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君威:爱就是道德,它趋向于圣洁|中国文坛精英盘点之90后小说家李君威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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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坛精英盘点之90后小说家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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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编

郑润良

李君威:爱就是道德,它趋向于圣洁|中国文坛精英盘点之90后小说家李君威专辑

郑润良,厦门大学文学博士后,《中篇小说选刊》特约评论员,《神剑》“军旅文学锐观察”、《贵州民族报》“小说快评”专栏评论家,《名作欣赏》、《青年文学》90后作家专栏主持。

导读

一、创作年表

二、创作谈:《昨日之岛》:爱与时间之镜

三、评论:结构即内容,李君威小说的叙事学分析(徐威)

四、长篇小说《昨日之岛》(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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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君威,1990年生,山东高密人,西南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曾在《野草》、《作品》、《湖南文学》、《电影文学》、《四川戏剧》等刊物发表小说、剧本及戏剧评论。长篇小说《昨日之岛》获《作品》杂志夏季大赏、年度大赏,现由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电影文学剧本《生命》获安徽首届电视电影剧本大赛优秀剧本提名,另有电影剧本在广电总局电影局备案立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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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创作年表

电影文学剧本《归期》,3.5万字,《电影文学》2013年第1期。

中篇小说《河与岸》,5.6万字,《野草》2015年第2期。

长篇小说《昨日之岛》,10万字,《作品》2017年第6期。

短篇小说《天生》,1.3万字,《湖南文学》2018年第1期。

短篇小说《人间小团圆》,0.8万字,《作品》201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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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创作谈

《昨日之岛》创作谈

爱与时间之镜

我是不太信什么神啊鬼啊的,但是我相信世间万事万物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一个作家能走多远的路,能爬多高的山,在他写作之初,凭他承认也好,否认也罢,他一定能够朦朦胧胧地察觉到。在这个意义上讲,《昨日之岛》有一半是我写给未来的自己的。尽管这篇小说人物繁多,但归根结底有两个人是最核心的,其中之一便是作家宋三林。他如同一面时间之镜,映照出我现在和未来的样子,或者说他映照的是一代作家现在和未来的样貌。

在小说中,作家宋三林一生著述颇丰,获了许多大奖,用他自己的话说“得了些虚名”。人入暮年,当他重新检视自己的一生时,发现他已经写遍了所有想写的题材,却常常感到没有一部小说能够真正抵达他心灵的高度。混迹文坛的这些年,他确实得了一些虚名,却也常常使他堕入虚无。越来越强烈的死亡感受让他焦躁不安,文学的野心无法消减,留下一部传世之作的想法愈发强烈。只是,他老了,枯竭了,爱不动了,也写不动了,如同一棵空心的大树,只剩下一副空架子。 于是他在将死之年,去了他盼了一辈子的珠峰。在这个巨大的象征性动作里,他攀到了珠峰的半山腰,可他终于是攀不动了。他抬眼望望越来越陡峻的山路,说,“我累了,爬不动了,就送我到这吧,我已经把众山都踩在脚下了。”于是,他抱着装有母亲骨灰的花瓶,仰身而下,最后他化身融进了漫天的飞雪里。那苍穹掀起的雪幕倾泻而下,滚滚呼啸而来的轰然声像是天地奏起的美妙乐章。

这便是作家宋三林的“定数”。当然,这也是小说中许诗人和张顺顺的“定数”。我记得阎连科老师曾经说过他的作品在速朽的过程中,但是他对此无能为力。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人类的艺术史、文学史就像是一座高过一座的山,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攀爬,每一代作家都能找准自己的位置,每一位作家都会倾尽全力奉献着自己的艺术与人生。我知道的和认识的一些作家都可以称作是面朝死亡的写作。

《昨日之岛》除了是一部关于作家“心灵史”的小说(请允许我这么说吧)之外,更主要的是一部关于爱的小说。如同我的处女作,文革武斗题材的中篇小说《河与岸》一样,《昨日之岛》几乎所有的人物用世俗的眼光看,都是不符合一般的社会道德或伦理的规范的。所以在谈它是一部关于“爱”的小说之前,我觉得有必要说一下我的文学观念。

我不太喜欢“遗传”下来的现实主义创作的一套理论,比方说艺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典型环境和典型人物的塑造,文学之于现实的功能、作家的社会责任感等等。我所理解的文学或者艺术实践更多的是个人化的,是艺术至上的,表达的是作家个人的情绪、情感,追求的是探索人类极致的精神与情感世界。个人即全世界,个人即全人类,它可以高于生活,也可以低于生活。凡是站在道德、伦理等“非文学”立场进行赞美与批判的,都是不纯粹的,都是面目可憎的。如果文学一定要有一种立场的话,我想应该是人类的情感立场。人性的善、人性的美,人性的恶,情感的崇高与低贱并行不悖,这是我理解的文学中的“人”,而非现实中的人。从这个角度出发,我写出了像宋洁茹、陈一飞、赵小雅、赵百川;宋三林、柳梦、“我”;许诗人、张顺顺、白华、宋三林等几组情爱关系。也许有读者会认为这是“非道德”的,可是道德究竟是什么呢?多数人一定赞同“每一种爱都是值得的”这个论题,但是如果把他们放在错位的爱情关系里他们又一定会极力否定。这难道不是某种情感的悖论吗?从一而终的爱情从来都是被道德、伦理规训好的,而现实和文学终究是要在这里分野的。

那么,爱情道德究竟是什么呢?放在文学范畴,我更愿意这样理解:如果把情爱当成某种道德的话,那么爱就是道德,它趋向于圣洁。

三、评论

结构即内容

李君威小说的叙事学分析

中山大学 中文系 徐威

《作品》2017年第8期

一、叙事的难度

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先锋小说思潮中,马原认为当代小说“写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写”。在《冈底斯的诱惑》、《叠纸鹞的三种方法》、《虚构》等小说中,马原打破了传统的小说叙事模式,将小说创作的重点由“写什么”转向了“怎么写”。对小说叙事形式的探索,彰显出马原小说创作的独特性。在吴义勤看来,马原“试图泯灭小说‘形式’和‘内容’间的区别,并正告我们小说的关键之处不在于它是‘写什么’的而在于它是‘怎么写的’”,他“第一次把如何‘叙述’提到了一个小说本体的高度,‘叙述’的重要性和第一性得到了明确的确认”。 (1)余华、孙甘露等先锋作家当时也不遗余力地在小说形式、叙事结构上的进行探索。可以说,在上世纪80年代,叙事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

对形式的一味迷恋固然不可取。然而,我们也遗憾地看到,从上世纪80年代到当下,作家们对叙事形式的关注与重视一直在下降。甚至于,今日相当多的小说作品都在“内容为王”、“读者为王”的创作思维中生成。这些作品为了赢得市场与读者,毅然地抛弃了对无限的叙事可能性的探索,转而专注于如何把故事设置地惊奇、好读,并从而赢得市场与读者的喜爱。因此,在这些小说作品中我们既难以见到创作的“难度”,也难以见到阅读的“难度”。莫言有一个观点应当引起我们的重视。他说,难度即一种原创性:“长篇小说的难度,是指艺术上的原创性,原创的总是陌生的,总是要求读者动点脑子的,总是要比阅读那些轻软滑溜的小说来得痛苦和艰难,难也是指结构上的难,语言上的难,思想上的难。”(2) 以我看来,对叙事难度的态度也暴露出创作者的创作姿态与文学抱负。一个有追求的小说家,在结构上、语言上、思想上,都不会忽视小说的难度,而往往是“迎难而上”,在有难度的叙事中力求呈现出一个独特的“我”。

正是在这样一种情境中,90后作家李君威的小说给我带来了惊喜。

在读李君威长篇小说《昨日之岛》时,我难以想象迄今为止他只写过两部小说——刊发于《野草》2015年第2期的中篇小说《河与岸》是其处女作,接着是《作品》2017年第6期刊发的长篇小说《昨日之岛》。从数量上来说,这显然无法与那些产量丰盈的90后作家相比。但是,文学从来不靠数量取胜。这两篇小说对复杂叙事结构的勇敢探索,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相比于其他90后作家,李君威登场虽然略迟,但其展现出的实力与潜力却不可小觑。

二、嵌套叙事:李君威小说的叙事结构

美国作家奥康纳在《小说的本质和目的》中说道:“或许没有什么全新的故事可讲,但永远有全新的讲述方式,而且,因为是艺术,讲述的方式就已是所讲故事的一部分,每一件艺术创作都是独一无二的,也要求着全新的构想。”(3) 全新的讲述方式与构想,是作品独特性的重要体现,它既意味着创作者对于难度的挑战,与此同时也意味着一种风险的生成。这种风险,源于读者对于文本的接受——一些具有探索性的叙事,往往也给读者带来了阅读的艰难。李君威的小说亦是如此。无论是《河与岸》,还是《昨日之岛》,都要求读者要有相当的耐心和定力——它们在叙事上都异于常规,并由此带来了阅读的难度。

小说的结构,即如何将小说中的故事(素材)联系起来形成一个关系整体的组织策略,它包含对素材的选择、对叙事顺序的安排、对叙事人称的把握等诸多方面。塞米利安在《现代小说美学》中提出:“赋予不具形式的素材以形式,这是小说作家的艰巨使命” 。(4)内容与形式是一部小说作品不可分离的两面。要完成这样的使命,使得小说素材构成一个完整的统一体,作家“时而表现,时而陈述,时而用一个声音叙说,时而又用几种声音倾诉”。 (5)结构属于形式的一种,亦是内容的一种——对结构的选择、发现甚至创造,本身就传达出了创作者对内容的态度。因而,“艺术家对形式上的创造也就是内容的创造”。 (6)《昨日之岛》讲述宋洁茹一生为爱痴狂的传奇故事。从内容上看,这大致相当于一部母亲的传记,其中的爱恨情仇令人印象深刻。然而,以我看来,它更突出也更令人惊喜的艺术原创性在于它选择的叙事结构。小说采用“俄罗斯套娃”式的叙事方式,在一个故事中引发另一个故事,在第二个故事中又引发出第三个故事……如此一层一层,多个故事与多种叙事形成了小说的嵌套叙事结构。

仔细梳理,可以发现《昨日之岛》中的故事大致可分为五大层次:

小说中的第一个故事,是“我”如何创作出《昨日之岛》这部小说的故事。“我”是一名医院护士,在医院中遇到生命将尽的作家宋三林,并成为了他临终前最信任的人。在与他的交往中,宋三林将他试图要创作的关于自己母亲的故事告知给“我”。于是,“我”辞职之后专心写小说,并“把这篇小说取名为《昨日之岛》” 。(7)如同马原小说《虚构》中的“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我现在就要告诉你我写了些什么了……” ,(8)在这第一个故事中,“我”也详细地向读者交代了“我”是如何写出这部小说的。从遇见宋三林,到听他讲述故事,再到最后见证宋三林在漫天飞雪中死去,可以说,“我”的叙事是整部小说的元叙事。宋三林的讲述带来了小说的第二个故事。宋三林十岁那年,因继父带其去生父坟前一事,令他、继父赵百川和母亲宋洁茹三人之间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转变。母亲如同魔鬼,折磨着他与继父。在这一故事中,包括继父与母亲婚后的生活故事(继父的龟头被母亲剪掉了半边)、母亲不断打骂宋三林的故事(因他长得像生父)、母亲掘生父坟的故事(挖出紫檀木盒,从此精神歇斯底里)、宋三林情窦初开写情书的故事、女老师家访的故事。女老师家访过程中,母亲如同精神病患者,不断与女老师讲述她的故事。于是,在第二个故事中又引发出第三个故事。第三个故事以少女时代的宋洁茹为中心,讲述了她与陈一飞的相识与相恋。此外,在这一段故事中,还包括宋洁茹身为国军军官的父亲在外包养情人、宋洁茹母亲与张宏达相爱受阻并双双殉情的故事。小说中的第四个故事,以陈一飞与宋洁茹在上海的生活为中心展开。在这里,小说对二人的爱恨纠缠进行了细致的描绘,对陈一飞的“浪荡”天性与病态生活也进行了真实的刻画。在上海的这段时光,既是宋洁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亦是其最悲惨的日子。换而言之,情感上遭受的巨变,使得其人生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这实质上是对第二个故事中母亲歇斯底里、走火入魔的一种解释与补充。小说中的第五个故事又回归到宋三林身上,主要讲述他与童年时暗恋对象柳梦时隔数十年的再相见,知青岁月里他与许诗人、张顺顺、白华之间的情爱纠葛。宋三林等人对于爱情的游离姿态与宋洁茹敢爱敢恨的性格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母亲的一生爱恨从而愈加震撼人心。

在《昨日之岛》中,小说的第一层故事,即“我”如何创作出这部小说的故事,它是一种元叙事,同时也是一种框架叙事——它为小说中的第二、三、四、五层故事提供了一个叙事背景。也就是说,其余几种故事的讲述都是建立在“我”与宋三林的交往这一基础之上的。因而,后几种叙事都属于“叙事中的叙事”,即嵌套叙事。在嵌套叙事结构中,叙事一层套一层,一个人物引出下一个人物,一个故事引发出下一个故事。按照威廉•内尔斯的观点,《昨日之岛》可视作是“在垂悬式叙事框架中,不同故事层次的话语互相嵌套” 。(9)宋三林、宋洁茹、陈一飞、赵百川、雅芳、段誉才、许诗人等人的故事均嵌入到“我”的故事之中。同时,在“我”的故事框架之内,他们的故事又互相嵌套。

更复杂的是,这些互相嵌套的故事并不是按照时间顺序进行的线性叙事,而是时常处于跳跃状态;各个故事之间的叙事视角也不一,“我”与“他”在小说文本中反复切换。例如,在小说第一章中,就包含了继父死亡后“他”(宋三林)与母亲的争执、十岁那年“他”(宋三林)遭遇母亲的毒打、入天命之年以后“他”(宋三林)的焦虑与恐惧、“我”抢救濒死的“他”(宋三林)、“我”辞职创作《无家可归的男人》这一小说的过程、“他”(宋三林)为“我”讲述他的小说构思等故事。而在第一章中出现的多个故事,又多次出现于其他章节之中。如此复杂的故事嵌套,使得小说中不同层次的叙事反复自相重叠,这必然地生成了读者阅读的难度。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恰恰又是小说艺术魅力的所在之一。我们试着设想一下——倘若按照时间顺序,将母亲的童年、相恋、分离、婚姻、育儿、歇斯底里、死亡等一生所经历的事件逐一陈列在读者面前,那么,这部小说能令人圈点一二的或许也只是母亲遭遇的坎坷与传奇了。因此,我认为,恰恰是作者将五大层次故事进行杂糅、混合的嵌套叙事,使得小说不仅获得了内容上的丰富,也生成了结构的力量。

在中篇小说《河与岸》中,李君威同样采取了这样一种嵌套叙事结构。小说的第一层叙事为“我”在梦中行走了三十余年始终抵达不了河对岸的故事。而后,李君威相继将“我”慢慢恢复的片段性回忆嵌套到这一层叙事中:“我都不知道该先讲述那一个故事的片段才能把握的前三十年的故事慢慢的从碎片里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了”。(10) “我”挖抗埋尸体的故事、“我”在文革中械斗的故事、“我”找寻杀母仇人的复仇故事等,都一一嵌套到“我”无法抵达河对岸的故事之中。

莫言在谈论长篇小说的创作时,强调“结构从来就不是单纯的形式,它有时候就是内容。长篇小说的结构是长篇小说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作家丰沛想象力的表现。好的结构,能够凸现故事的意义,也能够改变故事的单一意义。好的结构,可以超越故事,也可以解构故事。” (11)李君威在叙事结构的探索,不仅令其小说获得了90后文学创作中少见的结构之美,还在结构中生发出巨大的叙事张力。依我看来,李君威小说中的嵌套叙事结构的使用,使得“所有的故事连结在一个系统里,整个作品由于各部分的相加而得到充实,而每个局部——单独的故事也由于它从属别的故事(或者从别的故事派生出来)而得到充实(至少受到影响)” 。(12)

三、时光流转:李君威小说的叙事张力

如同小说无法脱离形式与内容一样,小说同样也无法脱离时间与空间。任何小说,其中的故事总需要有发生的地点和发生的时间。对时间与空间的选择,同样属于叙事策略的一种。因而,从叙事学的角度分析李君威的小说,除却他使用的嵌套叙事结构之外,我们也无法忽略他在时光流转中呈现的叙事张力。

在李君威的小说中的“时间”具有以下几种较为明显的特征。首先,他的作品中的时间并不是清晰的,而往往是隐晦地出现。时间借助于具体的刻度而存在,“清晰的刻度往往意味着人同世界的密切联系,因而常常具有一种强烈的现实感,反之则带有某种虚幻性。” (13)然而,在阅读李君威的作品过程中,我们常常同时感知到现实与虚幻。造成这种矛盾感知的原因是,他往往将故事发生的时间设置在一段相对较为宽泛的时段之中,或者只在某一个微小的细节里透露出故事发生的时间点。在《河与岸》中,我们明显地得知那些嵌套的故事发生于文革十年,然而若要仔细缕清每一个具体的时间,则又显得困难。在《昨日之岸》中,同样如此——我们几乎难以轻易地见到一个确切的时间刻度,因而总是需要读者进行细致的观察与推理。比如,我们只知道“我”与宋三林相见是在当下,但当下只是一个宽泛的时间概念。小说中一个重要的叙事层发生于宋三林十岁之时,那是哪一年?这需要读者进行梳理:在宋三林十岁那年他第一次到生父坟前时,看到墓碑上刻着“陈一飞之墓,妻宋洁茹,一九五零年四月二十日立”(14) ——那么,宋三林十岁那年也就是一九六零年。又如,宋洁茹与陈一飞在上海生活的那段时间,李君威只隐晦地在作品中透露出那时人们在使用金圆券;两人相约赴死之日,他们听到解放上海的“象征胜利的鸣奏曲”。读者必须具有相当广阔的知识面,或是在阅读中不断进行信息查询,才能知道金圆券在1948年8月19日开始发行,至1949年7月停止流通,而解放上海是1949年5月27日。如此这般隐晦、模糊的时间书写,使得小说在真实与虚构之中游离,也令读者不由进入亦真亦幻之境。

其次,李君威小说中的故事发生的时间并不是连续的、线性的,而是打乱的。因此,在他的作品里,故事往往是片段的、碎片化的、跳跃的。换而言之,他在叙事上,充分运用了顺叙、倒叙、插叙等多种手法。回忆在李君威的小说叙事中分量极大——《河与岸》通篇皆是对过往记忆的打捞,《昨日之岛》篇名即揭示出小说的主旨在于讲述“昨日”的故事。但是,这些“昨日”故事并不依照发生时间的先后进行顺叙,而是有意地被作者打乱了。正是在这种跳跃的、打乱的时间链条中,小说文本生成了一种别样的叙事张力,并呈现出小说的纵深感。我们且以《昨日之岛》中对宋三林继父赵百川的叙事为例。小说一开始便叙述继父之死:“时光恍惚回到了许多年前继父去世的那个春日午后。母亲弓着腰,向着奄奄一息的丈夫,张开着嘴,好像正欢乐地笑着,眼巴巴地等待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她嘴里因为过于兴奋而生出的丰富的津液同丈夫嘴里的最后一口气一同咽下。”(15) 继父之死,母亲却兴奋、欢乐,这引发读者的疑惑。接着,小说写道:“继父的一生,根本就是一出悲剧。他无法想象继父究竟如何能够容忍和这样的女人共度一生。”(16) 在宋三林十岁那年的故事中,继父以懦弱、老实又无可奈何的形象出现在我们面前。读到此处,虽然有前面设置的悬念在,但继父的形象仍然是平面的。而后,继父在小说的许久都没有出场。但是,就在读者都快将其忘记之时,继父青年时代的形象重新出现在大家面前。他在母亲人生最低谷之时呵护着她,他被母亲剪掉半边龟头之后仍照顾着母亲,他独自抚养被母亲抛弃的宋三林时流露出无比动人的父爱。“他自己闹了两天,宋洁茹也不给孩子喂奶,饭也没人做,三林的哭声让他心烦意乱。他口口声声地跟宋洁茹发誓,‘你活不活我不管,你死了才好呢,三林他不该是你生的,你不配做他的妈,从今天起,他就叫赵三林了,他是我的种,我就是他亲爹!’赵百川过了这道坎,自己说服了自己,他给三林喂奶,熬粥,洗澡,把三林伺候的跟个皇帝没啥两样。” (17)小说开头中的继父形象(1960年)与小说末端的继父形象(1950年),在打乱的时间链条中,相互映照,叙事张力由此生成,其人物形象也顿时活了起来。

对于这种故意破坏小说顺序的叙事行为,荷兰叙事学家米克•巴尔有一段相当精彩的论述:“有种种打断这种线性叙事迫使读者更为精细地阅读的方式。如果顺序安排上的偏离与某些常规相应,就不会特别醒目。然而错综复杂的偏离,就会使人尽最大努力以追踪故事。为了不失去线索,必须关注顺序安排,这种努力也促使人们仔细考虑其他成分与方面。对付顺序安排并不仅仅是一种文学常规,它也是引起对某些东西注意的一种方法,它可以实现强调,产生美学和心理学效应,展示事件的种种解释,显示预期与现实之间的微妙差别,以及其他诸多方面。”(18) 事实上也是如此——为了梳理清楚故事发展的脉络,我必须不断地在小说的字里行间中寻找时间线索,并一一在纸上按照时间顺序重新进行排列。这当然是一种有难度的阅读。然而,经过这样一番“不得不进行”的精细阅读与梳理,小说的内容便愈加深刻地烙印在脑海中。作为阅读者的我对小说的喜爱与认可也随之多起来——不经过艰难的梳理,便无法更切身地体会到这部小说在形式上的复杂与在错乱中生成的叙事张力。

也正是这个原因,使得我在有限的篇幅里不得不专注于分析李君威小说的叙事,而遗憾地放弃了对他小说其他亮点的分析——比如宋洁茹与陈一飞之间的既热辣深情又显得病态畸形的虐恋,比如小说中对死亡的书写,比如在身体与性书写上的成熟,比如小说中“河”、“岸”、“梦”、“北方巨型广场”、“绿色蚂蚁”、“小母牛”等的象征与隐喻,都是值得深入进行探究的所在。

李君威至今只创作了两部小说——5.6万字的《河与岸》与10万字的《昨日之岛》。在小说创作上,他一出手便直奔对语言、结构、思想都有相当高要求与高难度的中、长篇小说,并以“全新的构思”在叙事结构的复杂性与可能性上进行了可贵的探索。这不仅需要才华,还需要勇气。李君威的小说给我带来了相当多的惊喜与震撼——凭借这两部小说,李君威已然成为了90后作家群体中最值得我们期待的作家之一。

2017/6/15

1、吴义勤:《中国当代新潮小说论》,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11页。

2、莫言:《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1期。

3、【美】弗兰纳里•奥康纳:《小说的本质和目的》,钱佳楠译,《上海文化》2017年第3期。

4、【美】利昂•塞米利安:《现代小说美学》,宋协立译,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9页。

5、【美】利昂•塞米利安:《现代小说美学》,宋协立译,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9页。

6、徐岱:《小说叙事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201页。

7、李君威:《昨日之岛》,《作品》2017年第6期,第76页。

8、马原:《死亡的诗意——马原自选集》,广州:花城出版社,2013年版,第1页。

9、邹颉、侯维瑞、史志康:《叙事嵌套结构研究》,《英美文学研究论丛》2002年第00期,第372页。

10、李君威:《河与岸》,《野草》2015年第2期。

11、莫言:《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1期。

12、【秘】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给青年小说家的信》,赵德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115页。

13、徐岱:《小说叙事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282页。

14、李君威:《昨日之岛》,《作品》2017年第6期,第 80页。

15、李君威:《昨日之岛》,《作品》2017年第6期,第71页。

16、李君威:《昨日之岛》,《作品》2017年第6期,第72页。

17、李君威:《昨日之岛》,《作品》2017年第6期,第 140页。

18、【荷】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谭君强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75页

徐威,男,江西龙南人,1991年生,广东省作协会员,中山大学文学博士。在《当代作家评论》《当代文坛》《南方文坛》《创作与评论》《星星•诗歌理论》《四川戏剧》《作品》《诗刊》《中国诗歌》《诗选刊》等发表作品评论、小说、诗歌若干,著有诗集《夜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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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长篇小说《昨日之岛》(节选)

1

晨光在露珠里打转的一天清晨,在病房的隔窗前,他看到母亲戴起了搁置多年的珍珠项链。时光恍惚回到了继父去世的那个漫长午后。母亲弓着腰,向着奄奄一息的丈夫,好像正欢乐地笑着,眼巴巴地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继父高举的手想要最后抓住点什么,可连攥住的空气也从勾着的指缝间溜走了。他的手重重地垂下去。母亲露出满意的笑容,口中浸满的唾液同丈夫的最后一口气一同咽下。姑母拽住母亲,母亲的笑声终于像洪水一样从山谷里呼啸而出。母亲捧着因狂笑而凸起的身体,他看到母亲笑得如此幸福,他又看到母亲笑得如此痛苦。姑丈开着三轮车,拉走了舅子尚未装裹的尸体。众亲戚几乎是同时离开的。她根本等不及料理丈夫的后事,或者,她根本就没有打算料理丈夫的后事,他只看到母亲迫不及待地攀上椅子,从枣木立柜上取下那个紫檀木首饰盒。

他在母亲近乎疯狂的举动里看到了一部即将诞生的完美作品,绝妙的构思,理想的人物,绝无仅有的故事。他完全陶醉在由母亲主导的叙事里。当他的精神从这部小说的故事里抽离出来的时候,他人生第一次相信母亲彻底疯了,连他自己也一起疯了。

继父的一生,根本就是一出悲剧。他无法想象继父究竟如何能够容忍和这样的女人共度一生。

“你就这么急地盼他死?”

他怒气冲冲地向母亲吼道,一只手却紧紧地杵住了母亲的身体。

母亲没有吱声,也没有回头。见他扶着自己不放,便动了气,执拗地摇晃着身体,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她举起手,又缩了回去。她毕竟是老了,再也不可能像年轻时那样挥起手,毫不迟疑地在他的脸上甩下几个巴掌。

他收回手,退后一步,定在那里,与母亲呛呛着,瞪着眼睛压制着她,他要让母亲知道他此刻的愤怒。

“摔不着我,你放心吧!”

母亲从立柜上够到盒子,双手捧在怀里,如同捧着一个圣物。她胳膊靠着立柜沿,回头跟他说话时椅子的两条腿“吱嘎”一声翘了起来。

他上前一把拖住母亲。

“你别碰我!”

母亲立稳脚跟,扶着他从椅子上下来,定定地站在那里。见他仍旧顽固地抓着自己的胳膊不放,就用力将胳膊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他隐隐地从母亲挣脱他的动作里感受到一股即将爆发的力量。她确实是用力了,在她这样的年纪,使点劲儿周身的骨骼都要参加劳动。

她迅捷地转过身去,稳稳地走出屋门,甩回一句话,“我都说了,没事吧?”

母亲好像想起什么事,转过身走到儿子面前,指着他的鼻子,恶狠狠地说,“你——真像那个鸡巴,长得也像!”母亲所说的“那个鸡巴”其实就是他的生父,她甚至连“他”都不屑于说。

“那你为什么要生下我?”

“对——我不该生下你,我就该把你给溺死,掐死......把你给活埋了......”母亲的身体一抖一抖的,说话的声音凶狠中带有一股强烈的哭腔,像是在哭诉,又像是在下发诅咒。

“你不该像他,他没一点好的......”

末了,已经泄气的母亲平静地说了一句,“我不想再看见你——我不是你妈。”

十岁那年,他求着继父带着他到生父的墓地看过一次,墓碑上印着生父的相片,很年轻,可以说算得上漂亮。回家以后,他遭到母亲的一通毒打。

“你们长得像吗?”,母亲问他。

“像谁?”他反问母亲。

“啪”,一巴掌拍在他的脸上。

“像吗?”

“不像!”

他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委屈地看着继父。继父耷拉着脑袋,眼睛也耷拉着。他抻长脖子,“吭哧吭哧”地大喘粗气,斜眼剜着母亲。

“啪”又是一巴掌。

“像吗?”

“像!”

“记住我为什么打你了?”

“记住了!”

“为什么?”

“我长得像他!”

“记住了!”

又是“啪”的一声。

从她开始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对待继父以后,在咒骂继父的同时,也一点一点累积起对他的恨,这种恨是叠加的,他的存在和继父的存在同样令她心中的仇恨无法消减。无数个日后的日子似乎都可以印证,母亲对他的态度完全取决于他的那张脸。

继父去世后,他的睡眠成了严重的问题。有许多次他在深夜里突然惊醒就再也无法入睡了,翻来覆去地想着一天天衰老下去的母亲。他从卧室走到卫生间,卫生间黑黑的,并没有开灯。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他讨厌在灯下看到自己的影子,更讨厌在灯下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他的近视也越来越严重,写作成了负累,但他又无法摆脱已经如此习惯的生活。他手里夹着一根烟,自言自语地感叹,“除了写,又能怎样呢?”

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他一动不动地在那站着,直到老旧的马桶里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水声,他才想起尿还没撒。可是,身体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丧失了尿意。

他走出卫生间,轻轻地推开母亲的房门。

母亲很少意识到儿子是何时进的自己房间,又在房间里待了多久,她的睡眠一向都好。他经常在夜间写不下去小说的时候潜入母亲的房间,一坐就是几个钟头。睡意袭来的时候,他就躺在藤椅上对付一宿。

他想起有天早上,他站在镜前刮胡子,突然发现镜子里有个人远远地站在他身后。他不知道母亲是从什么时候站在镜子里的,钉住似的,脸也凝固的像一整块淡蓝色的冰。刀片在他的下巴上,拉了一道口子。

这些年,母亲已经走火入魔了,像一个来到人间复仇的魔鬼,折磨死继父,也许要把他也给弄死吧。他并不担心母亲发起疯病来想法子弄死他,也许这是一个更好的理由让他坦然面对死亡。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这部关于母亲的小说。他隐隐地觉察到,这部小说将是他一生唯一的一个注角。他写遍了所有想写的题材,却时常感到没有一部小说能够真正抵达他心灵的高度。混迹文坛的这些年,得了一些虚名,却也常常使他堕入虚无。越来越强烈的死亡感受让他焦躁不安,文学的野心无法消减,留下一部传世之作的想法越发强烈。

母亲依旧站在病房外。他看着母亲,母亲的脸越来越模糊,他就是这样又想起的那篇还没来得及动笔的小说。他把头歪在枕头上,再往窗口望去的时候,母亲消失不见了。

他试图按下呼叫铃,把护士喊来,可是他连轻轻移动胳膊的力气也没有了,眼泪不知怎地从塌陷的眼窝里流出来。他意识到自己在流泪,想要抬起胳膊,用手擦擦眼泪。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他刚要动怒,想要咒骂自己的身体,突然又泄了气。

“快死了,消停会吧!”

接着他又陷入了昏睡。

一双手扼紧他的脖子,他拼命地挣扎,快要窒息了。他睁开眼睛,看到了那双手的主人。他凝望着她,笑着,像是对着他深情的爱人。

那双手的主人说:“太像了......太像了......我好痛苦......”

他整个脸憋得通红,脖子上的动脉血管暴起。他幸福地笑着,嘴里吐出游丝般的声音。

“我就快死了,就要去见你了......”

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醒了过来。那双手消失了,那双手的主人越走越远,她轻轻地拉开门,向他挥舞双手,旋即再无踪影。他伸长手臂想要抬起身子,像是要把那个女人再拉回来。

“王医生王医生......”我慌乱地喊着。

他惊惧而失神的样子把我吓坏了。我刚才用手给他按抚脖子上暴起的青筋时,他突然出现了全身痉挛。

王医生用两根手指撬开他的一只眼睛,又撬开他的另一只眼睛。

他缓了好一会儿,腹腔的气才断断续续地从嘴里冒出来。

“做梦了吧?”王医生问。

王医生拿着一把钢铁尺子,往他嘴里探,他咬住了尺子。王医生又将尺子从他嘴里慢慢抽出来,伸出五支手指。

“这是几?”

他瘪着嘴,十分刻薄地说,“你不能侮辱一个将死的文学家!”

他怔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说的是文学家而不是作家。他无耻地露出狡黠的笑容,似乎在感叹,都他妈要死了,还他妈在计较是作家还是文学家呢。

他歪过头,双颊瘪下去,嘴唇陷进齿床里。他瘪下去的双颊复又鼓起,像是意识到自己的衰老在别人的眼睛里已经展露无遗。

王医生嘴角抽动了一下,微微冲我挤出笑容。我诺诺地站在床头看着他衰败的脸,有一丝难过。

他好像看出我在为他担心,得意的朝我笑着,恋人般憨笑的眼睛好像故意调情给我看,却又不敢那么明目张胆。他在试探我,也许这是他与女人调情惯用的伎俩。他的眼泪顺着眼角流出来,与他的笑显得极不相称,他也许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流泪。他在这种饱含深情的笑里得到了满足,或许是一种快感的满足。他的这种情人撒娇式的笑使我产生了一种被亵渎的感觉。他左半边脸上的肌肉没有任何征兆地、猛烈地抽动了几下,像是要撑破脸皮跳出来。如果再年轻二十几岁,他一准是个雄赳赳气昂昂、生猛的男人。我为突然产生这样邪恶想法生出许多负罪感,脸滚烫地烧开了。

我板起面孔,不去看他。他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摇晃着上身,挣扎着坐了起来。我讶异地看着这个刚才还差点憋死过去的老头。他噘着嘴,委屈地看着我,祈求我的原谅,有几分故意逗我笑的意思。我知道,他已经得寸进尺了,如果再让他向前走一步,实际上便已默认了他的胡闹。我气愤地走出病房。如果生气的时间可以用脚步丈量的话,我应该是还没有走出这间病房就已经泄气了,或者说,我已经后悔了。我站在病房外的隔窗前往里望,他仍旧坐在床上,上身摇摇晃晃地,一下一下地点着头,刚才的那副神采转瞬间消逝了。我看他终于摇晃着身子伏倒在自己的腿上,那动作真像是放慢速度的电影镜头。

我推开门进入病房,复又把门关上,然后轻轻地晃晃他的肩膀,他纹丝未动,我心里“咯噔”的一下,两只手抓着他的胳膊想要把他扶起来,接触他的一瞬间发觉他的身体已经很硬,是硬邦邦的,僵硬。我心里“咚咚咚”,像肚子里藏着一个大鼓,就是有人要把它给捶烂了。我被震得慌了神,掰着他的脑袋掐他的人中,可是他连脖颈子也硬了。最后一击重锤一瞬间击穿了鼓面,我肚子里浑浊地“咚咚咚”的声音回荡着,一点一点变弱,最终我的心掉到鼓底了。这时他忽然抬起脑袋冲我乐,哈喇子拉出一条晶莹剔透的丝,我赶紧拿卫生纸给他擦。他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咣当一声倒在床上,紧张地像一条蜷缩的小蛇。

他好像用尽浑身的力气来讨好我。他年轻时一定很浪漫,至少,他追求女人很有一套。只是,他老了。

“老先生,你还记得怎么来的医院吗?”我问他。

他的脸慢慢松弛下来,垮下来的皮肉堆在腮帮子上。他冲我乐了,然后点点头,喉咙里流出浑浊的声响。

母亲死后,他来到生父的墓地。墓碑上生父的脸变成了一个蓝里泛着白的浅坑。他抚摸着父亲的脸,花岗岩颗粒有些扎手,细碎的粉末黏在他的手上。他猝然弓隆起背,双手瘫扶在墓碑上,眼眶里啐出泪来。他把母亲的一把骨灰扬在生父的坟前。他在散去的骨灰里看到母亲此刻就站在他身前。母亲奇怪地笑着,然后捡起一块石头,一下一下地刻着他生父脸。他艰难地走上前抓住母亲的手。母亲顿住了,眼睛里汩汩地流出两条小河,她一甩手,忽然消失不见了。生父的墓碑被风侵蚀得早已不成样子,可母亲刻下的那个坑还在。他走上前,想到过世的母亲,肚子里一股烧灼的液体从嘴里喷射出来,就喷洒在生父的墓碑上,连同几十年前母亲的血,顺着墓碑缓缓下流。

如果那天不是有人发现他吐血晕倒在墓地,并拨打了急救中心的电话,我们一定没有缘分遇见,我也没有机会写下这个故事。医护人员把他从急救室里推出来,在通往病房的走廊里我第一次看见他。我走过去,想看一个垂死之人的眼睛与我们这些尚有无限年华的人有什么不一样。我以为那必然是一双绝望而惊惧的眼睛,然而不是,与他塌陷下去的眼窝和瘪下去的腮帮子截然相反,那是一双充满神力的眼睛。他看着我,握着我的手,说,“你真美!”他把腮吹起气来,像是在笑。接着,他的眼神涣散了,他松开我的手,转过头去,闭上眼睛,像是有无尽的悲伤。我分明在哪里看到过他,或者知道他,可是在哪里呢?

护士们都说他是一个作家,我问,他叫什么。护士小莉跟我说,“那天不是见你拿着一本《鸳鸯柳》的小说吗?就是他写的啊,宋三林啊,大作家啊!”当今文坛,宋三林的名字确实如雷贯耳,不过那时我并没有看过他的一部作品。《鸳鸯柳》这本小说在这之前我是特地买来看的,还没来得及读。我在想,如果他不是一个垂死的作家老头,而是一个将死的普通的老头,我和他还会有之后的故事吗?

我坐在床头时,他正陷入昏睡。那天晚上我变得格外有耐心,甘愿就那么一直坐着,等他醒来。我注视着他那张被岁月抽打得已经快要到路尽头的脸,注视着盖在他身上白色棉被的褶皱,注视着他裸露在棉被外面的一只手。我把那只手紧握在手里,贴在脸上,它灼烧着我,像要喷射出一团烈火,它又冰冻着我,袭出寒气,像是要把屋内的空气冰封住。我幻想着一个人生即将谢幕的作家一生所经历的故事和他所写出的故事。我开始悲伤地哭泣,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哭泣,也为自己哭泣。他醒了,用他那只孱弱的手抚摸着我的脸,拭去我的眼泪。我的眼泪在他温暖的手里继续流淌着。

我成了他生命终止前最信任的人,他别无选择也毫无保留地对我讲述了他最后一个故事,那是他最后一篇小说。我从医院辞职后,重新开始小说创作。为了不辜负他最后的故事,我无比艰难地找寻着一种最理想的叙述方式,或许在这个开篇以后,我就已经篡改了他的回忆,但这是我的权利。

我问他:“小说取什么名字好?”

他说:“那是你的作品了,我的故事结束了。”

于是我把这篇小说取名为《昨日之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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