寫情書的故事、女老師家訪的故事。女老師家訪過程中,母親如同精神病患者,不斷與女老師講述她的故事。於是,在第二個故事中又引發出第三個故事。第三個故事以少女時代的宋潔茹為中心,講述了她與陳一飛的相識與相戀。此外,在這一段故事中,還包括宋潔茹身為國軍軍官的父親在外包養情人、宋潔茹母親與張宏達相愛受阻並雙雙殉情的故事。小說中的第四個故事,以陳一飛與宋潔茹在上海的生活為中心展開。在這裡,小說對二人的愛恨糾纏進行了細緻的描繪,對陳一飛的“浪蕩”天性與病態生活也進行了真實的刻畫。在上海的這段時光,既是宋潔茹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亦是其最悲慘的日子。換而言之,情感上遭受的鉅變,使得其人生髮生了根本性的轉變。這實質上是對第二個故事中母親歇斯底里、走火入魔的一種解釋與補充。小說中的第五個故事又迴歸到宋三林身上,主要講述他與童年時暗戀對象柳夢時隔數十年的再相見,知青歲月裡他與許詩人、張順順、白華之間的情愛糾葛。宋三林等人對於愛情的遊離姿態與宋潔茹敢愛敢恨的性格形成了一種鮮明的對比,母親的一生愛恨從而愈加震撼人心。

在《昨日之島》中,小說的第一層故事,即“我”如何創作出這部小說的故事,它是一種元敘事,同時也是一種框架敘事——它為小說中的第二、三、四、五層故事提供了一個敘事背景。也就是說,其餘幾種故事的講述都是建立在“我”與宋三林的交往這一基礎之上的。因而,後幾種敘事都屬於“敘事中的敘事”,即嵌套敘事。在嵌套敘事結構中,敘事一層套一層,一個人物引出下一個人物,一個故事引發出下一個故事。按照威廉•內爾斯的觀點,《昨日之島》可視作是“在垂懸式敘事框架中,不同故事層次的話語互相嵌套” 。(9)宋三林、宋潔茹、陳一飛、趙百川、雅芳、段譽才、許詩人等人的故事均嵌入到“我”的故事之中。同時,在“我”的故事框架之內,他們的故事又互相嵌套。

更復雜的是,這些互相嵌套的故事並不是按照時間順序進行的線性敘事,而是時常處於跳躍狀態;各個故事之間的敘事視角也不一,“我”與“他”在小說文本中反覆切換。例如,在小說第一章中,就包含了繼父死亡後“他”(宋三林)與母親的爭執、十歲那年“他”(宋三林)遭遇母親的毒打、入天命之年以後“他”(宋三林)的焦慮與恐懼、“我”搶救瀕死的“他”(宋三林)、“我”辭職創作《無家可歸的男人》這一小說的過程、“他”(宋三林)為“我”講述他的小說構思等故事。而在第一章中出現的多個故事,又多次出現於其他章節之中。如此複雜的故事嵌套,使得小說中不同層次的敘事反覆自相重疊,這必然地生成了讀者閱讀的難度。但不可否認的是,這恰恰又是小說藝術魅力的所在之一。我們試著設想一下——倘若按照時間順序,將母親的童年、相戀、分離、婚姻、育兒、歇斯底里、死亡等一生所經歷的事件逐一陳列在讀者面前,那麼,這部小說能令人圈點一二的或許也只是母親遭遇的坎坷與傳奇了。因此,我認為,恰恰是作者將五大層次故事進行雜糅、混合的嵌套敘事,使得小說不僅獲得了內容上的豐富,也生成了結構的力量。

在中篇小說《河與岸》中,李君威同樣採取了這樣一種嵌套敘事結構。小說的第一層敘事為“我”在夢中行走了三十餘年始終抵達不了河對岸的故事。而後,李君威相繼將“我”慢慢恢復的片段性回憶嵌套到這一層敘事中:“我都不知道該先講述那一個故事的片段才能把握的前三十年的故事慢慢的從碎片裡拼湊成一個完整的故事了”。(10) “我”挖抗埋屍體的故事、“我”在文革中械鬥的故事、“我”找尋殺母仇人的復仇故事等,都一一嵌套到“我”無法抵達河對岸的故事之中。

莫言在談論長篇小說的創作時,強調“結構從來就不是單純的形式,它有時候就是內容。長篇小說的結構是長篇小說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作家豐沛想象力的表現。好的結構,能夠凸現故事的意義,也能夠改變故事的單一意義。好的結構,可以超越故事,也可以解構故事。” (11)李君威在敘事結構的探索,不僅令其小說獲得了90後文學創作中少見的結構之美,還在結構中生髮出巨大的敘事張力。依我看來,李君威小說中的嵌套敘事結構的使用,使得“所有的故事連結在一個系統裡,整個作品由於各部分的相加而得到充實,而每個局部——單獨的故事也由於它從屬別的故事(或者從別的故事派生出來)而得到充實(至少受到影響)” 。(12)

三、時光流轉:李君威小說的敘事張力

如同小說無法脫離形式與內容一樣,小說同樣也無法脫離時間與空間。任何小說,其中的故事總需要有發生的地點和發生的時間。對時間與空間的選擇,同樣屬於敘事策略的一種。因而,從敘事學的角度分析李君威的小說,除卻他使用的嵌套敘事結構之外,我們也無法忽略他在時光流轉中呈現的敘事張力。

在李君威的小說中的“時間”具有以下幾種較為明顯的特徵。首先,他的作品中的時間並不是清晰的,而往往是隱晦地出現。時間藉助於具體的刻度而存在,“清晰的刻度往往意味著人同世界的密切聯繫,因而常常具有一種強烈的現實感,反之則帶有某種虛幻性。” (13)然而,在閱讀李君威的作品過程中,我們常常同時感知到現實與虛幻。造成這種矛盾感知的原因是,他往往將故事發生的時間設置在一段相對較為寬泛的時段之中,或者只在某一個微小的細節裡透露出故事發生的時間點。在《河與岸》中,我們明顯地得知那些嵌套的故事發生於文革十年,然而若要仔細縷清每一個具體的時間,則又顯得困難。在《昨日之岸》中,同樣如此——我們幾乎難以輕易地見到一個確切的時間刻度,因而總是需要讀者進行細緻的觀察與推理。比如,我們只知道“我”與宋三林相見是在當下,但當下只是一個寬泛的時間概念。小說中一個重要的敘事層發生於宋三林十歲之時,那是哪一年?這需要讀者進行梳理:在宋三林十歲那年他第一次到生父墳前時,看到墓碑上刻著“陳一飛之墓,妻宋潔茹,一九五零年四月二十日立”(14) ——那麼,宋三林十歲那年也就是一九六零年。又如,宋潔茹與陳一飛在上海生活的那段時間,李君威只隱晦地在作品中透露出那時人們在使用金圓券;兩人相約赴死之日,他們聽到解放上海的“象徵勝利的鳴奏曲”。讀者必須具有相當廣闊的知識面,或是在閱讀中不斷進行信息查詢,才能知道金圓券在1948年8月19日開始發行,至1949年7月停止流通,而解放上海是1949年5月27日。如此這般隱晦、模糊的時間書寫,使得小說在真實與虛構之中游離,也令讀者不由進入亦真亦幻之境。

其次,李君威小說中的故事發生的時間並不是連續的、線性的,而是打亂的。因此,在他的作品裡,故事往往是片段的、碎片化的、跳躍的。換而言之,他在敘事上,充分運用了順敘、倒敘、插敘等多種手法。回憶在李君威的小說敘事中分量極大——《河與岸》通篇皆是對過往記憶的打撈,《昨日之島》篇名即揭示出小說的主旨在於講述“昨日”的故事。但是,這些“昨日”故事並不依照發生時間的先後進行順敘,而是有意地被作者打亂了。正是在這種跳躍的、打亂的時間鏈條中,小說文本生成了一種別樣的敘事張力,並呈現出小說的縱深感。我們且以《昨日之島》中對宋三林繼父趙百川的敘事為例。小說一開始便敘述繼父之死:“時光恍惚回到了許多年前繼父去世的那個春日午後。母親弓著腰,向著奄奄一息的丈夫,張開著嘴,好像正歡樂地笑著,眼巴巴地等待著他嚥下最後一口氣。她嘴裡因為過於興奮而生出的豐富的津液同丈夫嘴裡的最後一口氣一同嚥下。”(15) 繼父之死,母親卻興奮、歡樂,這引發讀者的疑惑。接著,小說寫道:“繼父的一生,根本就是一出悲劇。他無法想象繼父究竟如何能夠容忍和這樣的女人共度一生。”(16) 在宋三林十歲那年的故事中,繼父以懦弱、老實又無可奈何的形象出現在我們面前。讀到此處,雖然有前面設置的懸念在,但繼父的形象仍然是平面的。而後,繼父在小說的許久都沒有出場。但是,就在讀者都快將其忘記之時,繼父青年時代的形象重新出現在大家面前。他在母親人生最低谷之時呵護著她,他被母親剪掉半邊龜頭之後仍照顧著母親,他獨自撫養被母親拋棄的宋三林時流露出無比動人的父愛。“他自己鬧了兩天,宋潔茹也不給孩子餵奶,飯也沒人做,三林的哭聲讓他心煩意亂。他口口聲聲地跟宋潔茹發誓,‘你活不活我不管,你死了才好呢,三林他不該是你生的,你不配做他的媽,從今天起,他就叫趙三林了,他是我的種,我就是他親爹!’趙百川過了這道坎,自己說服了自己,他給三林餵奶,熬粥,洗澡,把三林伺候的跟個皇帝沒啥兩樣。” (17)小說開頭中的繼父形象(1960年)與小說末端的繼父形象(1950年),在打亂的時間鏈條中,相互映照,敘事張力由此生成,其人物形象也頓時活了起來。

對於這種故意破壞小說順序的敘事行為,荷蘭敘事學家米克•巴爾有一段相當精彩的論述:“有種種打斷這種線性敘事迫使讀者更為精細地閱讀的方式。如果順序安排上的偏離與某些常規相應,就不會特別醒目。然而錯綜複雜的偏離,就會使人盡最大努力以追蹤故事。為了不失去線索,必須關注順序安排,這種努力也促使人們仔細考慮其他成分與方面。對付順序安排並不僅僅是一種文學常規,它也是引起對某些東西注意的一種方法,它可以實現強調,產生美學和心理學效應,展示事件的種種解釋,顯示預期與現實之間的微妙差別,以及其他諸多方面。”(18) 事實上也是如此——為了梳理清楚故事發展的脈絡,我必須不斷地在小說的字裡行間中尋找時間線索,並一一在紙上按照時間順序重新進行排列。這當然是一種有難度的閱讀。然而,經過這樣一番“不得不進行”的精細閱讀與梳理,小說的內容便愈加深刻地烙印在腦海中。作為閱讀者的我對小說的喜愛與認可也隨之多起來——不經過艱難的梳理,便無法更切身地體會到這部小說在形式上的複雜與在錯亂中生成的敘事張力。

也正是這個原因,使得我在有限的篇幅裡不得不專注於分析李君威小說的敘事,而遺憾地放棄了對他小說其他亮點的分析——比如宋潔茹與陳一飛之間的既熱辣深情又顯得病態畸形的虐戀,比如小說中對死亡的書寫,比如在身體與性書寫上的成熟,比如小說中“河”、“岸”、“夢”、“北方巨型廣場”、“綠色螞蟻”、“小母牛”等的象徵與隱喻,都是值得深入進行探究的所在。

李君威至今只創作了兩部小說——5.6萬字的《河與岸》與10萬字的《昨日之島》。在小說創作上,他一出手便直奔對語言、結構、思想都有相當高要求與高難度的中、長篇小說,並以“全新的構思”在敘事結構的複雜性與可能性上進行了可貴的探索。這不僅需要才華,還需要勇氣。李君威的小說給我帶來了相當多的驚喜與震撼——憑藉這兩部小說,李君威已然成為了90後作家群體中最值得我們期待的作家之一。

2017/6/15

1、吳義勤:《中國當代新潮小說論》,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11頁。

2、莫言:《捍衛長篇小說的尊嚴》,《當代作家評論》2006年第1期。

3、【美】弗蘭納裡•奧康納:《小說的本質和目的》,錢佳楠譯,《上海文化》2017年第3期。

4、【美】利昂•塞米利安:《現代小說美學》,宋協立譯,西安:陝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9頁。

5、【美】利昂•塞米利安:《現代小說美學》,宋協立譯,西安:陝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9頁。

6、徐岱:《小說敘事學》,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201頁。

7、李君威:《昨日之島》,《作品》2017年第6期,第76頁。

8、馬原:《死亡的詩意——馬原自選集》,廣州:花城出版社,2013年版,第1頁。

9、鄒頡、侯維瑞、史志康:《敘事嵌套結構研究》,《英美文學研究論叢》2002年第00期,第372頁。

10、李君威:《河與岸》,《野草》2015年第2期。

11、莫言:《捍衛長篇小說的尊嚴》,《當代作家評論》2006年第1期。

12、【秘】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給青年小說家的信》,趙德明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115頁。

13、徐岱:《小說敘事學》,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282頁。

14、李君威:《昨日之島》,《作品》2017年第6期,第 80頁。

15、李君威:《昨日之島》,《作品》2017年第6期,第71頁。

16、李君威:《昨日之島》,《作品》2017年第6期,第72頁。

17、李君威:《昨日之島》,《作品》2017年第6期,第 140頁。

18、【荷】米克•巴爾:《敘述學:敘事理論導論》,譚君強譯,北京: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75頁

徐威,男,江西龍南人,1991年生,廣東省作協會員,中山大學文學博士。在《當代作家評論》《當代文壇》《南方文壇》《創作與評論》《星星•詩歌理論》《四川戲劇》《作品》《詩刊》《中國詩歌》《詩選刊》等發表作品評論、小說、詩歌若干,著有詩集《夜行者》。

李君威:爱就是道德,它趋向于圣洁|中国文坛精英盘点之90后小说家李君威专辑

四、長篇小說《昨日之島》(節選)

1

晨光在露珠裡打轉的一天清晨,在病房的隔窗前,他看到母親戴起了擱置多年的珍珠項鍊。時光恍惚回到了繼父去世的那個漫長午後。母親弓著腰,向著奄奄一息的丈夫,好像正歡樂地笑著,眼巴巴地等他嚥下最後一口氣。繼父高舉的手想要最後抓住點什麼,可連攥住的空氣也從勾著的指縫間溜走了。他的手重重地垂下去。母親露出滿意的笑容,口中浸滿的唾液同丈夫的最後一口氣一同嚥下。姑母拽住母親,母親的笑聲終於像洪水一樣從山谷裡呼嘯而出。母親捧著因狂笑而凸起的身體,他看到母親笑得如此幸福,他又看到母親笑得如此痛苦。姑丈開著三輪車,拉走了舅子尚未裝裹的屍體。眾親戚幾乎是同時離開的。她根本等不及料理丈夫的後事,或者,她根本就沒有打算料理丈夫的後事,他只看到母親迫不及待地攀上椅子,從棗木立櫃上取下那個紫檀木首飾盒。

他在母親近乎瘋狂的舉動裡看到了一部即將誕生的完美作品,絕妙的構思,理想的人物,絕無僅有的故事。他完全陶醉在由母親主導的敘事裡。當他的精神從這部小說的故事裡抽離出來的時候,他人生第一次相信母親徹底瘋了,連他自己也一起瘋了。

繼父的一生,根本就是一出悲劇。他無法想象繼父究竟如何能夠容忍和這樣的女人共度一生。

“你就這麼急地盼他死?”

他怒氣衝衝地向母親吼道,一隻手卻緊緊地杵住了母親的身體。

母親沒有吱聲,也沒有回頭。見他扶著自己不放,便動了氣,執拗地搖晃著身體,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她舉起手,又縮了回去。她畢竟是老了,再也不可能像年輕時那樣揮起手,毫不遲疑地在他的臉上甩下幾個巴掌。

他收回手,退後一步,定在那裡,與母親嗆嗆著,瞪著眼睛壓制著她,他要讓母親知道他此刻的憤怒。

“摔不著我,你放心吧!”

母親從立櫃上夠到盒子,雙手捧在懷裡,如同捧著一個聖物。她胳膊靠著立櫃沿,回頭跟他說話時椅子的兩條腿“吱嘎”一聲翹了起來。

他上前一把拖住母親。

“你別碰我!”

母親立穩腳跟,扶著他從椅子上下來,定定地站在那裡。見他仍舊頑固地抓著自己的胳膊不放,就用力將胳膊從他手裡掙脫出來。他隱隱地從母親掙脫他的動作裡感受到一股即將爆發的力量。她確實是用力了,在她這樣的年紀,使點勁兒周身的骨骼都要參加勞動。

她迅捷地轉過身去,穩穩地走出屋門,甩回一句話,“我都說了,沒事吧?”

母親好像想起什麼事,轉過身走到兒子面前,指著他的鼻子,惡狠狠地說,“你——真像那個雞巴,長得也像!”母親所說的“那個雞巴”其實就是他的生父,她甚至連“他”都不屑於說。

“那你為什麼要生下我?”

“對——我不該生下你,我就該把你給溺死,掐死......把你給活埋了......”母親的身體一抖一抖的,說話的聲音兇狠中帶有一股強烈的哭腔,像是在哭訴,又像是在下發詛咒。

“你不該像他,他沒一點好的......”

末了,已經洩氣的母親平靜地說了一句,“我不想再看見你——我不是你媽。”

十歲那年,他求著繼父帶著他到生父的墓地看過一次,墓碑上印著生父的相片,很年輕,可以說算得上漂亮。回家以後,他遭到母親的一通毒打。

“你們長得像嗎?”,母親問他。

“像誰?”他反問母親。

“啪”,一巴掌拍在他的臉上。

“像嗎?”

“不像!”

他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委屈地看著繼父。繼父耷拉著腦袋,眼睛也耷拉著。他抻長脖子,“吭哧吭哧”地大喘粗氣,斜眼剜著母親。

“啪”又是一巴掌。

“像嗎?”

“像!”

“記住我為什麼打你了?”

“記住了!”

“為什麼?”

“我長得像他!”

“記住了!”

又是“啪”的一聲。

從她開始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對待繼父以後,在咒罵繼父的同時,也一點一點累積起對他的恨,這種恨是疊加的,他的存在和繼父的存在同樣令她心中的仇恨無法消減。無數個日後的日子似乎都可以印證,母親對他的態度完全取決於他的那張臉。

繼父去世後,他的睡眠成了嚴重的問題。有許多次他在深夜裡突然驚醒就再也無法入睡了,翻來覆去地想著一天天衰老下去的母親。他從臥室走到衛生間,衛生間黑黑的,並沒有開燈。這是他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他討厭在燈下看到自己的影子,更討厭在燈下看到鏡子裡的自己。他的近視也越來越嚴重,寫作成了負累,但他又無法擺脫已經如此習慣的生活。他手裡夾著一根菸,自言自語地感嘆,“除了寫,又能怎樣呢?”

有那麼幾分鐘的時間,他一動不動地在那站著,直到老舊的馬桶裡傳來一陣似有若無的水聲,他才想起尿還沒撒。可是,身體已經不知在什麼時候喪失了尿意。

他走出衛生間,輕輕地推開母親的房門。

母親很少意識到兒子是何時進的自己房間,又在房間裡待了多久,她的睡眠一向都好。他經常在夜間寫不下去小說的時候潛入母親的房間,一坐就是幾個鐘頭。睡意襲來的時候,他就躺在藤椅上對付一宿。

他想起有天早上,他站在鏡前刮鬍子,突然發現鏡子裡有個人遠遠地站在他身後。他不知道母親是從什麼時候站在鏡子裡的,釘住似的,臉也凝固的像一整塊淡藍色的冰。刀片在他的下巴上,拉了一道口子。

這些年,母親已經走火入魔了,像一個來到人間復仇的魔鬼,折磨死繼父,也許要把他也給弄死吧。他並不擔心母親發起瘋病來想法子弄死他,也許這是一個更好的理由讓他坦然面對死亡。可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棄這部關於母親的小說。他隱隱地覺察到,這部小說將是他一生唯一的一個注角。他寫遍了所有想寫的題材,卻時常感到沒有一部小說能夠真正抵達他心靈的高度。混跡文壇的這些年,得了一些虛名,卻也常常使他墮入虛無。越來越強烈的死亡感受讓他焦躁不安,文學的野心無法消減,留下一部傳世之作的想法越發強烈。

母親依舊站在病房外。他看著母親,母親的臉越來越模糊,他就是這樣又想起的那篇還沒來得及動筆的小說。他把頭歪在枕頭上,再往窗口望去的時候,母親消失不見了。

他試圖按下呼叫鈴,把護士喊來,可是他連輕輕移動胳膊的力氣也沒有了,眼淚不知怎地從塌陷的眼窩裡流出來。他意識到自己在流淚,想要抬起胳膊,用手擦擦眼淚。然而,一切都是徒勞的。他剛要動怒,想要咒罵自己的身體,突然又洩了氣。

“快死了,消停會吧!”

接著他又陷入了昏睡。

一雙手扼緊他的脖子,他拼命地掙扎,快要窒息了。他睜開眼睛,看到了那雙手的主人。他凝望著她,笑著,像是對著他深情的愛人。

那雙手的主人說:“太像了......太像了......我好痛苦......”

他整個臉憋得通紅,脖子上的動脈血管暴起。他幸福地笑著,嘴裡吐出遊絲般的聲音。

“我就快死了,就要去見你了......”

他劇烈地咳嗽了幾聲,醒了過來。那雙手消失了,那雙手的主人越走越遠,她輕輕地拉開門,向他揮舞雙手,旋即再無蹤影。他伸長手臂想要抬起身子,像是要把那個女人再拉回來。

“王醫生王醫生......”我慌亂地喊著。

他驚懼而失神的樣子把我嚇壞了。我剛才用手給他按撫脖子上暴起的青筋時,他突然出現了全身痙攣。

王醫生用兩根手指撬開他的一隻眼睛,又撬開他的另一隻眼睛。

他緩了好一會兒,腹腔的氣才斷斷續續地從嘴裡冒出來。

“做夢了吧?”王醫生問。

王醫生拿著一把鋼鐵尺子,往他嘴裡探,他咬住了尺子。王醫生又將尺子從他嘴裡慢慢抽出來,伸出五支手指。

“這是幾?”

他癟著嘴,十分刻薄地說,“你不能侮辱一個將死的文學家!”

他怔了一下,意識到自己說的是文學家而不是作家。他無恥地露出狡黠的笑容,似乎在感嘆,都他媽要死了,還他媽在計較是作家還是文學家呢。

他歪過頭,雙頰癟下去,嘴唇陷進齒床裡。他癟下去的雙頰復又鼓起,像是意識到自己的衰老在別人的眼睛裡已經展露無遺。

王醫生嘴角抽動了一下,微微衝我擠出笑容。我諾諾地站在床頭看著他衰敗的臉,有一絲難過。

他好像看出我在為他擔心,得意的朝我笑著,戀人般憨笑的眼睛好像故意調情給我看,卻又不敢那麼明目張膽。他在試探我,也許這是他與女人調情慣用的伎倆。他的眼淚順著眼角流出來,與他的笑顯得極不相稱,他也許根本沒有察覺到自己流淚。他在這種飽含深情的笑裡得到了滿足,或許是一種快感的滿足。他的這種情人撒嬌式的笑使我產生了一種被褻瀆的感覺。他左半邊臉上的肌肉沒有任何徵兆地、猛烈地抽動了幾下,像是要撐破臉皮跳出來。如果再年輕二十幾歲,他一準是個雄赳赳氣昂昂、生猛的男人。我為突然產生這樣邪惡想法生出許多負罪感,臉滾燙地燒開了。

我板起面孔,不去看他。他不知哪來的一股力氣,搖晃著上身,掙扎著坐了起來。我訝異地看著這個剛才還差點憋死過去的老頭。他噘著嘴,委屈地看著我,祈求我的原諒,有幾分故意逗我笑的意思。我知道,他已經得寸進尺了,如果再讓他向前走一步,實際上便已默認了他的胡鬧。我氣憤地走出病房。如果生氣的時間可以用腳步丈量的話,我應該是還沒有走出這間病房就已經洩氣了,或者說,我已經後悔了。我站在病房外的隔窗前往裡望,他仍舊坐在床上,上身搖搖晃晃地,一下一下地點著頭,剛才的那副神采轉瞬間消逝了。我看他終於搖晃著身子伏倒在自己的腿上,那動作真像是放慢速度的電影鏡頭。

我推開門進入病房,復又把門關上,然後輕輕地晃晃他的肩膀,他紋絲未動,我心裡“咯噔”的一下,兩隻手抓著他的胳膊想要把他扶起來,接觸他的一瞬間發覺他的身體已經很硬,是硬邦邦的,僵硬。我心裡“咚咚咚”,像肚子裡藏著一個大鼓,就是有人要把它給捶爛了。我被震得慌了神,掰著他的腦袋掐他的人中,可是他連脖頸子也硬了。最後一擊重錘一瞬間擊穿了鼓面,我肚子裡渾濁地“咚咚咚”的聲音迴盪著,一點一點變弱,最終我的心掉到鼓底了。這時他忽然抬起腦袋衝我樂,哈喇子拉出一條晶瑩剔透的絲,我趕緊拿衛生紙給他擦。他的臉色立刻就變了,咣噹一聲倒在床上,緊張地像一條蜷縮的小蛇。

