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紙牌屋》編劇鮑爾·威利蒙

專訪《紙牌屋》編劇鮑爾·威利蒙

無關政治,只關權力

——專訪《紙牌屋》主創鮑爾·威利蒙

文/陳賽

《紙牌屋》,根據BBC90年代的一部同名電視劇改編,原著作者是撒切爾夫人的前幕僚長邁克爾·道布斯,講一個狡猾的政客如何從黨魁爬到首相,和他在首相任期內的權力鬥爭及他的死亡。

邁克爾·道布斯寫英版《紙牌屋》時已經快50歲了。美國版《紙牌屋》的主創和編劇鮑爾·威利蒙(Beau Willimon)今年才36歲。與道布斯的貴族背景不同,威利蒙來自美國南部一個普通軍人世家,祖父、外祖父都曾參加二戰,他的父親則在美國海軍服役31年。他出生於華盛頓,但童年輾轉於夏威夷、舊金山、費城等各地的海軍基地。第一季中彼得·羅素被迫背棄的造船廠正是他曾經生活過的地方。

與道布斯真槍實刀的政治資歷相比,威利蒙有限的從政經歷也只能算是小兒科。1998年,他還在讀大學的時候為查克·舒默的參議員競選活動做過志願者。在本刊的專訪中,他回憶自己很喜歡競選的“那種節奏和活力,腎上腺素奔湧的感覺,以及能有所作為的滿足感”。舒默最後成功當選參議員,威利蒙也從此與政治結緣。兩年後,他又找機會參與了希拉里·克林頓的參議員競選和比爾·布萊德利的總統競選。還有2004年霍華德·迪恩的總統競選。通過這些競選,他積累了關於政治的知識和經驗,也認識了很多以政治為業的朋友,比如他最好的朋友傑·卡森(Jay Carson,《紙牌屋》的政治顧問)。卡森26歲已經是霍華德·迪恩的發言人,而當時威利蒙的角色只是“宣傳人員”,負責會場工作,給媒體安排採訪房間,保證候選人有洗澡的地方。

《紙牌屋》的美國式改編相當成功。BBC版的弗蘭西斯·厄克特是個英國紳士,出生貴族,一出場就是個老好人的樣子,低調沉穩。美版的弗蘭西斯則是南部小鎮農民的兒子,他的妻子克萊爾更是美版的一個獨創,“與BBC不同,我們想要一個麥克白夫人,她與他一樣強大,一樣無情,一樣充滿野心,他們之間是完全平等的盟友關係。他們彼此汲取力量。他們的權力是兩人共同攜手創造的。”BBC版三季一共只有12集,美版則做了大量的情節擴充,劇情迂迴推進的方式,按威利蒙的說法,有點像演奏爵士樂,有許多即興之處。“你總是在對意外做出回應。弗蘭克知道自己想要爬山權力的頂峰,但他並不總知道要怎麼到達那裡。有時候,他有短期的計劃,一旦出了岔子,他得迅速找到新的計劃。或者完全憑直覺。這跟政治的現實是很相似的。”

新知:《紙牌屋》這部劇離美國政治的現實到底有多遠?

威利蒙:我認為有兩種真實,一種是事實的,一種是藝術的。從事實的角度來說,我們為這個劇做了很多調研,所以關於華盛頓政治運作機制的描述是真實的,議案如何變成法律,國會的投票如何被督導(whipped),說客如何參與到政治談判的過程以及他們的利益訴求等等。至於藝術真實的部分,我相信任何一個想要獲得最高權力的人,都得有一定程度的冷酷無情。我們對主角的冷酷做了誇張和濃縮,為了達到最大的戲劇效果。不是每個政治家都跟弗蘭西斯·安德伍德一樣是冷血殺手,但他們多少都得有點他的冷酷,他對權力的慾望,以及他的自我中心。

新知:你曾經有過多次競選活動的經驗。《紙牌屋》中暗黑的憤世嫉俗,是來源於這些競選嗎?你所接觸的現實世界的政治也是馬基雅維利式的嗎?

威利蒙:不,我為之工作過的政治家都是很了不起的領袖。如果不是真心希望他們贏,我就不會為他們工作了。我的親身經歷只是幫助我瞭解華盛頓政治圈的真實性而已,但《紙牌屋》裡的角色都是虛構的。安德伍德夫婦的確是馬基雅維利式的,他們為了權力而追求權力,毫無歉意的自私自利,為爬到權力的頂峰不擇手段。這樣的人在華盛頓的政治生態系統中當然存在,但並不代表所有政治家都如此。他們很多都是好人,想要服務國家,沒做過那麼惡劣骯髒的事情。《紙牌屋》的確從一個黑暗的角度來處理政治的。在任何國家,權力都有腐蝕人的潛力, 不止在美國。而站在權力頂端的人,多多少少都利用了自己靈魂中被權力所吸引的黑暗一面。

新知:所以,你並不是一個憤世嫉俗的人?