他好像用盡渾身的力氣來討好我。他年輕時一定很浪漫,至少,他追求女人很有一套。只是,他老了。

“老先生,你還記得怎麼來的醫院嗎?”我問他。

他的臉慢慢鬆弛下來,垮下來的皮肉堆在腮幫子上。他衝我樂了,然後點點頭,喉嚨裡流出渾濁的聲響。

母親死後,他來到生父的墓地。墓碑上生父的臉變成了一個藍裡泛著白的淺坑。他撫摸著父親的臉,花崗岩顆粒有些扎手,細碎的粉末黏在他的手上。他猝然弓隆起背,雙手癱扶在墓碑上,眼眶裡啐出淚來。他把母親的一把骨灰揚在生父的墳前。他在散去的骨灰裡看到母親此刻就站在他身前。母親奇怪地笑著,然後撿起一塊石頭,一下一下地刻著他生父臉。他艱難地走上前抓住母親的手。母親頓住了,眼睛裡汩汩地流出兩條小河,她一甩手,忽然消失不見了。生父的墓碑被風侵蝕得早已不成樣子,可母親刻下的那個坑還在。他走上前,想到過世的母親,肚子裡一股燒灼的液體從嘴裡噴射出來,就噴灑在生父的墓碑上,連同幾十年前母親的血,順著墓碑緩緩下流。

如果那天不是有人發現他吐血暈倒在墓地,並撥打了急救中心的電話,我們一定沒有緣分遇見,我也沒有機會寫下這個故事。醫護人員把他從急救室裡推出來,在通往病房的走廊裡我第一次看見他。我走過去,想看一個垂死之人的眼睛與我們這些尚有無限年華的人有什麼不一樣。我以為那必然是一雙絕望而驚懼的眼睛,然而不是,與他塌陷下去的眼窩和癟下去的腮幫子截然相反,那是一雙充滿神力的眼睛。他看著我,握著我的手,說,“你真美!”他把腮吹起氣來,像是在笑。接著,他的眼神渙散了,他鬆開我的手,轉過頭去,閉上眼睛,像是有無盡的悲傷。我分明在哪裡看到過他,或者知道他,可是在哪裡呢?

護士們都說他是一個作家,我問,他叫什麼。護士小莉跟我說,“那天不是見你拿著一本《鴛鴦柳》的小說嗎?就是他寫的啊,宋三林啊,大作家啊!”當今文壇,宋三林的名字確實如雷貫耳,不過那時我並沒有看過他的一部作品。《鴛鴦柳》這本小說在這之前我是特地買來看的,還沒來得及讀。我在想,如果他不是一個垂死的作家老頭,而是一個將死的普通的老頭,我和他還會有之後的故事嗎?

我坐在床頭時,他正陷入昏睡。那天晚上我變得格外有耐心,甘願就那麼一直坐著,等他醒來。我注視著他那張被歲月抽打得已經快要到路盡頭的臉,注視著蓋在他身上白色棉被的褶皺,注視著他裸露在棉被外面的一隻手。我把那隻手緊握在手裡,貼在臉上,它灼燒著我,像要噴射出一團烈火,它又冰凍著我,襲出寒氣,像是要把屋內的空氣冰封住。我幻想著一個人生即將謝幕的作家一生所經歷的故事和他所寫出的故事。我開始悲傷地哭泣,為一個毫不相干的人哭泣,也為自己哭泣。他醒了,用他那隻孱弱的手撫摸著我的臉,拭去我的眼淚。我的眼淚在他溫暖的手裡繼續流淌著。

我成了他生命終止前最信任的人,他別無選擇也毫無保留地對我講述了他最後一個故事,那是他最後一篇小說。我從醫院辭職後,重新開始小說創作。為了不辜負他最後的故事,我無比艱難地找尋著一種最理想的敘述方式,或許在這個開篇以後,我就已經篡改了他的回憶,但這是我的權利。

我問他:“小說取什麼名字好?”

他說:“那是你的作品了,我的故事結束了。”

於是我把這篇小說取名為《昨日之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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