威利蒙:我聽到很多關於“憤世嫉俗”的評價。但事實恰恰相反,我是樂觀主義者,只不過我的樂觀主義裡混入了恰當比例的現實主義。美國為什麼是世界上最大的超級大國?因為它有世界上最強大的軍隊。這就像小孩子玩“山丘之王”的遊戲,你要爬到山頂,就得把別的孩子推下去。我認為權力經常能腐蝕人,為了讓領袖做成點什麼事,對他的道德要求就得靈活一點。但我同樣相信,權力運用的好,可以做很多了不起的事情。

弗蘭西斯·安德伍德也是一個樂觀主義者。他想做的不過是不斷前進而已。這是很樂觀的面向人生的態度。但如果你把它跟道德或理想主義混淆在一起,一切就都會變得可疑。理想主義不是樂觀,很多理想主義者是很悲觀的。而我們大多數人,都是在中間。

新知:在寫劇本的時候,你們會受到美國當下發生的政治事件的影響嗎?

威利蒙:不,我們並不關心當下的時事。雖然劇中有一些情節跟現實中的時事平行發生,但並非有意設計。畢竟我們得寫上一年以後,才能在電視上播出。

《紙牌屋》並不是一部關於美國政治的劇,它甚至不是關於政治,在我看來,它就是關於權力,只不過這個故事發生在華盛頓而已。權力是普世的。在第二季,你能看到權力怎麼影響到全世界。如果你願意,可以回溯到拿破崙,為什麼拿破崙要征服整個歐洲大陸?到底是什麼驅使他向莫斯科進發?

你還可以看莎士比亞,為什麼理查三世覺得有必要通過謀殺獲取王冠?你還可以看生活中很多看似不起眼的地方權力在起作用的。權力爭奪並不只存在於政治領域,還發生在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之中,愛人之間,兄弟之間,職場之間。要麼你掌控權力驅使別人,要麼你被別人的權力所掌控驅使。說到底,權力是什麼呢?是可能性。是成為自身命運的主宰。不讓別人對你的人生應該如何說三道四。

新知:你今年36歲。你覺得這部劇所反映出的對政治的理解多少歲?邁克爾·道布斯寫他的英版紙牌屋時已經快50歲了。你會不會覺得自己駕馭這個主題過於年輕?

威利蒙:我不覺得自己太年輕。奧巴馬總統還不到50歲。我們還有過更年輕的總統。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很多國家有過才十幾二十歲的領袖,包括中國。對政治和權力的體會,與年齡並不直接相關。

我說過,大到總統選舉,小到有人在你前面插隊,權力以上百萬種不同的形式呈現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之中。一個人完全有可能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對權力有很深刻的理解。我自己在政治圈有多年的經驗,我還有一屋子的作家,各種年紀都有。我們的政治顧問是我的好朋友傑·卡森,我的第一部電影就是以他為原型的。我跟他一起為舒默的競選工作過。他對政治很瞭解,參加過三任總統競選,認識各路政治人物。如果他不懂的地方,他會幫我們聯繫相應的專家。我們諮詢過大量的官員、說客、教授……從20多歲到70多歲都有,合起來的話我們的經驗有好幾個世紀了。

新知:你覺得你對片中中國商人馮贊德的人物塑造,是否符合好萊塢對中國人的刻板印象?如果有突破之處,突破在哪裡?

威利蒙:我不知道你所認為的刻板印象是什麼。你當然可以質疑我們描述他的方式是否準確,這很公平,但我們設置馮這個角色,並不是作為整個中國的代表,就像弗蘭西斯不能代表美國政界一樣。

在我們虛構的世界裡,馮的確攫取了巨大的財富和權力,在政府之間穿針引線的操作手法也很曖昧,他和弗蘭西斯屬於一路貨色,只不過來自不同的國家。我們並沒有國家的偏見,因為權力的運作在哪裡都是一樣的。

關於中美之間的政治與經濟關係,我們做了很多調研,請教了很多的中國學者、以及長期與中國打交道的美國政府官員。馮當然是一個虛構人物,但過去幾十年,中國變化很大,我們相信他這樣的人在中國的政治現實中是存在的。

作為兩個超級大國,美國和中國擁有世界上最多的財富和權力,他們彼此需要。我們在《紙牌屋》看到的,是雷蒙德·塔斯克試圖跟馮合作,在兩國之間的關係中尋找機會,問題是安德伍德插進一腳,有意利用了其中的複雜局面。他置馮於險境,馮必須相應做出反擊。馮遊走在中國複雜的政治現實中,就像弗蘭西斯遊走在美國複雜的政治現實之中,而他們的對立、合作、爭鬥,都是國際政治的核心本質。從這些角度來說,我們的呈現是很準確的。當然,馮只是一個人,不代表整個中國。只是我們的劇是從政治的黑暗面切入,所以很自然有這樣一個角色。

新知:很多人都很關心Freddy的命運。他在劇中是個獨特又很顯得真實的存在。對他的這個人物在劇中的意義是什麼?

威利蒙:我們想要這麼一個角色,與政治圈無關,一個弗蘭西斯能跟他做朋友的人。他不會被副總統的身份嚇到,能讓他放下面具,做真實的自己。他還讓他想到家鄉。對我們來說,Freddy就像一口新鮮空氣,讓我們得以探索這個國家其他的人,他們不會一大早就起來就看《華盛頓郵報》,成天想著內政外交,他只是求生活而已,做好自己能做的,並以此為榮。


分享到:


相關文章: